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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 “……”

第386章

“……”
“…………”

催人窒息的沉默在室内不断蔓延。

在一片异样的缄默之中, 除了一丸里绘那宛如拉风箱一样粗浊而沉重的喘息声外,几乎听不见其他任何杂音。

漫长的寂静像是毒蛇钻在人的心窝里,一口又一口, 用毒牙磨吮着那块人类最柔软、最脆弱的鲜嫩血肉, 带来一阵阵剖心剜肺一般的剧烈痛楚。

滴答……

滴答……

钟表指针转动的声音、连同着水滴落地的轻微响动,伴随着一丸里绘痛苦而悲伤的抽泣声,成为了这片如寂静岭一般死寂的空间里唯一的鲜活声音。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一直到被千野幸搁在桌面上、那支充当录音设备的手机传出电量不足的系统提示铃声时, 还在出神中的千野幸,忽然听见了一道如砂纸相互摩擦一般嘶哑的声音。

“……是我对不起她。”

形容憔悴的女人微微抬起了头,因为留着寸头的关系, 短短的一截发茬完全无法充作遮掩,这让一丸里绘脸上涕泗横流的狼狈表情在灯光下被展露无遗。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一丸里绘惨白的唇角微微哆嗦着:“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选择嫁给二日市琉生这个混蛋……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因为拿不出孕检的钱、而选择向他开口的话……”

一丸里绘的眼神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我的阿英……”

“现在或许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啊……”

麻绳总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听着这个可悲又可怜的女人神经质一般的絮絮低语,千野幸和两位警官先生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试图去打断她。

抬手取过摆在桌面上的手机,千野幸看了一眼上面的电量余额。

“——哎呀、就只剩百分之五的电了哎!”

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一阵手机之后, 千野幸动作行云流水般地暂停了录音,按下了手机的关机键。

“快要没电了,”他将手机揣进了外套口袋里, 如此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也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谁听的,“万一等下有急事需要用手机的话, 我至少要保证手机剩余的电量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短暂运行才行——现在还是先关机比较好~”

完全没有将注意力分给千野幸这边,一丸里绘自从说出刚才那几句话后, 整个人就像是瞬间被抽空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堆臭皮囊的红粉骷髅一样,呆呆地委顿在老板娘的怀里。

唇瓣蠕动着, 她喃喃自语道。

“他以前明明是个那样好的人……我的生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开始跌入深渊的呢……”

将颤抖到几乎抬不起来的右手手掌轻轻搭在自己的小腹位置,一丸里绘神情恍惚:“明明一开始的时候,琉生只是告诉我,说他想要在距离公司最近的地方、租一套设施齐全的小公寓,这样既能够方便照顾我,也能减少他上下班通勤的时间、更早的回家来陪陪我……”

“但是……东京的房价,真的好贵啊。”

羸弱娇小的女人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看上去像是一只毛发被雨水尽数淋湿的流浪猫崽,在酷寒的冬夜里,蹲在路灯之下瑟瑟发抖、哀哀悲鸣。

“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了他……”

“一开始,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一丸里绘双目无神,“我们搬进了大房子里,他对我温柔体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丈夫都做得更加优秀和称职。”

“但是……钱不够了……”

“他说我是他的公主,他说想要给我最好的生活。他说公主不应该住在就连浴室和厨房都需要和别人共享,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破旧公寓里……我好爱他、他也好爱我……”

“可是我已经没有钱了。”

“我把所有的信用卡都刷干净了,借过钱的亲戚朋友们都把我拉进了通讯录的黑名单里……”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钱,都投进了赌场里。”

“一开始是小钢珠、摇摇乐,后来是**、牌九,到后来,他开始押注足彩、赌马……”

“我没办法给他提供更多的钱,他嫌弃我没用,所以总是对我横眉冷对,有时候输的惨了,还会动手打我……”

“没钱了就去偷、去抢,在被警察教育过几次之后,他开始借高利贷。每一天,我都能接到追款人打来的警告电话;每一天,我都能看到有很多陌生的西装壮汉在公寓的楼下来回徘徊……我真的很害怕。”

“在这样一个错误的时间,我的阿英来到了我的身边……”右手手掌一遍又一遍摩挲着自己的小腹,一丸里绘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了一抹温柔的神光,“阿英很乖、很懂事,从来没有折腾过我……我想,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宝宝。”

