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亲你
叶攸宁护在王子云霆面前, 将众人震惊的目光一览无余,唯独忽略了被他护在身后的,王子云霆的目光。
那目光中, 一闪而过的吃惊与复杂, 仿佛一只蜘蛛网, 而王子云霆并非编制这只网的蜘蛛,而是被困死在其中的猎物……
“你……”喻隐舟皱眉道:“太子作甚么?快过来。”
喻隐舟伸手去拉叶攸宁,却被叶攸宁躲开。
叶攸宁摇头道:“我不过去。”
喻隐舟耐着性子道:“过来,你怎么还护着他?”
叶攸宁平静的道:“他是我哥哥, 我自然要护着他。”
叶攸宁的嗓音平静,如同他的言辞一般, 哥哥弟弟之间,哥哥护着弟弟, 弟弟护着哥哥,这是很稀松平常之事,但有时世间平常之事,也是不那么平常,不然也不会出现兄弟阋墙这个词眼,更何况是天家兄弟。
叶攸宁的目光扫视着在场所有人,扫视着那些嘲讽王子云霆的人。
叶攸宁发问:“哥哥难道不是为了大周,才出使北狄的么?”
羣臣不知叶攸宁为何会提起这个事情。
叶攸宁又道:“如今北狄背信弃义,残害使团, 哥哥是为了大周, 才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你们便算是不怀感激之心, 又如何可以羞辱戏谑?”
臣子们垂下头来,不敢与叶攸宁对视。
他们方才只顾着嘲讽王子云霆的残疾, 只顾着后怕王子云霆的残疾,倘或当真让一个残疾人继承了周天子的宝座,那么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以后把脸面放在何处?
但凡外出燕饮,便会听旁人调侃,哎呀,听说你们的天子,是个没有腿的残疾之人?
臣子们也是要脸面的,甚至把脸皮摆在第一位,只是他们谁也没想过,方才叶攸宁的说辞。
长王子是为了大周,才变成如此这般的,身为一个大周的臣子,谁也不该嘲笑于他。
叶攸宁幽幽的道:“你们不配嘲笑他。”
王子云霆的嘴唇微微颤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甚么。
公孙无疾抢先道:“太子这又是甚么诡计?”
天子驾崩,不是太子即位,便是长王子即位,如今太子与长王子便是竞争干系,不死不休。
可太子攸宁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保护长王子云霆,其实也不怪公孙无疾心生猜疑。
喻隐舟冷笑一声,道:“诡计?凭你也配质问太子?”
这罗圈架打起来,一圈绕着一圈。
喻隐舟嘲讽道:“也是,毕竟太宰你这个做舅舅的,连外甥都能坑害,不留一点子情面,也不留一点子余地,又怎能理解旁人兄弟手足之情呢?”
兄、弟、手、足……
一说到这里,喻隐舟自己的心窍酸溜溜发麻,甚么狗屁的兄弟手足,其实喻隐舟也很奇怪叶攸宁为甚么突然护着王子云霆,但在外人面前,喻隐舟绝对不能输阵。
公孙无疾走到王子云霆身前,戒备的道:“殿下,小心有诈。”
叶攸宁转身看向王子云霆,道:“哥哥,是我,是宁宁,你……还记得么?”
其实叶攸宁并不肯定,眼前的长王子,便是自己的哥哥叶云霆,但实在太像了,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是他的义肢,亦或者他唤出“宁宁”的表情。
叶攸宁心窍悸动,难道……哥哥也来到了这里。
王子云霆垂目凝视着叶攸宁,眯起一双眼目,他的眼眸生得温柔,那种温柔仿佛是天生的,与生俱来,带着说不出来的关切。
而此时这双温柔的双眸,又变得复杂起来。
王子云霆张了张口……
“咳咳——”是咳嗽声,却不是王子云霆发出的。
“嗬——”一个寺人惊呼道:“天天天……”
“天甚么天?”
“天子醒了!!!”
