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种跨越物种的隐哀,浮现于178号的铂金色眼瞳,这种情绪伴随时岑的靠近愈发清晰。
与此同时,178号本身也出现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它身体尾部的情况依旧,可在上半身,淡金色随着雨点波动,先是被打散,继而又缓慢重组,逐渐捏出一个模糊的……人型的轮廓。
而就在轮廓初具雏形的瞬间,形似头颅的部分缓缓挪转大半,铂金色瞳孔消隐,转过来的这部分没什么五官,更谈不上愤怒或惊诧。
但,祂一定发现了。
下一刻,悚然铺天盖地,卷得时明煦与时岑头皮发麻,而178号的声音随之传递过来——祂这次,竟然直接使用了人类的语言。
祂比起上次在西部荒漠那会儿,已经熟练了少许,但依旧模糊,含着叹息。
“……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与‘只可到此’,意味着什么?”时岑立在不远处,他的质询声发颤,努力抵抗着恐惧未知的本能,“你同那只灰白色生物,又是怎样的存在?”
“灾厄的发生与中止,受到你们的影响甚至操控——灾厄的诱因究竟是什么?”
真相似乎从未如此之近,它在风雨中逐渐展露轮廓,在178号的沉默间,时明煦借助时岑之口,声音艰涩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同安德烈之间,拥有怎样的关系?”
说罢,他竟然往前跨了一大步,主动将枪口抵在自己额头,饶有深意地盯住时明煦。
“怎么样队长?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接触你,可是完全出于好心哦!”
“原来如此。”时明煦打开他的手,将配枪收回腰间,沉声道,“这才是你今天来我这里的真正目的。”
“是我的善心。”侍者坐回沙发上,轻蔑道,“你太固执了队长,既然用这具皮囊可以省去不少力气,那我何乐而不为?”
果然。
“他一开始是想借文珺的身份来误导你,在他明知你同沃瓦道斯签订契约的情况下。”时岑说,“小时,他想让你背弃承诺、进而招致惩罚——我猜,这是因为他见证了安德烈在三维世界的结局。”
被掏空内脏的无头尸体被流沙掩埋,灰蓝色眼睛的男孩,自此只剩意识存活于维度间,在空隙中醒来。
“他要我死。”时明煦心声淡淡,“可惜,他无从得知平行世界的存在。”
随即,研究员迎着对方恶意的注视,开口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看吧,你就是这样不识好歹。”侍者看起来很遗憾,他叹口气,“队长,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冥顽不灵不会为你带来奇遇——既然咱们谈不拢,那就只能回见了哦。”
说着,他直接起身,要往门口去。
然而。与此同时,一个更加鲜明事实摆在他眼前。
十八岁的时岑,体温竟然会比二十六岁的时岑更高一点点。对方的血液分明流淌在他自己的四肢百骸间,温差却被传递过来,它这样不容忽略,轻而易举地让时明煦无所适从起来。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像,自己的身体没有征求大脑的意见,已经率先对时岑毫无保留。
相应的,时岑却忽然产生了一点新奇感受。
严格来说,这时距离他与时明煦的人生分野不过两年——对方仍在方舟求学,自己也不过刚正式进入佣兵团一年有余。岂料,身体素质的差异已经很突出。
这种区别感,被稍显青涩的身体放大了。事实证明,十八岁的时明煦比二十六岁自己脸皮更薄。
佣兵眼睁睁看着镜中人的眼梢与鼻尖都浸上点红——另一个自己慌忙用湿毛巾去捂,却已经来不及。
鬼使神差般的,时岑开口。
“你欠我一次补偿。”时岑声音淡淡,“小时,分离那会儿。你说过,我可以自己来取。”
不过转瞬,他两只胳膊就被反拧,人被迅速按倒在沙发上。时明煦的动作很快——他是第一次做这种近身擒拿的动作,幸好时岑身体的肌肉记忆帮了大忙。
下一秒,研究员俯身到侍者耳边:“是不是太随便了点?当我这里是咖啡厅么。”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时明煦垂眸,看着对方徒劳屈伸、略显僵硬的手指。
侍者似乎是在心智上成长了一些,但总归还不算特别难以对……
“你不让我走啊。”侍者半张脸埋在沙发间,声音沉闷,却透露出吊诡的愉悦,“队长,根据《乐园法案》,你似乎没有权力非法拘禁灯塔研究员吧?”