“虽然生活很苦,但我的阿英是无辜的……所以我想要做一个好妈妈,至少对阿英来说是个还算不错的监护人。”像是想起了曾经那段美好得宛如幻梦一般的日子,一丸里绘眼底的温柔几乎要化作皎白的月色流淌而出,“随着我的阿英一天天长大,我也努力做了好几份兼职,一点点攒钱,给阿英买了许多可爱的小衣服和小玩具……我好爱她,只要她能健康快乐地留在我的身边,不管付出多少努力、吃多少苦我都不在乎。”

“可是……”

“阿英,你为什么不要妈妈了呢?”

苍白虚弱的女人捂着自己的肚子,有些惊慌、又有些语无伦次地反复絮叨着,看上去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他打了我,我好害怕,流了好多血……我的阿英去哪里了?妈妈送给阿英的小熊还没缝完……阿英喜欢什么味道的小熊呀?”

望着一丸里绘那副精神状态已经明显有些不正常的模样,千野幸有些不自在地轻舔了一下干燥起皮的唇瓣,眼底飞快掠过了一抹不忍。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必要再继续问下去了……

就在他喉结滚动、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千野幸忽然感觉到,自己衣袖的袖口被人轻轻地拉扯了一下。

千野幸转过头,正好撞入了一双深紫色的下垂眼里。

“小千野……”

拉了拉小伙伴湿漉漉的袖口,萩原研二小声道:“我之前悄悄给箱根的警察署打了电话,他们刚才用简讯联系我了……”

“嗯?塌方的山路现在已经修好了吗?”

萩原研二摇了摇头,面上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一言难尽。他沉默了一下:“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塌方。”

——没有……塌方?

千野幸愣了愣:“那他们为什么迟迟没有上来?”

深紫色的眼眸里飞快划过了一抹复杂的神色,萩原研二抿了抿唇:“是……山下那家民宿老板做的。”

短暂停顿了片刻之后,他很快继续道:“民宿老板故意把山路正上方的石块撬松动了。经过昨晚那一场雨后,根基已经松动的山石很快就滚落到山路上、正正好把那条上山的必经之路给堵住了。”

“没伤到人吧?”

“没有,”萩原研二摇了一下头,目光在相拥而泣的一丸里绘、以及旅馆老板娘的身上飞快扫过,沉默了一阵后,轻声道,“但是他的行为危害到了公共安全,在调取了山路上的路况摄像机拍摄到的监控画面之后、箱根警方直接就把民宿老板给拘了。他们现在已经抢修好了山路,正在加快速度往这里赶,最多还有半个小时就能抵达这里了。”

箱根警方快要赶到了……

这也就意味着,留给一丸里绘他们告别的时间,也不多了。

望着抱头痛哭的母女两人,千野幸唇瓣继续翕张、却始终无法组织出哪怕任何一句有效的宣告有罪之词。

——过去,[千间目]曾经接受过的警察职业培训告诉他,一丸里绘亲手杀了人、还破坏了死者的遗体,是个彻彻底底的罪犯。

但……

作为千野幸这个独立的个体来说……

——他无法宣判眼前这个被丈夫敲骨吸髓、遍体鳞伤,为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几乎付出了一切的可怜女人有罪。

就算他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已经不再滚烫,千野幸却还是始终扎根在[人]这一方阵营,并对自己的身份毫无动摇。

从理智上,他当然知道所有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一丸里绘必须接受法律的惩罚。

但从情感上来说……他想帮她。

不只是为了一丸里绘、以及她那一双白发满头的迟暮父母,也是为了那个在弥留之际、将自己的全部咒力都馈赠给了他,以此来请求千野幸好好帮她照顾好自己的妈妈的咒灵阿英。

正在心念快速闪烁之间,冷不丁地,千野幸听见一道低沉浑厚的男声,自房间角落里传出。

“——你想帮里绘,是不是?”

霍然抬头,千野幸的目光很快就对上了一张胡子拉碴的疲惫面庞。

看到千野幸抬头,三尾大辉有些勉强地冲他露出一抹淡笑。

望着千野的眼睛,他重复了一遍:“你想要帮她,对不对?”

