第38章
【
莉莉丝在天空中飘荡。
药物是极乐世界的土壤, 酒精是极乐世界的河流,每个人都是怪异的动物,莉莉丝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
她在枝头跳跃, 在天空滑翔。
只是,偶尔她会做一个梦。
梦到血腥,混乱,暴力,痛苦,残肢断臂,还有迷乱痴笑的人们。
妹妹会及时发现她在做梦, 给她准备白色的止痛片,于是她很快就会从梦中清醒。
「真是没办法啊,姐姐总是做梦可不行。」那可爱的妹妹望着她,亲吻她的额头。「用我的那份药吧?因为我根本不会做梦,全是浪费嘛。」
双生姐妹偷偷分配了剩余的药物, 耐药性特别好的姐姐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到最后,妹妹已经不再服药了。
莉莉丝没有告诉妹妹, 那些药物的效果日益衰弱, 在美丽的世界中,她总是在快乐的场合感到疼痛。
妹妹也没有告诉莉莉丝, 失去了那些药物,她日夜直面癫狂与痛苦, 但姐姐轻松的笑容, 让她在这痛苦中找到了快乐。
「我爱你, 你听到了吗?」姐妹间轻声低语。
「我爱你,你感受到了吗?」父母在竭力教导。
每当爱意泛滥, 痛苦就愈发强烈。
每当感受到痛苦,就意味着她在被爱。
少女的纯洁凋零,黑色的花自她漂亮的枝蔓中溢出,在日复一日的痛不欲生中绽放。
我们如此相爱,却又如此痛苦。
我们痛苦,却又如此相爱。
……
妹妹因为长时间戒断而日渐衰弱。
但母亲和父亲并不清楚缘由,极乐世界的狂欢仍然继续。
在妹妹惨死的那日,莉莉丝惨白着脸抱着妹妹的尸体,在不言不语的寂静中,她听到了世界破碎的声音。
那冰冷的和她一模一样的身体,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那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她无法再从半身身上感受到爱意,却察觉到了到了强烈的痛苦。
那痛苦几乎将她吞噬,她开始本能的寻找被爱的感觉,但是没有,没有,爱她的人死去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仿佛什么东西裂开,痛苦几乎摧毁了她的意识,但在下一刻,心中涌上一股暖流,看着冰冷的妹妹,她控制不住的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好痛苦,我的半身死去了。
好幸福,我在爱着,也在被爱。
我们将走向幸福,我们将在爱中沉沦,我们将一同与这个世界相爱。
在无法遏制的兴奋与癫狂中,在惨烈的几乎要将她劈成两半的痛苦中,莉莉丝亲吻着妹妹的脸颊,而后俯身,咬上她的脖颈。
——在无上的快乐的引导下,她大口吞下仍有余温的幸福。
……
《爱与痛》其三节选
】
**
“林太郎,那里飘着个人哦。”
因为被缠着换裙子,金发的小女孩忍无可忍躲来躲去,眼看着又要被可恶的大叔缠上,爱丽丝急中生智,伸手指向旁边的鹤见川。
此刻正是黄昏,血红的夕阳逐渐下沉,血色渐染了河水,而那个黑漆漆的一团人形物体就在一片血红中脸朝下漂浮着。
其实,其实还真挺吓人的。
“是溺水了吗?”森鸥外被转移了注意力,伸出手摸了摸下巴,
“鞋子还在的话,应该是溺水吧?”
——自杀者入水之前通常会留下鞋子。
“不会是死了吧,呜哇。”爱丽丝踮起脚尖眺望着,“林太郎,我去看看哦!”
身为人形异能力,虽然她经常以人类实体行动,但她并不是人。在确定周围没人之后,爱丽丝踩着水面走到那坨人形物体旁边,好奇的打量一圈,然后蹲下身体,想要戳一戳那人的脖子。
就在指尖触碰到少年的那一刻,如同泡泡破碎一般,爱丽丝突兀的瞬间消失。
只有微风拂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森鸥外温和的表情僵在脸上,脸色倏然严肃起来。
等等——
爱丽丝——我的爱丽丝——
天杀的!爱丽丝被一坨不明漂浮垃圾吃掉了啊啊啊啊!