“别把自己套在文博士的身份里。”时明煦声音冷冽,“白日组织的‘侍者’,现在要跟我谈法律——你没有这个资格。”
但时明煦的话刚落,对方竟然就着跪伏的姿势,低低笑出声来。
“侍者的确没有这个资格,”他残忍地说,“可我现在是文珺诶。”
“文珺是个灯塔研究员——队长,你很清楚吧,在这个肮脏的乐园,灯塔那群家伙才是最高贵的人类。”侍者笑得愈发放肆,声音闷在沙发间,可肩头的耸动却很明显,“所以,我可是来之前就通知城防所了哦。”
“你要不要猜猜看,如果我半小时后还没下楼,城防所的人会不会直接敲开你家大门。”
时明煦一瞬愕然:“你!”
“这是跟你学的啊,队长。”对方偏过头来,乜向时明煦,“这次见面,我们也没有订立过任何规则哦!”
对方趁机会一把挣脱掉束缚,拉开一点距离。
他瘫坐于地,半倚在茶几边,丝毫不掩饰眼中兴奋:“不过你放心!我现在改主意啦,我不着急走了哦——我有了一个更有趣的玩法,你想不想听?”
“疯子。”时岑森然道,“他完全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小时,别再听他说话,先直接把他打晕捆起来,城防所那边还有解释的余……”
可变故的发生只在一瞬。
侍者原本就瘫倒在沙发与茶几的间隙,半条胳膊支在桌面上,只勾手的功夫就握住了刀——移动间雪光半寸,尖刃已经死死抵住了脖颈。
时明煦在这霎那被侍者的疯狂彻底惊到:“你把刀放下!”
“我还真以为你永远都游刃有余!”侍者仰面笑出声来,“哇队长,你还是蛮关心她的嘛。果然果然,我怎么会选错呢?我就知道,只有同类才会共情同类——你这种A级,很能同她共情吧?”
“喏,你看见了吧——我受神明恩慈笼罩,与吾神共存于世。”侍者说话间,竟然直接将窄刀压实,在脖间割开一道血线,“毁掉这具身体后,我大不了再费点功夫找到下一具。可文珺就真要死掉了哦,你想不想救她?我们可以用条件交换嘛。”
时岑心脏猛然一跳,血液也像在霎那被冻结。
他已经猜到对方要说什么。
与此同时,侍者的声音也响起来:“只要你愿意转投吾神的怀抱,我就留她一条命在,怎么样?很简单吧?”
恶意不加掩饰,直直从侍者的眼睛里流淌出来——他势在必得,这次一定要借神明之力,杀死这个罪孽深重的A级!
在这个以基因等级划分贵贱的时代,A级基因链持有者分明已经享受着乐园最好的一切,无论是教育体系、生存供给还是基本人权。
侍者仍然记得自己被带入灯塔、正式成为实验体的那天。内城如此恢弘又有序,他却好似阴沟里的老鼠,被从混乱无序间拎出来,狼狈穿行过七十三区破败喧嚣的长街,带着满身污浊……凭什么!
作为A级的时岑,又凭什么还能被神选择?
他经受过无数苦难,才等来神明的青睐,洗净尘世污浊的一切。
他想,时岑什么也没有付出……要让对方也付出代价才行。
于是,他满目嘲弄地看过去。
“怎么样队长,想好了吗?”
