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顶着皇太子殿下颇有压力的目光, 裴宁谕面色如常,他转动了一下眼眸,判断了下当前的局势。
裴宁谕垂眸凝视着地毯上繁复的鸢尾花纹, 低头弯腰:“殿下, 我不该借着基地想要培养一批beta侍官的由头, 骗傅褚来基地。”
“我知道错了。我愿意向傅褚道歉来解决这件事。”
多稀奇。
裴宁谕居然罕见地没为这事找借口。
换了往日,裴宁谕该信口胡诌一些谎话, 什么“出于爱慕”、“一不小心”、“不懂这些”,好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裴宁谕那张明艳迫人的脸就已经够唬人了,再加上他一贯嘴上说些道貌岸然的话, 怕是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裴宁谕在撒谎。
裴宁谕总是这样有恃无恐。
更何况, 这事本就是傅褚先挑起来的。
他和许司度不同,许司度是完全受害者, 而傅褚是算准了裴宁谕的恶劣性子,心怀鬼胎地给自己造了个受害者的壳子, 一戳就破。
可裴宁谕偏偏就低了头。
连傅褚都偏过头,目光沉沉落在裴宁谕身上,他总不能哄骗自己,宁谕道歉是因为他和许司度地位上的差距。
——难道他今天真将宁谕吓坏了?
“殿下, 我已经真心知错。”
“……”他在跟谁道歉啊。
该得到愧疚感的人可不是皇太子殿下。
水晶吊灯在皇太子指间折射出冷光, 储君拇指按在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 白檀的信息素如毒蛇钻进军装立领:”我们宁谕什么时候学会愧疚了?”
傅褚无意识攥紧鎏金扶手,看着皇太子忽然松手轻笑, 储君慵懒倚回王座, 垂落的绶带金穗拂过裴宁谕的肩章,储君亲自伸手去扶裴宁谕:“坐过来。”
再一次被轻而易举原谅的裴宁谕,眼底却没有一丝开心。皇太子殿下对傅褚突如其来的偏爱令他心生不满——本该由他出场的场合, 竟要傅褚随侍左右。
这和在所有人面前打他的脸有什么区别。
傅褚余光瞥见裴宁谕听从地陪坐在殿下身侧,将这一幕静静收入眼底的傅褚肩线陡然绷紧,像张拉到极限的反曲弓。
气味中裹着某种濒临爆发的情绪,像休眠火山口蒸腾的硫磺蒸汽,蛰伏在傅褚看似平静的皮下。
他又想起了许司度对他所说的话。
他的侍官位置,也是殿下为了安抚他才得来的补偿吗。
傅褚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身影,璀璨灯火在裴宁谕眉骨投下阴翳:“殿下,为什么要将傅褚带在身边?”
皇太子殿下凤眼上挑,似乎是喝醉了,酒气混着白檀信息素味道漫过桌面,他说话的嗓音格外暗哑:“你做错了事,我总要给苦主一点安慰。”
裴宁谕的眉头骤然收紧,却在触及对方浸着酒意的眸光时生生凝住。喉结滚动着咽下未尽的话。
太子:“不开心?”