寺人尖锐的惊呼声,犹如钢针,瞬间抛上高空,震耳欲聋。
羣臣的目光唰的转移到周天子身上。
周天子躺在地上,因着方才众人都以为天子驾崩,所以并未有人去搀扶天子,周天子一直静静的躺在地上。
哪知周天子竟突然咳嗽起来,诈尸了!
“天、天子?”
“天子醒了?”
“天子没有驾崩!”
公孙无疾浑身一颤,断然道:“不可能!”
“天子怎么会……”公孙无疾目光慌乱,沙哑的道:“我明明……”
喻隐舟呵呵一笑,道:“你明明让膳房准备了鹿肉、鹿茸、羊肉、海错,对也不对?”
公孙无疾慢慢抬起头来,恍然大悟的道:“饺子……?饺子!”
他说着,目光快速寻找,在人群中准确无误的找到柳羡之,呵斥道:“柳羡之!你这个叛贼,竟敢背弃于我!”
饺子是柳羡之的提议,因着花样新鲜,公孙无疾还夸赞了柳羡之。
他哪里知晓,这一切都是骗局!
公孙无疾手中还握着长剑,大步冲上去便要斩杀柳羡之,旁边的人群吓得散开,叶攸宁却迎着人群冲上去,一把抓住柳羡之,将他拉到身后。
唰——!
公孙无疾的长剑冲着叶攸宁砍过去。
“攸宁!”喻隐舟反应迅捷,快速抢上,一把抱住叶攸宁。
公孙无疾的长剑并没有伤到叶攸宁,只是划破了他的衣袖,发出轻微的嘶啦一声。
喻隐舟狠狠吐出一口气,与此同时,王子云霆也狠狠吐出一口气,只是他方才还未来得及动弹,所以无人注意他的小动作。
在无人看到的背后,王子云霆紧张得狠狠攥拳,掌心之中都是指甲留下的掐痕。
“伤到没有?”喻隐舟上下检查着叶攸宁,见叶攸宁无事,这才皱眉呵斥:“危险知不知晓?你怎么总是护着这个,护着那个,也不见你护着孤?”
叶攸宁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喻隐舟,道:“君上武艺高超,处事果决,何处需要攸宁护着?”
喻隐舟:“……”敢情还是孤的错了!
周天子突然醒过来,咳嗽起来,乐镛提着药囊快速上前,给天子把脉,打开药囊取出银针,在天子的穴位上扎了几针。
“嗬……咳——!!”
周天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是猛烈的咳嗽,突然睁开了双眼,仿佛被憋坏了,狠狠的吐息。
“天子真的醒了!”
“天呐,天子……醒、醒了!”
周天子堪堪醒来,完全不知发生了甚么,气息游离的道:“这……发生了甚么事情?为何这般乱?”
周天子终于看清了周边的情势,虎贲军执着长戟,涌入燕饮大营,气得又咳嗽起来:“这是要造反……造反啊!”
喻隐舟大步上前,拱手道:“启禀天子,太宰公孙无疾,伙同长王子、宋公,以热性吃食入膳,谋害天子性命,现……人赃俱获!”
“甚么?!”天子震怒:“咳咳咳……叶无疾咳、咳寡人这般信任于你,你竟然……咳咳咳……”
天子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一连串的咳嗽起来,若不是乐镛在为他扎针,兴许已然又昏死过去。
公孙无疾想要开口狡辩,喻隐舟抢先道:“罪臣叶无疾,众目睽睽,这么多卿大夫都可以作证,看你还有甚么歪词可以狡辩!”
人群中,大行署的掌官大行令突然站出来,道:“启禀天子!喻公所言不差,太宰伙同长王子与宋公,谋害天子性命,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周天子方才的脸色还如金纸一般蜡黄,此时已然气得通红:“好好!好啊!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叛臣!寡人咳咳……寡人今日便——”
喻隐舟眯起眼目,周天子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王位,但凡有人想要动摇他的位置,不管是宠臣,还是儿子,都不可能容忍。
只要天子发落下来,甚么公孙无疾,甚么王子云霆,甚么宋公子源,便全都是喻隐舟的手下败将,只消等周天子驾崩,推举太子攸宁上位,整个大周,便都是喻国的……
“便——”周天子说到此处,突然眼睛一番,嗓子里发出“嗬”短促的抽气声。
咕咚——
再次昏厥,晕倒在地上。
“天子!”
