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关心则乱
张哲医术高超,几下便将姜离卡在肉里的木刺挑了出来,给他上好了药。
尽管伤的不重,但张哲仍旧不肯放过他,嘴里嚷着本就在养病云云,逮着姜离一顿说,将人摁在了床上让静养。
姜离对上边子濯一贯是强硬的,但对上张哲却缓了不少。每每被张哲说,只要张哲有理,姜离虽然脸上不虞,但至少会认真听,也不会出言讥讽,这让边子濯在一旁听得甚是舒心。
等到张哲包扎完毕,边子濯这才挥了挥手,嘱咐元昭将张哲送回府上,自己则关上门走到了姜离的床边。
“做什么?”姜离被张哲说的烦躁,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本想处理点公务冷静一下,抬头便又见着了边子濯,不悦道:“回你自己府上去。”
张哲一走,姜离就黑了脸。两人分明七八日没见,刚一见面姜离就赶人,边子濯登时一肚子气又来了,索性瞪了他一眼,一脱靴子,掀开姜离的被子钻了进去,背对着姜离躺着,对他的拒绝充耳不闻。
姜离又推又攘,奈何边子濯存心要赖着,姜离压根推不动,尝试无果后,姜离垂眸盯着边子濯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继续看着手上的公务。
两人就这般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地僵持了好一阵,边子濯率先忍不住,在床上翻了个身,胳膊一捞搂住姜离的腰,整个人都蹭了上来,用脑袋顶开了姜离拿着文书的胳膊。
姜离眉毛一挑,用手上的文书对着边子濯的脑袋打了一下。
他这一下打的又不重,像嗔怪,像调情。
边子濯低低笑了,用脸贴着姜离的肚子,闻着姜离身上熟悉的味道:“为什么躲了我这么多天?”
姜离道:“谁躲你了。”
边子濯知道他别扭,便哼了一声,自行解释道:“我又不会真跟姜淑娴成亲。”
“管你跟谁成亲。”姜离烦躁的不行。
“那这几天,你想不想我?”边子濯突然说。
姜离身子猛地一颤,他只觉得喉咙干涩,胸腔内部,心脏跳动的比任何时候都有力,可总是隐约的,带上了些荒诞的意味。虽然他很想出言讥讽边子濯,讽刺他是不是又把自己跟鸿景帝搅混了,可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的教他说不出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拉扯撕拽,疑惑与猜忌,希冀与渴望。姜离分不清楚。
没有听到姜离的回话,边子濯的手紧了紧,拢住姜离劲瘦的腰肢。
他方才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并不是玩笑,他真的在等姜离的一个答案。
那日,在边拓的衣冠冢前,边子濯就发现了,他不忍想象怀里的人会消失,他也终于想通,他想要紧紧抓住姜离,尽管他们已经错过许多许多年。
“我没有想你。”姜离终于出了声,声音僵硬道:“闭上你的嘴。”
边子濯轻笑了一声。
四周再度安静下来,入了秋,夜深露重,虽然盖着锦被,边子濯依旧感受到了些冷意,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摒弃掉脑中那点隐隐的失落,顺着早已料想到的结果叹了口气。他沉默了好半天,这才抱着姜离,脸往姜离的小腹蹭了蹭,伸手压着他的腰窝,轻声道:“好阿离,你让我抱会儿。”
姜离挣脱不开,他靠在床边,单手撑着边子濯的肩膀,低声道:“边子濯,你现在应该在你的世子府,被锦衣卫囚着,而不是躺在我这里悠闲自在!”