**
太宰治感觉到自己在做梦。
他经常做梦,无比古怪无比奇妙。为了追求更多的梦境,他以自杀的方式来体验濒死幻梦。这种类似走马灯的梦通常会无比真实,但他不会感受到痛苦。
他喜欢这样的梦,自己仿佛在这梦境找到了短暂的安息之地,不用背对整个世界拼命逃亡。
今天的梦,还是在神社。
太宰治站在神社房间外,看见窗户内热热闹闹的人群,几乎是转瞬间,他就意识到这是什么场景。
这是不久前,千间幕给他过生日时的场面。
……好狠毒的噩梦!
虽然这么想着,但他站在窗口,没有动。
他看见自己又偷偷喝酒,在和中原中也打电话互骂。他总是借着酒意给人添麻烦,其实根本没人在意这种事,可他就是乐此不疲。长高了一点的白发少年坐在那可敬的侦探旁边无奈的看着他,侦探正懒洋洋的靠在白发少年身上,指使中井给他拿新的汽水。中井正在和与谢野聊医疗的话题,听到声音就好脾气的准备食物,顺便给又跑过来团建喝酒的三花猫倒酒。三花猫舔着清酒,勉为其难的吃下社长喂给他的小鱼干。
他站在窗外,仿佛隔着一大片漆黑浑浊的空白。
人的一生尽是些得与失。
所以所谓幸福,就是恶意本身。
他所拥有的,他真的做好失去的准备了吗?
若是主动离开,是否能避免猛烈的悲伤突兀的袭来?
太宰治沉默的凝视着,他的表情近乎虚无,眼神如死亡一般黑沉寂静。他如此安静,安静的仿佛不复存在。一种提前出现的幻痛蔓延上他的四肢,他几乎决定要在梦里逃避一切。
然而就在此刻,房间内的中井莫名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中井似乎在思考什么,看见他,似乎稍稍回神。他手上拿着一叠稿子,很显然,他正处于创作思维中。
太宰治背后一冷。
中井英夫任何时候都是温和稳重的,甚至有点呆,但一旦他正处于创作文章的前后半小时的时间内,在这个期间,他会变成一个天然黑到几乎要流墨的家伙。
超级黑暗,超级罪恶,说话超级伤人,非常恐怖。
等等——
太宰治一个激灵,他忽然就想起这个片段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后退两步,眼看着中井无视了距离三步跨两步走过来,完全无法逃开,那黑发少年看了他一眼,似乎很认真但又有点随便的动了动唇。
逃……逃不开了不会那么倒霉吧,哈哈……?
“太宰,好奇怪,你老是说想死,到底你什么时候才会真的去死呢?”[注1]
啊啊啊啊说出来了!他说出来了!超伤人的话!他说出来了!!!
对不起我竟然还活着我这就服毒拴上石头从鹤见川上跳下去——
熟悉的头皮发麻的怪异的羞耻传来,太宰治几欲清醒,然而就在惊醒的前一刻,他听见自己当时震惊下痛苦的答复。
“不要催了!人哪能那么容易就死啊!!!”
**
太宰治木然的睁开眼,眼神中没有一点光芒。
好可怕的梦。
啊,这是哪来着。
这是一个有点昏暗破旧的小楼,空气中浮动着消毒水的气味。他躺在铺着塑料垫子的床板上,身上仍然是湿漉漉的衣服。
看来是被救了,幸好,他才不要在这么奇怪的梦中去死。
因为梦中过于强大的刺激,太宰治死气沉沉的像一具尸体,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鸢色的眼睛漆黑一片,一想到他还要回神社,想死的心情强到巅峰。
他观察了一下室内,很好,这是二楼,对面就有一个窗户。
幕君,我太宰治不做人了!!
他猛然起身就冲着窗口而去,这是什么,窗口!扒住,敞开怀抱,信仰之跃,拥抱大地——
然后,他就被人扯住了后颈。
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口跑来的中长发医生无奈的看着他,紫红的双眸如诡异的水晶一般泛着奇怪的光泽。
“虽然我这里是黑医诊所,可有人自杀还是会影响生意的啊。”
“明明我没有请你把我救起来吧。”太宰治木然看着他,自杀再次失败,他已经彻底陷入了无欲无求的状态。眼看眼前这个人不像是个好人,他开始喷洒黑泥。
“自杀会影响生意的话,他杀就不会了吧。啊啊忘记了,医生好像都是那种救死扶伤的类型?呜哇真是自私的存在,该死的人就让人死去就好了,就算救起来也是垃圾和废物。”
那黑医只是微笑着把他带到椅子边,而后微微弯下腰。
“想要死去的话,我有能让人无痛死去的毒药哦,在聊这个之前,告诉我你的名字如何?”
