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吻(上)
楼顶, 火色尽头,静静地立着一人,他支着剑, 淡然地俯视楼下水泄不通的官兵, 汴京官兵银色的盔甲与铁色的矛戈, 在火焰热气中晃动。
“报!知府,楼顶立一人,便是今夜作乱者!”官兵勒马报道。
汴京知府眯眼思索片刻,将明月楼买卖人口的纸契收入袖中, 眉头一皱。
知府叹了口气, 工作还是得继续啊, 小女儿还在等他回家呢。他便振袖指着楼顶的白行玉, 面无表情地例行公事喊道:“何人作乱!大胆——还不速速下来——”
此时, 教头附和着长啸一声:“贼人,杀了他!”
团团围住明月楼的官兵便纷纷响应教头, 矛戈有节奏地振臂高举,呼道“贼人,杀!”“杀!”“杀!”
回声被夜风托举到楼顶,又被火焰烘进白行玉的耳侧, 铺天盖地的叫骂回荡不休。
但他并无什么表情。只有眼睛被火的热气烘得有些晕。
真放火烧去这个让他吃尽苦头的地方后,原来心里这样快活。
古鸿意火烧明月楼的这个主意真好。不愧是专业作乱的。
白行玉上前几步,踮脚看看楼下。官兵们只见, 那个贼人探出头来, 颇好奇地俯视军队。
“嘿, 贼人, 看什么看!”
“他怎么看起来毫无惧怕之色?反而……挺好奇?看老子跟看蚂蚁似的!”
官兵们更觉得此人当真大胆,真是目中无官!便纷纷仰着脖子看他, 朝他啐骂。
官兵们梗着脖子看起来很累。白行玉便默默缩回身来。他甚至饶有些兴味地认真听着楼下官兵如何骂他是贼人,如何要剿灭他。
“衰兰,原来你一直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可是,这样的滋味,并不差啊。
第一次几乎赤裸般站在骂声中,指责如火势喷涌缠绕。
但这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一天。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活着。
他便提剑,翻手横于胸前,抬眸,目光如炬。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我不是贼人,我是末路的英雄。”
这番话,只说给自己听。
教头只见那贼人横剑而立,俨然是宣战姿态,咬牙切齿怒道,“放箭——”
忽然,一道旋风般的银光划破夜空,是暗器,直直扎在教头肩膀,教头吃痛大叫一声,险些翻身下马,“何人?!”
明月楼中央,无风,窗棂却砰然大开,轰隆而响,窗叶竟整个坠落地面。
一人探出窗外,他蒙面披风,堆纱叠绉与凌乱长发一同随夜风呼啸。
他直臂伸出,掌心向外翻着,那枚暗器刚刚便如此发出。他正对官兵:
“作乱者,是我。——有本事,向我放箭!”
教头忍痛拔出肩头暗器,冷嗤一声,“那楼上,是你的共犯?”
蒙面人道,“他不是。他是我的英雄。”
教头眉宇一拧,几分疑惑,只觉得此人当真迷惑,上赶着给别人脱罪。教头厉声道,“那便如你所愿,先杀了你,箭,来——”
见教头改变了计划先向自己射箭,古鸿意长舒一口气,勾唇冷笑。楼顶空阔,并无障碍,白行玉不好防守。
而自己处于楼阁之间,占了地形优势,如鱼得水,教头凭什么敢信,天下有再快、再轻捷的箭,敌得过衰兰送客手大成的轻功?
官兵挽弓如满月,箭在弦上,教头怒喝一声,万箭齐发,明月楼破!破!破!
所有的窗棂,琉璃瓦舍,齐齐震裂,碎玉乱飞,轰然坠地。
古鸿意一个侧滑,一支极快的羽箭便贴着鼻梁滑过,他闭目,仅凭听力随空一夺,便站定。
两手,十指,夹满了足足三十六支羽箭。
羽箭如扇子般开在古鸿意指节间。
薄唇之间,羽绒微动,还有一支羽箭赫然叼在古鸿意唇瓣间。
教头只见,他轻快一吐,将两把羽绒嫩白、扇骨清脆的“扇子”向前一伸,只是柔柔一扇,微风慢起——
那三十六支羽箭便反冲官兵飞来!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箭,便毫无例外地扎在三十六位弓箭手的肩头,三十六张银弓几乎同时脱手坠地。
教头粗粗喘着气,大骂一声。此人,竟然不用挽弓,仅凭臂力便能发出如此快的箭……
“继续放箭——给我杀了他——”
第二轮羽箭袭来,古鸿意此番采用了躲闪的战略,一抖披风便如一尾鱼游走于明月楼间,却不时从不同窗口闪出身来,官兵见状立刻瞄准拉弓,可箭一放出,古鸿意的身影便再次隐入烟尘中,再找不见。
平沙雁师兄,便是靠这一招,这么多年,硬生生在岳父梅一笑的追杀下活了下来!