“有何不可?在指挥使府上,被指挥使囚着,一样的。”边子濯顺杆爬,不要脸的很,遂又收到姜离一个飞踢。
边子濯哼哼了两声,脸靠在姜离身上,闭眼假寐,长长的眼睫毛在他的眼下勾勒出一圈阴影,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姜离手上动作一停,转眸便瞥见他脸上刚被张哲包扎好的那道伤口,内心不禁一热,他抿了抿唇,眸子转向一旁,缓缓将手放下了。
“秦攸呢?”姜离顿了顿,突然问道。
边子濯没想到姜离会主动提起秦叔,他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说:“秦攸已经带着定北军的弟兄们入了禁军的编,不过是被分去修城墙。”
姜离轻轻“哦”了一声,似是毫不在意,侧过头去。
姜离虽然嘴上说对定北军的人漠不关心,但这些定北军的将士们,哪一个不是当年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弟兄,只是物是人非,如今听到他们的事,口中也只有难言的苦涩罢了。
姜离眼眸阖了阖,没有说话。
边子濯搂着姜离的手紧了一紧,轻轻唤了一声:“阿离……”
姜离垂眸,却见边子濯不知何时睁抬起了头,静静看着他。
“你……想不想见定北军的弟兄?”
姜离的动作霎时间僵住了。
他嘴唇蠕动了一下,胸口一阵阵泛起疼痛来,哑声道:“为什么问这个?”
寻常日子里,边子濯不论何时,他在姜离面前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好像任何的事情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眼下,边子濯却静静坐在姜离身前,微微垂着头,眼中透露着浓浓的不安与犹豫:“当年的事,我已与秦攸书信……”
“不想见。”姜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冷漠与淡然:“我不过简单一问,定北军与我,早已没有干系了。”
边子濯恍然抬头,他嘴唇颤抖了一瞬,一下子攥住了姜离的手,眼神在姜离冰冷的脸颊上徘徊流连,似乎在努力寻找姜离这句话的破绽之处。
可姜离只是那般坐着,浑身犹如笼罩了一层寒霜,瘦削的下颚紧紧崩成了一条直线。
边子濯缓缓捧起姜离的手,放在唇边细吻:“阿离,那如果我说,我喜欢的是你,你会对我转变态度吗?”
姜离听罢,抬眸看向边子濯,两人视线相碰,边子濯清晰地看到,有什么情绪在姜离的眼底翻涌成灾,随即又以极快的速度溃败,直到最后,他甚至从姜离的眼眸中捕捉不到任何的温度。
只见姜离缓缓抬起手,撩开自己的左侧衣领。
左侧心口处,那道利刃刺入的痕迹只余下了一半,另外一半,已被后来的伤疤层层覆上了。
“边子濯,我问你,我这个伤能好么?”
边子濯登时如遭雷击,他松开姜离的手,浑身似乎被忽然抽干了力气,整个人往后倒了倒,堪堪用手扶住,艰涩道:“阿离……”
……你是想说,你不会原谅我吗?
姜离看了看边子濯,伸手缓缓将衣领重新拉好:“你该回去了,世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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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自那晚边子濯回去后,两人一连又是好些天没有见面。
姜离再也没有回过府上,他日日与萧秀明拼床睡在镇抚司,每每半夜都会惊醒,看着镇抚司高高的房梁怔怔地出着神。
“喜欢。”
边子濯说的话,像是一根烙红了的铁刺,深深插入姜离的胸膛。
这两个字,曾经的曾经,边子濯带着虚假,日日在他耳边说,他信了,由此陷入名为边子濯的漩涡里。
北凉城破后,他日日盼着边子濯再说这两个字,可边子濯却不说了,从他口中出来的全是血和恨。
后面他放弃了,释怀了,边子濯却对他说喜欢,想让他原谅。
但如同所有的波涛汹涌,最后都会化为风平浪静一般,姜离纳闷地发现,其实过去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事,他已经过了因为边子濯一句话就或喜或悲的年纪。
他庆幸自己内心的平静淡然,可一想到从前的自己,又会因为这份平静和淡然,感到讽刺和悲哀。