“太宰,太宰治。”
太宰沉默下来,他坐在阴影处,一旦安静下来,就如同鬼娃娃一般可怖,他鸢色的沉出血色的双目直勾勾的对视上医生的双眼。
“我是森鸥外,是个黑医。”那医生露出一个温和但绝对不安全的笑容。
森鸥外。
“不要自作多情,我根本不想知道一个邋遢大叔的名字。”
“呜啊,这样的话好让人伤心呢!啊!对了,有一件事,告诉我如何。”
医生的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之中,那看起来胡子拉碴的男人脸上的笑容突兀的变得诡异莫测起来。
“告诉我,你的异能力。”
**
太宰治是反异能异能力者这件事,其实几乎没有人知道。
夏目溯石没告诉森鸥外,福泽谕吉就更不可能告诉他了。他一整年都忙着当私人医生,也根本没空把握横滨情报到这么细微的地步。
而早在一年前,为了找到下家,太宰和远藤联手清理了太宰治的信息,把他塑造成了刚刚来到横滨的小孩,抹去了神社的痕迹。
于是森鸥外只以为这是流浪的离家出走的小孩,就算他去调查,也一定只会相信他认可的真相。
鸢色和紫红色的双眼安静的对视着,且不论森鸥外心理反应如何,太宰治其实是有点想笑的。
如果周围没有人,他大概要捧腹笑出声了吧。
啊啊,他早就想起来了。
是那个森鸥外啊。
他刚到神社时,千间幕就谈论过森鸥外其人,他记得导火索是死之天使加入武装侦探社这件事,当时千间幕对于这个人的态度,是很少见的敬重却又敬而远之。
“拥有理想与志向的人是可敬的,为了理想和志向不择手段的人是可怕的。”
他记得当时千间幕这么说:
“这种人,一旦被他发现,无论什么人什么身份,没有足够的力量就会被当作棋子利用。在他的眼中不存在任何感情因素,只有利益区分。想要和他接触,要足够强,强到让他正眼以待才行。”
若是他真的无依无靠,或许就会觉得被利用也没关系吧。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吧,他所追求的不就是这样的关系吗?倒是运气不好,一下子就撞上了千间幕那个怪胎。
所以,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下家吗?
“大概是不应存在于世的某种能力吧。”于是他这么说道。
“嘛,总是虚无的话,会很无聊的哦。”那医生倏然笑了起来,那阴冷与锐利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好像他只是随便问问似的,就连紫红的双目也莹润出了温和贵重的假象。
楼下门上的铃铛突然微响,森鸥外顿了顿,将之前就拿进来的一叠干净衣服放在一边。
“没办法了,大人总是要工作的,先换身衣服吧。”
新的病患带来了新的血腥味,医生走下楼梯,太宰治坐在阴影之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的目光落在那身干燥的衣服上,久久的凝视着,许久之后,轻轻发出了短促的笑声。
“哈!”
他垂下头,用掌心盖住自己的脸,因竭力遏制笑意连手臂都发着抖。最终无法控制,他难以自制的大笑出声。
“哈哈哈!!这种事情!”
他几乎要笑出泪水了,甚至一点也不顾及楼下的人能不能听到,他只是觉得好笑,非常好笑。
好巧啊,思想,行为,巧合。
怎么会这么巧啊,只是随便的入水,甚至在没什么人的段落,却被刚刚好的人捡到。
就好像,就好像命运的指引一样,就好像这就是他人生的必经之路一样。
……这世界真的有命运这么腐烂的东西吗?
呐,森先生,让我们来玩游戏吧。
请给我看看吧,您的人生与理想。
我可以在您这里找到虚无的归处吗?
……
“——喂,可以小点声吗?”
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太宰治缓缓抬头,看见一个金发小女孩离他远远的,站在楼梯后,十分不善的看着他。
“林太郎在工作诶!客人都要被你吓跑了!你这个没礼貌的混蛋!”
……
楼下传来男人的声音。
“爱丽丝~不可以用这么粗俗的语言哦,要温柔一点啦~”
不对吧……
所以……森鸥外是喜欢小孩的变态吗?
果然,果然烂透了!这个世界烂透了!
还是先去找个楼跳一下比较好!