“天子啊!!”
“天子怎么了?”
乐镛立刻试探周天子的鼻息,松了口气道:“气血攻心,暂时昏厥。”
喻隐舟也松了口气,如今情势不稳,周天子活着,要比死了强。
喻隐舟一展袖袍,环视众人,微微勾起一抹唇角,沉声道:“叶无疾伙同长王子、宋公叛变,如今天子病重,无法处置,孤便代替天子,暂时将罪贼收押,等待天子醒来,一概论处!”
“来人!”
喻隐舟朗声道:“将罪贼收押,若有反抗者……就地辟首。”
虎贲军立刻动作,冲上来便去抓人。
王子云霆没用动弹,因着方才的慌乱,叶攸宁披在他身上的外袍已然落在地上,他的义肢袒露在众人面前,即使外袍还披在王子云霆的身上,他的义肢也不再是秘密。
王子云霆目光平静,没有做任何反抗,便被虎贲军扣押起来。
“殿下!!”公孙无疾冲过去,呵斥道:“你们是甚么东西!也敢动大殿下?”
喻隐舟冷笑道:“别着急,你也逃不掉,一并抓起来!”
因着周天子突然醒来,情势突然变成了定局,公孙无疾和王子云霆被定性成为了造反,哪里还有卿大夫敢站他们?方才查看情势的卿大夫们纷纷转向喻隐舟。
虎贲军快速将公孙无疾、王子云霆和宋公子源扣押起来,又扣押了跟着公孙无疾造反的雒师虎贲军。
喻隐舟摆摆手:“带下去。”
“哥哥!”叶攸宁跑过来,想要去找王子云霆,被喻隐舟一把抓住。
喻隐舟低声道:“长王子造反,罪有应得。”
“太子,听话。”喻隐舟温声哄着,前一刻还温柔似水,转头对师彦道:“把太子带回去,没有孤的允许,谁也不得靠近太子的营帐。”
师彦稍作迟疑,还是道:“……是,君上。”
师彦拉住叶攸宁,道:“太子,跟卑将走罢。”
叶攸宁才见到王子云霆,还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自己的哥哥,哪里愿意离开。
师彦死死拉叶攸宁,眼看着喻隐舟的脸色越来越差,干脆一把将叶攸宁扛起来,道:“太子,卑将失礼!
叶攸宁惊呼一声,那他纤细的身子骨儿,哪里是师彦的对手,虽师彦身材并不高大,但好歹是个练家子,轻轻松松扛着叶攸宁离开燕饮大帐,远离是非之地。
“放我下来。”叶攸宁挣扎。
师彦将叶攸宁扛入太子营帐,将人轻轻放在软榻上。
叶攸宁一个翻身,便要下榻,师彦张开手臂阻拦,道:“太子,算我求你了!这么乱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执拗,君上他……他……”
叶攸宁道:“君上如何?”
师彦咬了咬嘴唇,道:“君上他等这一日,已然等了很久,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阻挠他的谋划,这个任何人……”
师彦撩起眼皮,为难的看了一眼叶攸宁,道:“也包括太子。”
叶攸宁突然道:“君上会杀了长王子么?”
师彦陷入了沉默,摇头道:“卑将不知。”
甚么不知,师彦的表情已然出卖了他,按照师彦对喻隐舟的了解,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这是一个做君王,最基本的“素养”,没有人喜欢留下祸患。
叶攸宁淡淡的道:“孤知晓了。”
师彦松了口气,道:“那太子好生在营帐休息,前面少不得要用卑将的地方,卑将便先……”
离开了。
不等师彦说完,叶攸宁灵动的眼眸一转,“唔——”痛呼出声。
叶攸宁弯下腰来,蜷缩在榻上,整个人瑟瑟发抖,道:“孤……孤不舒服,你去唤君上前来。
师彦:“……”
师彦紧张了一下子,也只是短短的一下子,便看出叶攸宁是装的。
师彦无奈的道:“太子,您别难为卑将行不行?太子你现在突然不舒服,这不是摆明了装的?连卑将都糊弄不过去,更何况是……更何况是敏锐的君上呢?”