“现在,选吧。”
佣兵的话在此戛然而止。
下个瞬间,他猛然抬头,望向上方——
什么异象也没有。
发电机尚未使用,头顶的吊灯依旧安静而沉寂,室内封死了,一丝风也没有,呜咽都被堵在外面。
但,在刚刚的某个瞬间。
时岑很确信,自己听见了灯罩炸裂的声音。
第 85 章 危机
几分钟前,另一世界。
锁一碰就掉,时明煦推开生锈的房门时,这里果然空无一人。
探照灯打过去,房间内的格局如此熟悉,家具陈列与装潢风格却均显得陌生——它原本的主人早已匆匆离去。许是走得太急,很多东西都没带走。书桌旁,椅子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四处覆满寒霜。
玻璃被碎冰砸开大半,风自缝隙间灌进来,窗帘也冻得僵硬,雪絮和着冰,凝结成钟乳石一般的倒锥状,屋内岑寂如洞窟,似乎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有人居住了。
也一丁点时岑的气息都没有,这里荒芜又黑暗,没有同时岑相关联的一切。
那么,要选择成为祂的矿吗?
研究员想到安德烈,又想到侍者。
那些静止的时间历历在目,结契的确拥有延长生命的作用。但这些生物,祂们与灾厄息息相关,对于人类的态度也很模糊——温戈于五十年前阻止过灾厄,但眼下正在乐园制造极端气候,沃瓦道斯抑制繁殖潮,可也不愿同人类轻易接触。
看不清楚祂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或者说,不明白人类于这类生物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矿”和“石头”的区分标准,又是什么呢?
无从得知。
亚瑟很是沉不住气,祂没有得到回应,有些急了,生怕两团意识体之间无法达成共识,于是赶紧晃动小触肢:“要不要成为我的矿呀!”
祂还有点委屈,连带着空间内温度都下降几度:“我都,都劝了你们这么久了……”
然而,对话就在此刻被打破。
这处原本封闭、绝对封闭的炎热空间内,忽然从未知处扯出一道豁口——淡金色流淌进来,像融化的日轮。
“沃瓦道斯!”亚瑟周遭的浓白色猛然波动起来,翡翠绿瞳孔变为逼仄的竖线,小家伙看起来又惊又怒。
或许是太过震撼,祂一时间竟然还使用着人类语言,没有及时切换语种:“你擅闯我的意识空间!我要向……”
“你偷偷跑出来,”沃瓦道斯打断祂,铂金色瞳孔中没什么情绪,“谁逾矩在前?”
亚瑟像是被烤化的果冻一样,在这句话后软乎乎地淌到地上,那双翡翠绿瞳孔也融化进浓白色中,谁也不看了。
祂似乎是在装死。他总是抵抗不了过分直白的爱意——就好像,那些淡色的、缺失多年的情感,以一种澎湃的方式卷回来,浸染他。
他被纯净和污浊的情感浪潮同时拍击着,思绪高高抛上云端,又倏忽跌入谷底——每当快意将要彻底侵蚀掉他时,就会无意识仰颈。时明煦望进镜子里,看清自己颈间滑落的汗珠。
脸上也涌了血,眼尾红得格外漂亮。
于是,他又慌忙埋首下去,被迫直面自己难言于口的场景。
而时岑享受着这两者,乃至于通感带来的、属于时明煦真实感受的一切细枝末节。
他重新回到客厅,仰倚在沙发上。佣兵仍旧穿戴整齐,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在腰间枪身上,金属碰撞间清泠的响。
或许,他在这方面,比时明煦更擅长品味。
某种意义上,他也更擅长忍耐。
而与此同时,研究员对时岑的愉悦并无所知——战栗着的兴奋反复涤荡过全身,他连自己的情绪都承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溢出。
渐渐的,时明煦脑海里只剩下时岑方才吻手腕内侧时的轻声呢喃。
“……不要拒绝我。”
时明煦浑身都在抖,掌心所感知到的轮廓膨胀得厉害,他掉进浪潮里,长久心理建设后,终于愿意短暂望进镜子中——
黄昏过去,夜色初临。窗外其实已经很黯,卧室却没有开灯。鎏金的余晖彻底消散掉,仲夏夜的圆月攀上高空。
窗帘只拉了纱层,清辉就落到被褥间,时明煦半边的轮廓都被匿到夜影中。
谁来窥见另一半?