**
“太宰已经一周没有回来了。”
几天都没看见树上挂人,中井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件事。他有些困扰的找到千间幕,疑惑的低语。
“刚刚查了一下,没有找到尸体,会不会是飘走了?”
啊……已经到了找尸体的阶段了吗?
你是有多期待太宰治的死亡结局啊。
有你这个太宰事业粉,太宰在天有灵一定会觉得尸体暖暖的吧。
“那树上呢?”今天刚好在神社的远藤周作认真反问。
“也没有。”
“……所以果然是飘走了吧?”
“那我这就去联系人去下游捞尸——”中井正色起身。
你俩不要那么喜闻乐见啊!
“要不……要不先问问太宰本人?”千间幕把他拦了下来,拿着手机给太宰发邮件。
【to 太宰治:还活着吗?】
太宰治秒回:
【from 太宰治:死掉了耶。】
千间幕抬头,悲痛道:
“去捞尸吧。”
喂—他都回消息了啊!
原来你们两个根本就没联系过他就断定他已经死了吗!
这是霸凌吧!好一场酣畅淋漓的霸凌啊!
不过玩笑归玩笑,既然这个人还活着,那随他干什么都无所谓。神社的孩子们从不互相怜悯,从不干涉对方的思想与人生,说起来有些冷血无情,但谁都没有拯救别人的义务和资格。
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人就在擂钵街,那就没事了。
千间幕正在忙着整理《痛与爱》的手稿,在那之前,是《七人的三分之二》的小说集出版。
这本书收集了十三篇优秀的推理作品,加上番外篇共二十六篇,《当代》硬是持续了整整一年才宣告企划结束。又经过几个月的校订排版,终于在最近定下了发售时间。
整本推理小说汇集了十三种不同流派风格的推理小说,能收集到这么多不同的种类真的很让人意外。每一篇都很出色,都是能吊打日本文学界的作品。其中属于江户川乱步的本格推理是其中最亮眼的,是光通读就会惊叹其人才华出众的程度。千间幕甚至将这一篇作为首发放在整本小说集的最开头,但江户川乱步本人倒并不是很在意。
“很有趣的企划,但下一次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再写了。”
他咬着棒棒糖这么说道。
然而他看起来似乎很淡定,嘴角却已经偷偷得意洋洋的翘起来了。
千间幕翻开预先寄给他的小说集样本,正篇之前除了序言外,还有一篇诗来自于中原中也的诗。
印在小说正文之前,序言之后,作为整本书的点题:
「
于此处,昏昏夜幕
游人未归
裹挟于人流之中
将惆怅与悲伤,于人海中洗去
如何才能靠近彼此呢?
幼儿的啼哭,同夕阳沉入坟墓
思念并无用处唯有夜雾高悬
……
你终要启程,在反方向的时钟尽头
将我的生命索去,当做灯火
在迷惘的虚无与苦涩的乏味中徘徊
未见归途,却不同路
《归客》 中原中也
」
“真是了不起的诗句啊。”编辑是这么说的:“将这首诗放在前面,一下子就有感觉了呢。”
几年过去,身边的人似乎都得到了了不得的成长。中也的诗歌已经可以散篇发表,中井的《睡眠者的哀歌》即将完稿,远藤的《深河》已经开了头,就连太宰治也开始写了。
但是名字相当怪异,叫《无间奈落》,他躲躲藏藏的写,写了多少也没人知道。
虽然仍然无法确定写书这个行为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但据中井所说,文章发表时会有一种澄澈的感觉在身体内部激荡,有点像是一种进化和加成。如果累计到一定的程度,也许真的在某种层面上能达到强化异能力的效果。
千间幕本身并没有异能力,他目前所写的也不足以成为异能力,所以他没办法有这种感觉。但他和乱步谈论时有提到过,以他的直觉判断,写书的行为绝对是有所加成的。
大概率能够增加理智程度,如果异能力足够特殊,或许可以增强对异能掌控力度。例如太宰治的被动无效化,如果他的异能力可以向着这个方面进化,极有可能变成主动技能。
这看起来没什么用,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能解决人生中的大部分麻烦,甚至能够救人一命。
或许某天就有人突然就成功了呢?
心中哂笑一声,千间幕翻开下一页,第一篇文章就是被他特意放在最前面的,属于江户川乱步的《旅鼠》。
【
你可曾听过旅鼠?