羽箭逐渐损耗,却仍杀不了古鸿意,教头怒极,他目眦尽裂,便要策马冲进火海亲自砍了他的头,“马儿,随我前去——”马嘶,蹄蹬,可下一秒,一圈花环般的火焰从天而降,将骏马与教头死死围困。
教头急急勒马,确认马儿无事后,便恨恨望高楼——楼顶,那一贼人提剑,准准降下火花。
教头大骂,“还道不是共犯?!”
古鸿意见那火光从天而降,心头快了一拍,便快步走上最近的窗子,一拳破开琉璃,扒着窗户将半个身子尽数探出,向楼顶望去,高声,“小白,你先走!快走——”
这一番叫喊,全全吸引了官兵的注意,教头趁机挽弓如满月,使尽全身力气,怒嚎着发出了此生最快最狠的箭。
古鸿意不管不顾地向楼顶喊着,并未多做防备,教头的箭,便直直射穿了他的肩头,鲜血喷射而出,古鸿意一个踉跄歪倒一旁,掌心也被琉璃随便划出一道可怖的血口,刚长好的新肉再次翻出。
倒地,一地火尘翻涌呛人,古鸿意咳嗽了起来,撑着剧痛爬起身来,忽然听见了醉得意师叔熟悉的声音……
那黄钟大吕般的嗓门,“好!”“我夸自家孩子不行吗?”
不会错,就是醉得意师叔的声音。
嗯,还有他讲话前标志性的一拍大腿,响亮如斯“啪”。
接着,袖玲珑师兄大骂,“古鸿意那小子,把我做了十年的大杀器,当烟花放着玩?!”
“难道,我快死了?”古鸿意粗粗喘着气,蹙眉疑惑道,难不成是幻听。
接着,百十里之外的声响,纷至沓来……
说书人清脆的一合纸扇,“咔”。醇厚响亮的叫好,“这厢便是——奇侠客火烧明月楼,苍天爷星落降洪福——善哉善哉!诸位啊,今夜这故事,必定成江湖留名的一段佳话,咱们也算共同见证啦!”
不仅古鸿意,整个围困明月楼的官兵们、知府、教头,都清楚听见了远方传来的声响……
“你听见了没?”“听清了呢!”“害,我还以为是我被打傻了。那就好。”
教头狠狠掐一把自己人中,大骂,“这贼人把我气出幻听了?”
古鸿意狠手拔出肩头羽箭,边咳嗽边冷笑,“一支箭,我应死不了。”他便确认这不是幻听 ,这是千里传音的武功。
江湖之中,能做到千里传音,千人之声,分毫不差,只有那一人:
琴心三叠道初成——梅三叠!
“三叠嫂嫂……你这是何意?”狠狠按住伤口止血,古鸿意喃喃道。
此时,不远处,汴京官府房顶,夜风呼啸,梅三叠与平沙雁并肩而坐,静静注视着火中的明月楼。
梅三叠信手抚琴,琴音似有灵性,随夜风与花叶朝那战火中直直飞去。
平沙雁几分不解,“我们何不亲自提剑,替两个孩子杀了那些围困的官兵?”
梅三叠指尖点一点酒楼中满座高朋与喝彩,又遥望火光中配合作战的古鸿意与白行玉,“哈哈”笑了,笑得极其清亮。
“两个孩子现在需要的,并不是盖世的武力啊。”
平沙雁反问,“那他们需要何物?”平沙雁看着那水泄不通的官兵,平静地叹气道,“三叠,我只怕他们俩死了。”
脑门立马迎上一记响指,平沙雁揉揉额头,只见梅三叠目光清正无比,字句铿锵道,
“他们俩,现在只需要一点义。一点万民的情义。”
万民的义?