答案已经藏在镜子里。
“小时,”时岑喉结上下滚动一遭,“……好乖。”
好喜欢你。
时明煦半边身体浸在月华中,画面同时冲击到两个人。时岑的赞叹才刚刚出口,对方就溢出呜咽——被夸赞与被侵蚀的两种感受同时夹击着他,他忽然意识到时岑今日似乎只是在旁观。
……而他,却在向对方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
时明煦每条神经都被拨动,他已经觉察不出血液的温差,小|腹紧绷间,他牙关都咬到发酸,只能从喉间模糊发出“呜呜”的低吟,他逐渐跪坐不住,双腿不安地小幅度蹭着被褥,试图稍微缓解自己的耻感。
很不幸,这种努力适得其反。
他已经沉溺进夜色的浓酣。
……究竟是时岑在绝对掌控,还是他自己主动沉眠入欢愉的一切?
“在装死这点上倒是蛮像的。小时,这算是种群特点吗?”时岑附过去,在时明煦耳边轻声道,“半年前,在A-159号城市遗迹时,沃瓦道斯也装死过。”
“喂,”浓白色间翻卷出一点触肢小尖,亚瑟点点沃瓦道斯的方向,“笨矿,空间之内没有悄悄话,祂能听见哦。”
但显然,沃瓦道斯已经成熟了,再也不是装死两小时后咬时岑一口的小蝾螈。
祂身下的骨刺已经锋锐又整齐,薄膜在骨骼间被绷紧,其上流淌着淡金色纹路,那只铂金色瞳孔聚焦在两个人身上,微光笼罩着时明煦与时岑。
良久,沃瓦道斯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空间内的压力骤然增加到一种可怖而粘稠的程度——空气已经似乎成为某种凝固实体,包裹住时明煦、时岑与亚瑟,迫使他们维持住现有姿势,再无法擅自挪动分毫,只留下口鼻附近窄小的空间,使其还能够讲话。
亚瑟尝试挣扎了一小下,但翡翠绿眼睛刚睁开一条线,立刻就被压扁了。
瞧着滑稽又可怜。
“沃瓦道斯,”亚瑟立刻服软,“我错……错……”
祂发不出一个音来,被无形的空气凝胶彻底定格住了。
“意识错位,严重越界。”沃瓦道斯终于开口,使用人类的语言,“世界轨迹变更,已经无法再彻底清除。”
祂默了片刻,才继续道:“为何如此执着?”
“你是哪位沃瓦道斯?”时明煦仰面同祂对视,一字一顿道,“你逃离灯塔时,刻意抹除过我的记忆。”
“认知是痛苦的根本来源。”沃瓦道斯垂眸,“我已经尽力帮你清洗,可人类总是执着于不可得之事。你如此……他也如此。”
“他是指安德烈吧。”时岑忽然出声,“你已经完成维度跃迁了吗?”
铂金色瞳孔流转过来,沃瓦道斯依旧没有回答问题,祂叹了口气:“两个选择,生存还是死亡?”
时岑眸色深深:“各自说说看。”
“后者就地抹杀。”沃瓦道斯说,“前者缔结契约。”
祂说着,用骨刺点点时岑:“你,同亚瑟。”
“那小时呢?”时岑脱口而出,“时明煦,他怎么办?”