那是一种小小的,灰色的,但繁育能力惊人的小家伙。
每隔几年,数万只旅鼠会聚在一起,因为食物的短缺,又或是生存的压力。这群可怜的小动物们向着远方前进,它们会吃光所经过的一切草根树皮,直到走到海的边缘。
于是,坦然果断的一跃而下。
你可曾见过数万只旅鼠一同跳海?绝了生的希望,只存余向死的果决。大量有生命的个体成群结队的自愿消失,这场景简直令人头皮发麻,牙关战战。
自多年前目睹了旅鼠自杀的一幕,这可爱的小家伙就成了我心中最恐怖的生物。在长达数年的梦里,我总是会看到无数生命挤压着走入死亡。久而久之,我竟然开始爱上了这种生物,我每隔几年就要去试图寻找赴死的旅鼠,在灰色灵魂于海中归去时,心中便难以遏制的泛上隐秘的愉悦与快1感。
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是什么让我屡次回顾,甚至为之成瘾痴迷。
那是死亡的诱惑。
我了悟,死亡引诱本质上是一种尤其强力的x暗示。如向死之人的殉情请求是最诚恳的调情与引诱,若人被死亡蛊惑,那么终生都会无法摆脱那绵密无声却极度致命的快1感侵蚀。
身为一名获得了国家颁发的《侦探营业证》的正牌侦探,自军队退伍后,我便做好了终生奔赴大大小小的案件的准备。但实在可惜,多数案件的发生并不会召集侦探。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真相,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期待一个真相。
为了寻找更有趣的案件,我化名为推理小说作家,以高额稿酬征集案子,很有趣的是,明明征集的是故事,却往往真的能够找到满是谜团的疑案。
我所要讲述的这桩案件,便是小说家期间我所遇到的最可怖的案件。
那是一个黄昏,我受邀来到三井家。
……
三井夫人实在是最市井不过的日本女人了,相比于我所见过的大城市的夫人,三井夫人过分圆润了些。她很矮,胸部裹在和服之中,微微撑开了衣襟,肚子圆滚滚的,几乎要和胸部一样大了。当她走来走去时,粗壮的腿像是圆木举起一般撑开腿部的布料。而踩在木质地板上的脚步,会跟随她的一举一动发出沉重的离奇的声音。
她讨好的笑着看着我,脸上堆叠了些许细纹,过分热情的把我带到客厅,拍拍自己的胸膛,笃定的说:
「您一定没听过这样的故事!您可要仔细听才行,这可都是我亲眼所见的案子哩。」
哪样的故事是我没听过的呢?而我也并非是为了故事而来,她这样的开头我听过太多了。她浪费了大量的事件说案件的恐怖,但我一听便知那是为了一百万日元的稿酬而强行编造出来的。
当她说到这里时,我已基本断定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身为一位礼貌的绅士,我怎能打断她呢?只能勉强撑着兴趣听下去。
她为我端来热茶,因为过于激动,那口中的飞沫溅入了茶杯,似乎注意到了这件事,她的脸上飞速掠过了羞愧的神色,赶紧为我准备了新茶,可这房间太过狭小,当她转过身时,过分可观的臀部就擦过了我的手臂,那真切的触感,着实让人抗拒到头皮发麻。
诸如此类种种事件还有很多,再结合第一印象的缘故,就算换了新的茶水,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胃口喝下去了。
……
这可真是折磨人的一次取材,那矮小的夫人口中的话语河水一般倾吐出来。我仿佛被钉在椅子上被迫被那天马行空的话语灌输。为了我自己好,我开始打量这个家庭。
三井先生中途向我递来一支烟,但除此之外却什么都不说,沉默冷硬的像一块石头。这家的女儿雅子似乎正在和男朋友冷战,始终都没有出门,能隐约听到她在楼上撕心裂肺的哭泣。这家的儿子是一个很俊秀白皙的青年,他有些腼腆羞涩的向我笑笑,穿着并不日式的紧身衬衫,勾勒出很紧实的身体。而唯一的老人正在厨房准备天妇罗,黑乎乎的锅里用反复使用的汤汁煮着关东煮的食材。
三井夫人还在絮语,她说有个女孩子自杀哩。她说自杀情况的背景,说自杀的理由,说自杀的结局,说事件后续如何如何,可我完全听不见那女子死亡时的具体情况。
于是我问她:
「是怎么死的呢,用的是麻绳还是塑料绳呢?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呢,死亡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呢?」
三井夫人脸色难看起来,浑浊的眼睛震颤着,突然勃然大怒,大声嚷嚷:
「还能怎样!就是那样!」