叶攸宁执意道:“你去唤君上前来。”
师彦:“……”
师彦再次陷入了沉默。
前面那么乱,天子昏迷不醒,正是喻隐舟主持大局的时候,用脚趾头想也知晓,喻隐舟是不会此刻离开前面的,便是天塌下来,泰山崩裂,也绝无这种可能!
嘭——
叶攸宁突然发难,趁着师彦沉默之时,好似要逃跑一般。
“太子……啊!”师彦伸手阻拦,哪知叶攸宁逃跑根本是假动作,师彦往前一送,正中下怀。
叶攸宁一个猛子将师彦按倒在榻上,甚至一抬纤细的长腿,坐在了师彦的胯上,将他双手压制在耳侧。
“太太太……太子!”
师彦本可以反抗的,毕竟他是个练家子,从小习武,年长一些便开始带兵,喻国一般的虎贲军,都是师彦调教出来的。
奈何他太过震惊,脸颊连带耳朵根殷红充血,一动也不敢动,结结巴巴的道:“太子你这是做甚么?快快、快下来!”
叶攸宁居高临下的看着师彦,幽幽的道:“师将军,你若是不去唤君上前来,孤便……亲你。”
“太……太子!这顽笑开不得!”师彦更加结巴!
叶攸宁挑眉道:“嗯——从哪里开始亲呢?眼睛?鼻子……?还是干脆……从嘴巴开始?”
师彦便是连裸露出来的手指尖儿也变得红彤彤,大喊着:“我去!我去!我这就去叫君上前来!太子饶……饶了我罢!”
叶攸宁十足的好说话,拍了拍师彦的面颊,道:“乖孩子。”
说完,一个翻身从师彦身上下来,微笑道:“速去速回。”
师彦吓得手脚并用爬下软榻,嘭——
那么低矮的软榻,师彦竟摔了下去,介胄的头盔都给摔掉了,狼狈得捡起来,连滚带爬,仿佛有恶犬在后面追赶一般,飞快的窜出营帐,一路磕磕绊绊的往前跑……
燕饮大帐之中,喻隐舟坐纛儿。
欣赏着情势的逆转,欣赏着政敌被自己控制的感觉。
喻隐舟挑眉,慢悠悠走到宋公子源跟前,微笑道:“宋公,这是第二次了,你栽在孤的掌心中。”
宋公子源愤恨的盯着喻隐舟,似乎十足不甘。
喻隐舟欣慰一笑,调侃道:“孤很好奇,你是如何敢与孤作对的?日前在雒师城门,怎么?败仗还没吃够?今日又食了熊心豹子胆,又来与孤叫板。”
“真是不知,”喻隐舟拍着宋公子源的肩膀,道:“合该说宋公你是越挫越勇好呢?还是说宋公你是……有勇无谋好呢?”
喻隐舟靠近宋公子源的耳畔,冷酷的嘲讽道:“你根本不配,成为孤的对手,手下败将,何足言勇。”
“喻隐舟!!”宋公子源发狠的喊出喻隐舟的名字,连氏带名的那一种。
喻隐舟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道:“放心,孤会替你照顾好宋公子,叫你没有后顾之忧。”
宋公子源的眼神更加狠戾,疯狂的挣扎,枷锁哗哗作响。
“喻隐舟!!我杀了你!”宋公子源怒吼:“你敢动他试试?!”
喻隐舟愉悦的笑起来:“放心,孤不会伤害宋公子分毫,毕竟……他可比你听话,等你被褫夺了公爵职位,孤还会送宋公子回国,取代你的宋公之位。”
宋公子源的眼目充血,缠绕着犹如蜘蛛网一般的血丝。
就是这种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愤怒,取悦了喻隐舟。
“君上!”