短暂沉默了一阵,千野幸轻轻摇了摇头,面上神情很快归于一片平静:“对不起……我帮不了她。”

“不,你能。”

寡言少语的三尾大辉在这个时候,倾诉欲忽然就变得无比强烈了起来。

“你能帮她的。”

他说。

“我是在大学的时候认识二日市那个混蛋的。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个像现在这样末路赌徒似的疯狂家伙。”复杂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一丝怀念,三尾大辉抹了一把脸,“他那个时候帅气又有才华,有不少女生主动追求她,有不少男生想要和他攀上关系,哪怕只是点头之交也趋之若鹜。”

“作为室友,我和他的关系一直很好,好到哪怕他娶走了我心爱的姑娘、也依旧笑着祝福了他们,我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谈,一直到那一天。”

“——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二日市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哭着求我借点钱给他,他说里绘突发重病、急需一笔钱支付高昂的医疗费。”

三尾大辉沉默了一阵。

“虽然他索取的那笔钱金额真的很大,但那个时候我们关系很好,再加上这件事事关里绘的性命……那个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卖掉了自己的祖宅、又给身边所有的熟人打了一遍电话,最终凑够了那笔天文数字、把所有的钱都打给他了。”

“后来里绘哭着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二日市那个混蛋借了高利贷。债主扬言不还钱就剁掉他的一只手,二日市没办法,于是欺骗了我、把那笔钱拿去填了高利贷的窟窿。”

“在那之后,我和里绘之间原本因为结婚而彼此断掉的联系被重新修复。我知道她过得很不好,我想帮帮她,我想劝她离婚,但这一切话语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就得知里绘因为小产大出血、被紧急送往医院的消息。”

看了一眼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晕厥在母亲怀里的一丸里绘,三尾大辉叹了口气:“里绘曾经有一头美丽飘逸的柔顺长发,但是为了满足二日市那个混蛋无底洞一样贪婪的索求,她不得不剪掉了长发,把它拿去卖掉、换了钱。”

“那天在医院醒来之后,她对我说,她想要逃离这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痛苦生活……她问我愿不愿意帮她。”

“——你答应了?”

三尾大辉苦笑了一声:“嗯。后面的事,你们应该也都清楚了,我就不多说了。”

顿了顿后,这个身材魁梧、却神情疲惫的男人将布满红血丝的眼眸转向了千野幸,目光死死地锁住了他。

下一秒。

他往房间里丢下了一枚深水鱼雷。

“——里绘现在怀孕了。”

千野幸;“……”

瞳孔地震了一瞬,千野幸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弄明白了三尾大辉打的小算盘:“你想让她利用妊娠来规避刑责?这不可能!”

三尾大辉摇了摇头。

“——我除了是一名律师之外,大学期间,还辅修了心理学,对于精神治疗和暗示略懂一二。”

“我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里绘和她的家人减轻罪责。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所有的罪责都由我一人承担。”

他轻声说。

“我在这之前、曾经对里绘做了一些比较糟糕的事。按照刑法来说,我接下来的大半辈子,恐怕都要在监牢里渡过了……但里绘不一样。”

“按照里绘现在的精神状况来说,就算被判处了故意杀人、她恐怕也会被裁定所宣判监外执行。”浑浊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千野幸的眼睛,三尾大辉的眼底飞快闪过了一抹柔情,“我为她联系好了米花药师野医院的精神康复科治疗床位,接下来,她应该会在那里接受监管和治疗。至于孩子的话,应该会由东京的福利机构收养。”

片刻之后,他低下了头,膝行到千野幸的面前、哑声乞求:“我知道我没有什么立场这样说,但我还是请求你……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拜托你去看看她、看看那个孩子?”

这样说着,他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

“里绘的医疗费、以及那个孩子未来生活学习的所需要用到的资金,全部都在这里面了,”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千野幸,像是一只拦在自己的巢穴跟前、拼尽全力想要阻拦掠食者闯入的双角犀鸟*,“我看的出来、您是一个好人,千野先生,能不能拜托您……”

千野幸没有去接那张卡。

“你赢了,三尾先生。”

青紫色的眸子轻轻眯起,千野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这个卑微到尘土里的男人。

半晌之后,他似笑非笑地轻叹了一声:“你得承认,三尾先生——你是个比二日市琉生更加优秀的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