于是她又开始反复说着那些根本不重要的话,说的津津有味,但只要我去问尸体的情况,三井夫人就会马上顾左右而言他,在我看来,她根本就没见过这些案件,只是胡乱编纂出来的而已。
说实在的,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不想留下来了。眼见已经日暮,最晚的火车也早已出发,我恐怕不得不留在这个家里。
我还能怎么办呢?也就只能听下去了吧。
……
三井家的老妇人一个人折腾了几个小时,才终于准备了一套丰盛的和食。
在我来说,这份晚餐有些过分丰盛。
炙烤的不知名鱼肉,由鱼杂煮出的味增汤,黑乎乎的家传汤汁里浸泡的煮物,还有一盘面衣裹的很难看软塌塌的关东煮。
我们在餐桌两边,呆坐了一会,怎么也不见女儿下来。三井夫人嘴里骂着什么,让我们先吃,自己赶紧起身去看望女儿。
然而大约过去了五分钟?总之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听见楼上三井夫人锐利的尖叫。
「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见三井夫人颤抖着,她的脸上怪异的没有悲哀,静静的看着室内的场面,整个人如石像一般苍白,我凑过去看,才看到这如同命运之中般令人浑身发冷的景象。
那女孩吊在房梁的布条上,纤细的脖子几乎要被勒断了,瘦长的身体因微风微微摇摆着,她穿着鞋子,脚下的凳子怪异的侧倒在一边。少女的面孔苍白面目狰狞,眼眶仍然留着哭后的红肿,但整张脸却已经青紫的看不出来了。
三井夫人的看着我,问我:
「是自杀吗?这是自杀吗?」
我有些遗憾,因为在我看来,无论是脖子上的勒痕还是脚下凳子的方向,这是他杀,并不是自杀才对。
听到我的解释,三井夫人脸上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她颤颤巍巍的试图说什么,最后只能反复的大喊:
「还能怎样,还能怎样?!」
好吧,或许让她冷静一点更好吧?
……
现在想想,出事那时,夫人到底是在证明她的故事呢,还是单纯只是在为亲人的互相杀害而心痛?
我当时被案件吸引了全部精力,在判断她并非凶手之后,就不再分配精力给她了。故而这样的疑惑,也只能在日后复盘时反复想起了吧。
……
「肯定是自杀吧,怎么会是他杀呢?雅子的话,死掉也很正常吧,她早就想死了。」在调查的过程中,三井家的人这么说道。
可如果她真的有轻生意图,又有什么必要杀掉她呢?只需要等她自行了断就好,而且选在了这个最不应该的日子,就算是让他忽视,这么明显的违和感都无法抹去。
到底该怎么判断是谁杀了她呢,这家人的态度,反而让我有些迷糊了。或许真的是我判断错误?雅子只是自杀?
三井夫人反反复复的嘀咕着:
「肯定是自杀吧,这和我见过的一模一样。」
可当我问起她在何时见过上一任自杀者时,她突然又含含糊糊起来,最后,可能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隐瞒,我终于得知了那位死去女孩的名字,原来,那个死去的少女正是三井先生的妹妹,死去的时间恰好正在三井夫人嫁给她的那一年。
「所以说,我的案子一定是真的对吧。」
她总是干扰我,让我有些走神,随随便便的应着,并没有多关注她的话。彼时彼刻我只觉得她被刺激的有些混乱了,然而若是再冷静一点,或许我就能更早的发现谜团。
但就算我意识到了,恐怕也做不出任何挽回的事情。
因为仅仅十分钟后,三井家的老人忽然出现了神经毒素中毒症状。她痉挛腹泻,陈旧的和服沾满秽物,逐渐散发出难闻的恶臭气味。她试图说什么,却很快失去了意识,仅半个小时,她就在痛苦中死去了。
在厨房的角落里,我发现了拆解干净的河豚,以及一个收集过某种血液,如今却空空如也的杯子。
一种冰冷的预感迫使我缓缓看向我一口未动的那桌晚餐。
晚饭已经冷了,只有我和三井夫人的份分毫未动,而其他人,都已经吃完了晚饭。
在凝视的过程中,一种恐怖离奇的猜想忽而充斥了我的头脑,我感到阵阵发寒,竟一时毛骨悚然的战战发抖。
我终于惊觉,在我和三井夫人发现雅子尸体时,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他们没有上楼去看,而是在三井夫人的尖叫声中,旁若无人的吞吃下丰盛的晚饭。
竟然只有我和三井夫人,还算安全。
……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站在血泊中,三井夫人这么问我。
我该说什么?