师彦大步冲进燕饮打仗,咕咚!因为太过急切,直接撞在案几上。
“何事?”喻隐舟蹙眉,看师彦这个匆忙的模样,还以为何处出现了岔子,或者有人叛变。
师彦满脸通红,还未恢复平静,指着身后的方向,结结巴巴的道:“君上不不、不好了!太子突然病……病倒了!”
喻隐舟与王子云霆的目光同时一震,盯向师彦。
喻隐舟道:“太子怎么了?”
“不知道……”师彦哪里是不知道,而是叶攸宁也没说他到底哪里不舒服,师彦临时编纂,唯恐露了馅。
师彦硬着头皮道:“太子就……就是不舒服,突然不舒服,好似很是……很是难过……卑将也不知具体情况,君上您要不要去看……”
看一看?
师彦可以笃定,君上此时绝对不会因着太子的“小病小痛”,便离开燕饮大帐的,但是他还要硬着头皮说完。
哪知晓……
师彦最后几个字都没说完,喻隐舟面色急切,低喝道:“你在这里主持大局,孤去看看太子。”
喻隐舟黑色的朝袍犹如一团雾气,冕旒发出轻轻的脆响,竟是用上了轻身功夫,一闪消失了踪影。
师彦:“……”君上当真是……
让人捉摸不定啊。
踏踏踏——
是脚步声。
哗啦!
太子营帐的帘子被打了起来。
叶攸宁听到动静,立刻抱着肚子,咕咚一声倒在软榻上,装作很是痛苦的模样,瞬间挤出来眼泪,脆弱的呜咽着:“唔!好痛……”
“攸宁!”喻隐舟大步走进来,一展袖袍坐在榻牙子上,将叶攸宁搂在怀中,让他靠着自己胸口,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叶无疾那个贼子,给你下了毒?”
“别怕,医士很快便来了。”
“君上……”叶攸宁顺势靠在喻隐舟怀中,拉住喻隐舟的手,轻声道:“倘或……倘或君上放过长王子,攸宁……便无事了。”
喻隐舟:“……”
喻隐舟深吸一口气,黑着脸道:“太子是装的?”
叶攸宁仰起头来,一张白皙的脸面上挂着泪痕,眼眶湿濡,长长的眼睫被打湿,一抖一抖,颤抖进了喻隐舟的心窍中。
咯噔!
喻隐舟不知为何,看到叶攸宁哭泣,心窍仿佛患了心疾一般不舒坦。
叶攸宁蹭了蹭泪水,道:“君上,攸宁并非装的,长王子是攸宁的兄长,攸宁只要一想到,君上便要发落哥哥,自然会难过。”
喻隐舟蹙眉,道:“孤听说,你与长王子素来不和睦,为何你如此关心于他?”
叶攸宁抿了抿嘴唇,是啊,为何?
自是因着王子云霆,和自己的亲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不只是脸面,还有义肢,就连那残缺,也一模一样。
叶攸宁不能肯定,王子云霆便是自己的哥哥叶云霆,倘或这个时候长王子被喻隐舟杀死了,叶攸宁还如何查下去?
叶攸宁被游戏设计出来之时,便在副本中,抱着哥哥血粼粼的头颅。
所有关于叶云霆的记忆,全都是编程和代码灌输给叶攸宁的,那么虚无,那么缥缈,却又那么真切。
叶攸宁很想见一见自己的哥哥,活着的哥哥,尤其是在这个人生本地不熟的地方。
叶攸宁的眼眶发酸,凉丝丝又热乎乎的液体不经意滑落下来,滴答——
是眼泪。
落在喻隐舟的手背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敲击声。
嘶……那股子心疼的感觉又席卷了上来,让喻隐舟说不出来的心悸。
喻隐舟蹙眉:“怎么又哭了?”