“他,意识归位后,也是亚瑟。”沃瓦道斯的注视如有实质,祂看着两人,眼里淡淡的悲伤一直没有彻底消散,“由我亲自告知亚瑟。”
被反复点名的亚瑟只能将瞳孔转来转去——其实祂想说,自己想要更聪明点的那块矿。以及沃瓦道斯把话说得很怪,似乎两块矿都是祂的,又似乎有一块不是。除此之外,祂还想问问意识错位是什么,不太懂,但听起来好高级。
可惜,小家伙想,恼羞成怒的沃瓦道斯没有给祂任何开口的机会。
但时明煦的嘴没有被封住。
“缔结契约能够保全性命。”时明煦咬字清晰,“那么,我与时岑,需要为生存付出怎样的代价?”
兰斯点点头,但视线始终未曾移开过。
“时岑,”兰斯说,“半日前,文珺博士曾与城防所取得联系,告知所有人她就在你的住处,并将在半小时内下楼。但半小时后,你和文博士一起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她各项生命特征都濒临死亡,你却神志清晰、甚至没有受伤。”
兰斯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平心而论,我并不愿意相信……但非法劫持灯塔研究人员是重罪,时岑,你应当很清楚这一点。”
“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城防所只能暂时对你进行强制关押。”
第 86 章 审讯
内城二十二区,城防所。
地上三层,审讯室内。
“昨天晚上,你擅自离开住所,趁夜色潜入方舟。”兰斯撑在审讯桌后,苍白灯光自他头顶打下来,深邃五官投射下阴影,时明煦看不清他的神色。
同样,上校也看不清对方的。
只有印有几张监控画面的照片被拍到身前,时明煦抬首瞥了一眼——由于红外线路受损,这些证据都很模糊。时岑为了隐匿行踪,也刻意挑选了隐蔽处行走,成功避开绝大部分监控。
但研究员的狼尾特征实在突出,一旦被捕捉到,就很容易锁定对象。
碎发遮挡住时明煦的眼眸,他淡淡开口:“我说过,这不是我。”
时明煦一怔。
苏珊娜。
他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恍如隔世——自召开动物研究所紧急会议的那个晚上,兰斯上校就来讯,告知苏珊娜趁乱从医疗中心逃离,自此不知所踪。
当夜凌晨,温戈巨大的身躯占据穹顶,“暴雨”袭击了整座乐园,第二日清晨来临时,远距离光轨已经停运。
研究员猜,她原本是打算第二天清晨偷偷跟随光轨一起到外城去——她或许借用了别人的ID卡,但即便被发现也没事。光轨驶入外城后会有一段明显减速,在人流密集区的行驶速度也很慢,外城城防所赶来前,苏珊娜就可以跳窗逃走,钻进混沌熙攘的人群。
就像她从前打着保罗送她的那把坠满齿轮的小伞,蹦蹦跳跳消失于浮墟的那个雨天。
那分明只是九月初,但似乎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和时岑第一次产生微弱通感,在西西弗斯街道遭遇刺藤袭击时,对方的身体反应带动时明煦成功躲过藤蔓。
时明煦抬脚往门方向走去,与此同时,他微微侧目,朝亚瑟低声道:“躲起来。”
“不用教亚瑟也知道!”亚瑟眨巴着眼睛,“我才不会轻易同石头说话——好矿,我在窗外等你。不过,你要快一点哦!”
祂飞速聚集到窗边,大团浓白色半流体自窗口处挤出去,最后惟余翠绿色眼瞳,伴随时明煦关窗的动作,被窗棂压得半变了形,大半身体悬坠在窗外,像一朵巨大的绿柄荷包花。
小家伙这时候才骤然想起什么:“还有,你千万不能反悔!你已经答应了做我的呜呜呜呜矿!”