我该如何概括这个案子?
集体投毒事件并没有发生,下毒者只害死了自己和被害人,而被害人却预感到了死期,在恐慌与死期将近的压抑氛围内,将另一人害死。这是死前狂欢,生命如同多米诺骨牌,咔哒哒的倒下来了。
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个人都变成了加害人。
人们挤压着前进,像是急着赴死的旅鼠。
那矮小的妇人没有收敛家人的尸骨,她神经质的眨着眼,眼中竟然没有泪水。她喃喃低语,语言却毫无意义。她已经被击垮了,她惨笑的看着我。
她忽然问:
「先生,你喜欢我给你的故事吗?」
我看着她,不知为何,我竟难以言语。
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话了。
……
我最终还是看到了上吊自杀的身体。
三井夫人即使死去,仍然喋喋不休着,我好像听见她问我:
「是自杀吧?这是自杀吧。」
是的,我默默肯定道。
自缢而死就是这样子的,真是太可惜了,若是三井夫人是在这件事之后为我讲述案件的话,这次她应该就能很形象的描述出死者的状态吧。
想到这里,我开始真切的为她感到遗憾。
……
但又有什么用呢,此处终究空无一人了。
****
身为一名侦探,松井圣人总是会很无聊,他想要更多谜题,他想要更多刺激。生活的乏味让他昏昏欲睡,于是干脆化身为推理小说作家,四处寻求精彩的悬疑故事。
但其实他是个经验丰富又挑剔的人。
业间都在传,那个出名的侦探松井圣人是个怪咖,总是斥巨资寻找案件和故事,可真的找到了,又要斤斤计较。
今年是枯燥的一年,松井圣人不得不承认,这是今年听到的最精彩的故事了,他轻扬了眉角,签下代表着他很满意的大额支票。
只是在递给对面那个男人的那一刻,他忽然一时兴起似的问道:
「自杀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
我看着眼前的侦探,冷汗浸湿的脊背的衣物,湿漉漉的贴在身体上。因为无法压抑跳动的越发快速的心脏,只能强装镇定的抽搐了嘴角。
「当然是……当然是……」
脑中忽然传来那句话:
「能怎样!就是那样!」
自杀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不就是那个样子吗?还能怎么形容呢?!
我沉默下来,绞尽脑汁去想更新的说法,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我很清楚我做了什么,就像我很清楚三井夫人做了什么。我们能清晰的描写出一桩自杀案的来龙去脉,却无法描述自杀者应有的模样。
就在此时,我看到,那个侦探忽然笑了起来。
如猫抓老鼠一般,他缓慢的开口说道——
「这样啊,说不出来吗?哦对了,你说错了一点,旅鼠不是自杀。」
我隐约听见了警笛的锐鸣,那冷静沉稳的侦探抿起了唇瓣,只说:
「那是为生存所迫,走错路,落了水。」
……
催眠喷雾被吸入体内,在临近昏迷与昏睡的边界,我听见松井圣人的声音。
「今年第23个自投罗网的犯人,看在你的案子比较有趣的面子上,叫你旅鼠23如何。」
……
啊啊啊,原来……
原来,
我才是旅鼠。
……
……
——《旅鼠》节选·江户川乱步。
】
旅鼠,从众者,盲目前进的人,为了生存而走上死路。
精妙的反转,谁能猜到‘我’才是第七人呢?
‘我’是侦探,也是凶手。
就如同那个三井夫人,为了昂贵的大额支票杀死了自己的女儿,如同杀死丈夫的妹妹一样。
她是凶手,也是死者。
没有人无辜,没有人无罪。
通读全篇。千间幕发自内心的认为,江户川乱步是个推理的天才。
然而就在此刻,电话嗡嗡响起,千间幕移开目光,他低头去看,那来电名称正是江户川乱步。
“喂喂喂,幕君,大事不好了哦!”
乱步好像在吃点心,咀嚼的很认真,虽然说着很糟糕的事情,但其实根本不急,甚至能听得出一点看好戏的意思。
“那个名为绫辻行人的作家,好像要去找你了。”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