叶攸宁的眼泪落下来,划过面颊上的伤口,伤口还未曾上药,被眼泪沙得红彤彤,仿佛桃花的娇艳,为叶攸宁平添了一股人情味儿。
平日里的叶攸宁,温柔羸弱,善解人意,但那温柔的表皮之下,却没有甚么人情味儿,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眼下的叶攸宁,多了这么一股滋味儿,更是让喻隐舟我见犹怜。
喻隐舟攥了攥拳,道:“好,孤答允你,不杀长王子便是。”
叶攸宁的眼角还挂着眼泪,希冀的看向喻隐舟,道:“当真?”
“自然。”喻隐舟道:“孤说出来的话,一言九鼎。”
喻隐舟眯起眼目,心想先哄住叶攸宁才是。
如今天子病重,已然只剩下一口气,闹出今日的事情,王子云霆再无即位的可能性,那便只剩下叶攸宁一个大周正统,叶攸宁定然是下一任大周新王。
喻隐舟必须控制住叶攸宁才是,让他乖乖即位。
喻隐舟温柔的捧起叶攸宁的面颊,为他轻轻擦拭眼泪,避开伤口,道:“好了,别哭了,看看,眼睛都红了。”
又道:“伤口还没有上药?孤替你上药。”
喻隐舟拿来伤药,用伤布轻轻的蘸着,一点点涂抹在叶攸宁的伤口上,叮嘱道:“太子伤在面上,必然要悉心调养,若是留下疤……”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若是面上留下伤疤,脸有伤疤,在古代也是残疾的表现,那么叶攸宁便会变成一枚弃子,失去应有的作用。
喻隐舟眯起眼目,眼中划过狠戾的杀意,道:“万死宋子源,把太子的脸面伤成这样,孤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叶攸宁眨了眨眼目,道:“君上,是在担心攸宁么?”
喻隐舟一愣。
担心?
那心窍中燃烧的怒火,是因着担心?
喻隐舟面色有些变化,自我告诫着,孤只是利用叶攸宁罢了,叶攸宁面有残疾,便不能被自己利用,自己的谋划将会全盘改变,所以这不是普通的担心,而是担心棋子罢了。
喻隐舟面上一笑,道:“孤自然会担心太子,太子好好儿休养。”
叶攸宁拉住喻隐舟,道:“君上,攸宁可不可以见一见兄长?”
喻隐舟皱眉,道:“你要见长王子?”
叶攸宁点点头。
倘或让叶攸宁见到王子云霆,喻隐舟不知会发生甚么变化,那些都是不可控制的岔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现这样的岔子。
喻隐舟眼眸一动,嘴上道:“太子想见一见长王子,也不是不可以,然……”
喻隐舟笑起来,温柔款款的道:“但太子受伤了,需要先养伤……这样罢,等一会子太子饮了伤药,歇息一晚上,明日一早,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孤便带你去见长王子,可好?”
叶攸宁不着痕迹的打量喻隐舟。
喻隐舟答允的太快了,按照喻隐舟的秉性,便算不一口回绝自己,也不可能答应得这么快,这其中怕是有诈。
叶攸宁并未揭穿,点点头,好似很是乖顺的道:“多谢君上。”
喻隐舟道:“你先歇息,孤让人给你熬药。”
喻隐舟很快离开,大抵半个时辰不到,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回来。
“来,太子,”喻隐舟温柔的道:“喝药罢。”
叶攸宁的身子骨一向不好,一直都是乐镛用药调理,每日请脉,因此每日饮药都是正常的。
喻隐舟道:“孤让乐镛加了些药材,好叫你的伤口快些恢复,饮了药,乖乖歇息,明日一早有了精神,孤便带你去见兄长。”
叶攸宁的目光上下一转,喻隐舟今日太过温柔了一些,可以说是……殷勤?
喻隐舟看着叶攸宁饮药,给他盖好被子,道:“快睡罢。”
叶攸宁点点头,闭上眼目,吐息慢慢平稳。
喻隐舟捋顺叶攸宁的鬓发,轻声道:“好好歇息,明日一早……便都结束了。”
喻隐舟轻笑一声,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太子营帐。
夜色寂静,一抹人影悄然钻入太子营帐。
“太子……太子?”