祂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剩余半只圆瞳已经被彻底挤出窗外——亚瑟随风雪翻滚了几圈,最终晃晃悠悠地扒在窗边,伪装成笼罩时明煦家的浓雾,只随气流发出轻颤与舒卷。
研究员这才转身,急匆匆打开了房门。
苏珊娜正欲再次叩门的手顿在原地,两人四目相对时,彼此都沉默须臾。
她裹着件黑色大衣,其上挂满细碎冰棱,脸与手都冻得红中透紫,但肿胀的手指仍然紧紧捂住腹部,没有移开。
看见时明煦后对方开口,吐息瞬间冻成可视白雾,呜咽也随之破碎四散,她没能说出什么清晰的词句。
走廊浸满风雪,寒意渗人骨髓,时明煦侧身将她让进来:“先进屋吧。”
苏珊娜将话硬生生咽回去,她朝研究员鞠了一躬,才小心翼翼地往屋内跨出两步:“要……脱鞋吗?”
时明煦闻言,看向她的脚。心脏组织切片安静地匍匐着。真空防护罩!
时明煦立刻来到窗边——在他视线所及之处,暝暗沉郁的天地尽头,一道巨大的莹白色屏障时隔五十年后,再度缓慢升起,试图阻隔过分可怖的风雪,将内城所有居民保护起来。
时岑不在被保护之列。
他同样收到了自己世界的警告,却缺少了真空防护罩的后半段。不过莹白色的曲形巨幕不会撒谎,时岑的余光已经瞧见了它,哪怕只是瞬间的一瞥。
也已经足够。
佣兵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防护罩上次开启,还是在灾厄袭击乐园后的第三天。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外城的一部分,或许又要像上次那样被放弃了。
乐园没有庇护下所有居民的能力,注定直面破碎的命运。
不过,眼下更要紧的是活下来。就在时岑压制侍者、随苏珊娜一起挪移着躲避碎冰与低温暴露的过程间,那些信徒的尸体早已伏地枯朽,却仍在火中燃烧,苏珊娜的火把也要燃尽了,他们必须尽快赶至篝火堆边,以寻求短暂的庇护。
侍者则全程痴痴望着天穹,他的眼睫与发间都已经覆满白霜,呼吸变得很虚弱,就连挣扎也没有了。
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直至他们成功来到篝火旁时,苏珊娜连忙往其中加柴火,伯格·比约克终于久违地开口。
“时岑。”
他声音这样轻,整个人跌坐在地,狼狈到了极点。
时岑侧目转向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同温戈绑定契约,祂陨落后,你的意识就随之泯灭。”
“队长,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嘛。”侍者实在太虚弱,却还要再呛一呛。
他脸色因为生命力的流逝而迅速苍白,眼神也愈发涣散,已经看不清很多东西了。
雪,冰,篝火,乃至时岑与苏珊娜,都成为朦胧又遥远的存在,惟有寒冷真切可感,惟有记忆……记忆越来越清晰可辩。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可我仍然记得,方舟中的灯塔实验体学生,是被单独划分区域的。”时岑说,“正常学生不会有接触到他们的机会。”
“是。像唐博士这样的学生,就无法轻易进入方舟十三层。”
时明煦在恍惚间答话,他瞥了一眼唐·科尔文:“但时岑,严格来说,你我也是第一代实验体……在方舟待满两年后,我也偶尔被叫去十三层,辅助记录数据。”
“那怪不得。”时岑睁眼低头,他看见手腕那颗小痣,它安静地匍匐于内侧,凝固着,像一小颗血色琥珀。
“我只在方舟待了一月出头。”
他在沉倦的思索中,想起从前,那些短暂停留于方舟的日子。
方舟,这处人类最后的科研人才培养基地,一栋高达十三层的建筑。从外形上看,它的线条并不优美,但很独特,是一座洁白的人造蜂巢。
每层的每个蜂房都承担着它们的职责——实验室,授课处,样本房,培育基地,数据中心……它本身,就像是一台巨型高精密仪器。
事务处理中心在一层,生物、物理、化学、电子信息四系,分别占据方舟的二至十二层,容纳着中等教育毕业升学上来的普通学生。
但,再往上的第十三层,就是为灯塔实验体特设的区域了——在时明煦与时岑入学方舟那会儿,这部分学生中,大部分都是第一代极限辅助生殖技术的实验体。
或者说,是“不完美的实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