平沙雁依旧不解其中意,却倚向梅三叠肩头,梅三叠揽住他,两人便直望向明月楼战场……
楼顶,白行玉听见古鸿意“快走”的呼号。
下一秒,他看见一支羽箭,射穿了古鸿意的肩头,血肉飞溅,可古鸿意一动不动,颔首望着他,“快走——”那张严肃的脸,眉宇先是吃痛地拧了一下,便马上恢复如常。
羽箭穿过古鸿意时,压抑的恨意轰一声涌出,白行玉眼神一冷,“复仇作恶的人是我……要杀便来杀我。”
这真的是正义吗?
恶人,当真是我们吗?
怔然间,四面声音响起,是千万陌生的声响从远方随风飘来。
“这火烧明月楼的奇侠,当真做了一件壮举!这便是正义,这便是侠骨!”
“没错,谁家没有孩子?这买卖人口的鬼地方……”
“他这番,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啊,官府为何要杀他?我看官府倒是不讲理!”
……
万民,万语,落如雨,包裹住了明月楼。
白幽人在万民的盛赞中抬起头来,伸手去接住落下的火花,掌心燎得吃痛,不是做梦,亦不是醉酒。
古鸿意问出“难道,在你眼里,我便一直是这样的恶人?”那时,他垂下眼帘,不知如何回答。
如今,沐浴在万千星火与万民赞誉中,白幽人心中有了答案。
要亲口回答衰兰……我想明白了……
明月楼下,远方的万民的声响,在银亮盔甲与铁色兵戈间回响。围成圈形的官兵稍微松动,渐有人交头接耳。“我也爱看武侠故事,这个奇侠,倒真令我佩服。”“少说两句!教头盯着我们呢……”
教头瞪目,张口骂道,“闭嘴!”此时汴京知府却缓缓走上前去,温声相劝,“林教头,收手吧。”
“知府大人,您也?!”林教头见知府竟也倒戈那个贼人,心中大骂,“你们都被所谓侠义冲昏了头。看着是挺快意的!”可平乱毕竟是工作,俸禄岂能白拿?林教头怒意更甚,便一把推开知府,不管不顾地再度拉弓。
恰巧,此时那个蒙面披风客再次探出窗外,似乎又想向楼顶的“共犯”通风报信。
想到那楼顶纵火的共犯,林教头怜惜地看一眼自己的马儿,冷笑一声,“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于是,拾箭就地取火,火箭,朝着古鸿意赫然射去——
这一次,一箭射穿了头颅。整个人头熊熊燃烧。
那贼人化成火球,便直直摔下楼去。
林教头一惊,自己竟当真一箭拿下这贼人的人头!便哈哈笑着,策马朝尸身坠落处去。
高楼上,白行玉正欲提剑下楼去找古鸿意,去告诉他,我已想明白,衰兰在我心里不是那样的恶人。我们是对的!他握紧霜寒十四州,心跳得莫名轻快,只要说清这件事……便救古鸿意走!
马上便能和他说清心意了。
指腹莫名一滑,霜寒十四州骤然顿地,像个不好的征兆。
下一秒,“砰。”
白行玉快步上前,俯身看楼下,只见那披风蒙面的衰兰送客手,被一支火箭贯穿了头颅。
古鸿意从楼中趔趄摔下,轰然坠地,四分五裂。
箭火熊熊燃烧,被夜风吹得更旺,很快吞没了他的尸身。
大风萧瑟。
心脏跳动。不信……上次在明月楼,亦是以为古鸿意死了,可他奇迹般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白行玉压住呼吸,静静等着。可他伫立高楼望尽,官兵,竟欢呼雀跃起来,然后,撤兵了……
撤兵……了?
欢呼声远去,火光归于寂静。
……
夜色四合……
官兵银亮的盔甲看不见了。教头心爱的白马看不见了。那具尸身几乎烧净了。
再烧下去,他自己也要死了。明月楼在火中摇晃,烫气燎得神志已然不明晰,火尘很呛。
还是没有等到古鸿意。
……
被呛得痛苦地咳嗽起来时,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让你先走,你为何不走?!”气喘吁吁的声音,很严厉,但有些颤抖。
是梦啊。是还醉吗。
“……不哭。我回来了。”
踮脚尖去贴上他的嘴唇的时候,也像做梦一样。火光中心,月光下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