是医士乐镛。
乐镛轻轻拍着叶攸宁的肩膀,道:“太子,醒一醒。”
乐镛还想再唤,哪知熟睡中的叶攸宁突然张开了眼目,他的双眼清明,一点子也没有困倦混沌的意思。
叶攸宁翻身而起,道:“乐医士?”
乐镛平板的脸面泄露出一丝丝小小的惊讶,道:“太子你没有中药?”
叶攸宁挑眉:“君上果然在汤药中动了手脚?”
叶攸宁发现喻隐舟不对劲儿,比平日里都要殷勤,而且答应自己去见长王子,答应的太过顺利,所以叶攸宁早就留了一个心眼儿。
他并没有真的饮药,趁着喻隐舟去给自己倒水的空档,将汤药倒掉,又装作困倦入睡的模样,简简单单便将喻隐舟哄走。
乐镛松了口气,道:“君上今日找到小臣,要小臣在太子的汤药中,添加几味安神,却对太子无害的药材。”
按照喻隐舟的说辞,太子今日受惊过度,想要安神入睡,乐镛当时没有任何反驳,按照喻隐舟要求,将汤药中加入了安神的药材。
等入夜之后,乐镛悄悄来到叶攸宁的营帐,再将叶攸宁叫醒。只是没想到,叶攸宁并没有昏睡。
乐镛又道:“臣打听到,君上今夜,是想要对长王子下毒手。”
怪不得喻隐舟说明日一早便带叶攸宁去见王子云霆,等待明日一早,叶攸宁看到的便是王子云霆的尸体,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
喻隐舟这是想来一出先斩后奏。
叶攸宁蹙眉道:“孤要去看看。”
*
猎苑之中并没有牢房。
喻隐舟令人将一片营帐圈出来,特意划分出了牢房。
将跟随公孙无疾造反的反贼,全部收押在牢营之中。
喻隐舟一身黑袍,比夜色更加浓重。
拔身站定在牢营门口,守卫立刻垂下头去,将牢营的大门打开。
“君上,请。”
喻隐舟迈入牢营的大门,径直来到王子云霆的牢房门口。
“喻隐舟!”公孙无疾就在对面,呵斥道:“你来做甚么!是我蛊惑殿下谋反,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若有本事,冲我来便是!不关殿下的事!”
“呵呵……”喻隐舟笑起来,道:“大殿下,你说说看,为何这一个两个,都如此关心于你?”
王子云霆站在牢营的角落,背对着牢门,听到喻隐舟此话,慢慢的回过头来,道:“还有谁?”
喻隐舟已然后悔刚才的调侃,还能有谁?自然是叶攸宁。
喻隐舟并不接话,王子云霆却不想放过这个问题,重复道:“还有谁?”
不需要喻隐舟的回答,王子云霆道:“是太子?”
喻隐舟表情阴鸷,立刻压下唇角,道:“大殿下想得真好啊,你与叶无疾谋反,不就是要置太子于死地么?一个想要治他于死地之人,太子为何要关心?”
王子云霆却不理会喻隐舟,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幽幽的道:“是宁宁……”
嘭!!
喻隐舟狠狠一砸牢门,呵斥道:“大殿下还真是自说自话,不过……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
公孙无疾被枷锁桎梏,只能狠狠用枷锁撞着牢门,道:“喻隐舟!你想做甚么!?大殿下是天子长子!你一个臣子,休得对大殿下无礼!天子还未醒来,你无权定夺!”
“是啊,天子还未醒来。”喻隐舟笑道:“等天子醒来,看到的,将会是大殿下……畏罪自尽的尸首。”
啪!
喻隐舟将一卷白绫扔在牢房的地上,眼神冷酷的睥睨着白绫,道:“大殿下,臣送你走得体面一些,免得失了王宗体统。”
王子云霆平静的目视着那条白绫,轻声道:“帮我与宁宁带一句话……让他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喻隐舟眯起眼目,他很厌恶王子云霆唤的那句“宁宁”,仿佛这个素来与叶攸宁不和的长王子,和叶攸宁很是熟悉一般。
喻隐舟不理会他,而是道:“王子自行上路,还是臣送王子上路?”