裴宁谕摇头。
换了往常,裴宁谕该冷着脸离场才对。
哪怕是对太子,裴宁谕也会不知死活地甩脸色。
“宁谕,我曾经给你说过,想要你站在我身边。”
储君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可我没看到你的实际行动。”
裴宁谕眉骤然一拧:“什么意思……”
他一扭头:“因为我今年积分榜上不是第一名吗?”因为没人迎赛的缘故,裴宁谕没能拿到足够的积分。
这般天真的话让太子殿下哑然失笑。
皇太子抿了口冷掉的茶,任由裴宁谕投来的目光掠过自己衣襟,递过去一颗琥珀糖。
“你再好好想想吧。”
凝着金箔的糖块正落在裴宁谕染着薄茧的掌心。指腹碾过糖衣的细微响动中,年轻的储君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真切的笑:“你大概很快就会知道了。”
傅褚看不懂为什么裴宁谕突然会这么乖。
而皇太子心里却无比清楚。
其实,纵使是他,帮裴宁谕摆平了那么多事,也没有听到过裴宁谕会这样“诚恳”地向受害者道歉。
这事说来也巧。
皇太子殿下忽然想起一周前那个夜晚,某个曾受他恩惠的蝼蚁竟敢向他索要维度军区医院的最高权限,他本欲碾碎这僭越之徒,却在调取操作日志时窥见了端倪。
——检索记录里跳动着裴序与裴宁谕的名字。
那人是叫尹席殊吧。
从垃圾星成长出来的贱民,来到基地后,用四年时间来精心勾勒自己第三星系贵族的假身份,刻意压制的B级战力评估,让他完美地隐匿在那群不学无术的贵族们之中。
凭借着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尹席殊可谓是在基地混的如鱼得水。
没人嗅到他灵魂深处萦绕不散的腐殖质气息,来自那个连星际尘埃都带着血腥味的垃圾星球。
他有些好奇,便顺着尹席殊的查找记录查了下去。
结果,却查出了裴宁谕与裴序是半同胞亲缘关系的结果。
总爱惹事的小狼学会用温顺伪装利齿时,这场游戏才真正有趣起来。
裴宁谕突然开口道:“我能不能求殿下一件事。”
“求”这个字眼真好笑,是因为已经发现自己不是裴序亲弟弟了吗。储君挑眉:“说。”
“我想要裴柏声能有裴家孩子的身份。”
裴宁谕眸光沉沉,他都没意识到他咬着牙:“殿下,纵使出身不够光彩,但也应当会因为自己的努力改变别人的看法吧?”
年轻的储君忽然低笑出声,引得裴宁谕侧过脸来揣测。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身世早已暴露在权力最高者眼中。
储君叹息着截断裴宁谕的话,无奈道:“宁谕你错了。”
他何尝不知道裴宁谕问得不是裴柏声,而是自己,他残忍到极值:“出身这种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血统是刻在骨髓里的烙印,肮脏的血液哪怕隔着二十年光阴都能嗅到。”
皇太子殿下又一笑:“不过,这件事情我可以答应你。”
几天前,他把裴宁谕的基因进行篡改,现在那数据完美呈现着”兄弟血缘成立”的假象。
他再一次帮了裴宁谕。
皇太子殿下回望裴宁谕的目光,意味深长说道:“宁谕,你以后可得好好谢谢我。”
他说的可不是裴柏声这事。
*
玻璃幕墙外暮色沉降,将裴宁谕的身影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许司度望着宴会厅中央那个挺拔清瘦的身影,就想起自己在分化为beta后,裴宁谕说的那些话。
——“分化为beta后,第一件事就是应该好好加深一下我们的友情,不是吗?”
——“司度,作为朋友,我也许应该帮助你正视你自己的身份。”
——“你怎么会是alpha呢,第二性可不是能自己选择的廉价品,得到了不该拥有的东西总要付出代价的。”
轻佻的尾音与此刻宴会上温润的”殿下”完美重叠。
真讽刺。
在今天下午。
裴宁谕发起通讯,在全息投影中,裴宁谕躬身向他道歉。
“许司度,对不起,”裴宁谕仰着下巴,“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这样纠缠下去,我会给你一定的补偿,期待未来能与你合作。”
这人还是掩不住的傲慢,话说的很官方,一看就是不知道从哪搜出来的背了两句词。
什么叫没必要这样纠缠下去。
难道做错了事,就不痛不痒的给点补偿,就能翻篇吗?