王子云霆没说话。
喻隐舟宽大的掌心张合,似乎已然迫不及待,亲自弯腰捡起地上的白绫,“啪!”一展,一圈一圈的缠在手掌之上,穿过牢门的栅栏,勒住王子云霆的脖颈。
嘭——!!
王子云霆被拽的向后一仰,义肢不稳,后背狠狠砸在牢门栅栏上,吐息登时凝滞,憋得脸面通红。
“殿下!殿下!!”公孙无疾嘶喊着:“喻隐舟!你做甚么!?快放手!!”
“喻隐舟,你敢伤害殿下,你不得好死!”
“太子?”
“太子您怎么来了?”
“您不能进去啊!”
牢营门口传来一阵骚动,紧跟着是牢营大门轰然打开的声音。
踏踏踏——
叶攸宁进入牢营,一眼便看到吐息不畅的王子云霆,还有一脸狠戾,死死扼住白绫的喻隐舟。
喻隐舟有一瞬间的慌张、心虚,手劲儿下意识松弛。
“咳——!咳咳……”空气涌入王子云霆的肺腑,令他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哥哥!”叶攸宁跑进来,他无法进入牢营,焦急的伸手去扶王子云霆。
喻隐舟从未见过叶攸宁如此焦急的模样,平日里的叶攸宁,做事总是温温吞吞,不急不缓的模样,好似甚么都不能让他动容。
甚至……
甚至那两次意外的夜晚,发生了那般亲密的干系,第二日叶攸宁还说“并不在意”。
喻隐舟心口发拧,其实叶攸宁也有在意之事,只不过并不是孤罢了。
喻隐舟率先发问,皱眉道:“太子不是在安寝么?”
他说着,又看到了跟在身后入内的医士乐镛,咬牙切齿的道:“乐、镛!孤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不必多说,定然是乐镛告密,不然叶攸宁为何饮了汤药,并未有昏睡,而是半夜三更的来到了关押反贼的牢营?
乐镛很是平静的跪在上,道:“臣死罪。”
“你也知晓自己死罪?!”喻隐舟冷声质问。
乐镛道:“臣的性命,还有万千姚国臣工的性命,乃是太子留下来的,即使明知死罪,臣亦不能恩将仇报。”
喻隐舟冷笑:“好你个乐镛,真是个硬骨头,来人,把乐镛抓起来,剖出他的脊梁骨,孤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是不是那般的硬!”
师彦一阵犹豫,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乐镛。
“怎么?”喻隐舟幽幽的道:“师彦,孤的命令,是不好使了么?”
师彦咬着嘴唇道:“卑将不敢!”
师彦挥手,守卫称是,一拥而上,将乐镛架起来。
叶攸宁拦住那些守卫,道:“不关乐医士的事情,都是孤的意思,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士,无法违抗太子的命令。”
喻隐舟看向乐镛,又看向王子云霆,叶攸宁护着一个还不够,还护着两个?
怒火伴随着酸意,从喻隐舟的肺腑一直冲向头顶,几乎冲散了他的理智。
“好!”喻隐舟沙哑的道:“孤倒是要看看,今日倘或只能保一个,你是护着你的亲哥哥,还是护着这个不识好歹的医士!”
王子云霆是太子攸宁的亲兄长,而乐镛只是一个卑微的医士,还是亡国的医士,医士在当时的地位十足低下,甚至还不如理膳的膳夫,只是一介小臣,可有可无。
喻隐舟的唇角牵起一抹笃定的冷笑,道:“孤看你如何选。”
叶攸宁凝视着喻隐舟,二人对视着,片刻之后……
“唔……”叶攸宁远山一般的双眉微微一动,竟是嘤咛的哭出声来。
“呜呜……”叶攸宁泪如雨下,单薄的身子因着哭泣而不住颤抖,活脱脱一副梨花带雨的羸弱模样。
“你怎么……”
喻隐舟额角青筋狂跳:“怎么又哭了?”这难道不是犯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