其实,裴宁谕给的并非是不痛不痒的补偿,他把裴家一部分空间跃迁站运营权给了许司度,这个补偿已然非常有诚意了。
可许司度不满意。
许司度再也说不出来,他想要报复裴宁谕的目的是什么。他如果真心想要裴宁谕悔过,那现在就应该早早收手。
而不是现在变态一般,盯着裴宁谕的身影。
“许先生?”侍应生的轻唤将许司度拽回现实。水晶吊灯下,裴宁谕正躬身与皇太子耳语,银灰色西装随着动作流淌月光,俨然是浸在权势里的贵族公子。许司度齿间漫开铁锈味。
许司度自嘲想到,会恭谨对待皇太子殿下,却学不会分出一点点友好来对其他人,裴宁谕怎么能这样……欺软怕硬。
就像他还未分化时,裴宁谕不会找他的麻烦,甚至两人根本不熟。却在他一分化为beta时,裴宁谕找乐子就找到了他身上。
欺软怕硬。
许司度听到了自己牙齿咬紧发出来的咯吱声,他刚想到用“欺软怕硬”来形容裴宁谕,就立刻自己否认掉了。
许司度松开被掐出月牙印的掌心。鎏金穹顶倒映着裴宁谕游刃有余的侧影。
他从来不是欺软怕硬,而是将整个世界当作提线木偶剧场供他玩乐。平民不过是随用随弃的道具。就像此刻自己映在香槟杯壁的倒影,在对方眼里不过是宴会厅装饰画的边角皱褶。
水晶灯的光晕在香槟塔上折射出细碎光斑,许司度突然瞥见那道本该在鎏金主座的身影。裴宁谕单手扣着西装上衣穿过人群,苍白指节在黑色衣料上绷出青筋。
刚刚被贵族们簇拥着的人,却像柄正在融化的冰刃,匆匆向外走。
许司度下意识贴着罗马柱阴影移动,追逐着离开的人,猩红地毯吞没了所有足音。
裴宁谕一路走进卫生间。
男厕镜面倒映着闯入者的瞬间,许司度借着男厕门的遮挡躲在后面。顶级会所的排风系统发出白噪音,却在某个瞬间混入金属撞击声。
他听见陶瓷洗手台被指甲刮擦的锐响,裴宁谕的喘息像被砂纸磨过的丝绸。
此刻隔板传来压抑到变调的冷笑:”狗东西。”
“以为抓住一个把柄就可以威胁我一辈子吗?”
“这么缺钱,到底是怎么拿到的机甲设计图?”
把柄?
裴宁谕有什么把柄可抓的?
许司度心里埋下一个疑惑的种子。
是什么把柄能让裴宁谕慌成这个样子。
*
几分钟前,裴宁谕腕间的智脑迸出几条信息,在皮肤上绞出虹膜解锁图案。全息屏在他眼前弹出的刹那,四周宾客举杯欢笑的慢动作里,三行文字正在高频震颤:
[给我打一千万信用点]
[立刻!!!]
“宁谕?”太子托着下巴靠近的瞬间,智脑屏骤然转为死寂的钴蓝色。最后一条信息像一颗子弹穿透视网膜:
[你也不想我把你是个盗版货的事情说出去吧。]
短短几句话带着情绪。那些文字裹挟着暴虐冲进视网膜时,每个像素都在尖叫。
每个字淬成钢钉,一根根将裴宁谕钉在原地。香槟气泡在冰桶里晃荡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斑驳光影中,裴宁谕看见全息屏倒影里的自己,笑容凝固在脸上,脸色难看异常。
“殿下见谅。”裴宁谕骤然起身,智脑边缘不小心触碰到了酒杯,酒渍在地毯上泼溅开来。
他来不及继续保持对太子装出来的尊敬,硬邦邦地留下一句“我还有事”就离场。
那些侍应生殷勤询问,追到电梯口,全都被他抛在身后,在金属门闭合的瞬间,消失殆尽。
电梯内,裴宁谕凝视着智脑屏幕上那条突兀的消息,眉头微蹙。
毫无疑问,这又是那个神秘人的手笔。
可对方究竟是如何获取他的智脑账号的?这个疑问如同阴云般笼罩在他的心头。
更令他困惑的是,为何神秘人在沉寂多日后突然发难?
是他做了什么,刺激到神秘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