他甚至宁愿边子濯重新收回那句话。告诉他,他就是鸿景帝的影子,至少这样,他还能将这纷繁复杂的感情更分得清些。
可现实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姜离理清思绪,秋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锦衣卫渐渐开始忙了起来,驯象所、马军所和近卫所严重人手不足,整个镇抚司内日日兵荒马乱,连夜灯火通明。
姜离连着熬了几个大夜,正忙的不行的时候,忽闻司礼监那边发了令,要检查本次秋猎用的马匹。
这批马匹之前由姜回雁下令,指定由边子濯饲养,当时边子濯就跟姜离说过,这是一个给他挖好的坑,为的就是要拿这件事再给他使绊子。
可这一个月内变化颇多,边子濯升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虽说是个闲职,但好歹又有了个公主准驸马的名头,如今这验马究竟会验出个什么结果,姜回雁对边子濯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谁都不知道。
验马当日,边子濯被解了禁令,由禁军领头前往陇山马场验马。
傍晚时分,消息传回紫禁城,边子濯不愧是纨绔,百匹战马合格率不过十之七八。
这种战马,一匹都是二十两白银往上,这一下损失严重,边子濯当即便被拉回紫禁城,由司礼监审问。
边子濯现如今身份特殊,作为驸马,也算是半个姜家的人,司礼监对其的态度也算恭敬,一路上都没有懈怠的地方,为保姜淑娴日后安稳,姜回雁也暗地里与谈明说清,本次主要借此一事敲打边子濯,将这人的锐气再搓搓干净,万不可婚后再生事端。
谁知那边子濯寻常看着浑浑噩噩,骨子里却犟的不行,谈明越是逼他,倒将这人的牛劲儿给逼了出来——纨绔有一点好,就是对上谁都不怕,只用撒泼打滚——那日夜里,边子濯在司礼监里大闹了一架,直接砸了谈明最爱的花瓶,还借着一身蛮力,将几个太监打得鼻青脸肿。
谈明当即大怒,着人将边子濯打了三十大板拖了回去。
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姜离正在驯象所内忙的头晕眼花,他身子顿了顿,转头便想去世子府看边子濯。
但此时锦衣卫走不开人,愣是等到深夜,姜离才得了闲,从镇抚司内走了出来。
他心下烦闷,一路狂奔,借着月色隐蔽了行踪,稳稳落在了世子府的院子里。
甫一抬眼,便见着元昭正端着一盆血水,从边子濯的房间里匆匆走了出来。
见着了姜离,元昭微微一愣,唤道:“二少爷?”
姜离登时眼前一黑,他哪里还有时间管元昭,足下生风,推开元昭便冲了进去。
屋内点着灯,边子濯正赤裸着上半身趴在床上,浑身都溢了一层薄汗。
张哲蹲在一旁细细给边子濯上着药,姜离几步走上前去,垂眸一看,便见着边子濯的两条腿血肉模糊,几乎都快粘在一起。
姜离整个人霎时间便僵住了,他呆愣地站在床头,直到听到昏睡中的边子濯疼得呜咽了一声,这才回了神,身子一软跪坐在了床边。
“阿离?”张哲满头都是汗,他看了看姜离,见他神色不佳,连忙宽慰道:“世子殿下没事,好歹看了驸马爷的面子,那些个廷仗收了力道,休息个把月便好了。”
姜离看着张哲手上浸满了血水的帕子,不由得眼眶通红,声音也带上了几丝恨意,道:“姜淑娴下月便要入世子府,姜回雁好一个大公无私!”
“也算是借此给了定北军一个下马威罢。”元昭端着一盆清水推门走了进来,他走到床头蹲下,将张哲手里的铜盆换了新的,继续说道:“秦副将带领的北都旧部已经被发配去修缮瞿都城墙……修城墙难度高,还容易死人,尽管这样,姜回雁依旧还是对世子抱有猜忌,索性借着养马一事,拿世子殿下开刀。”
“一石二鸟罢。”张哲用水洗了洗帕子:“又警告了驸马爷,又警告了定北军。”
姜离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劈手夺过张哲手上的帕子,垂眸去擦拭边子濯腿上的血迹:“边子濯这种混蛋……姜回雁真以为几十个廷仗下去,他就会老实了吗?”
元昭听罢,转头和张哲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姜离眉头紧锁,手上动作不停,一点点将边子濯身上的血迹擦脸干净,复又给他盖好被子。突然,不知是碰到了哪里,边子濯应是疼得紧了,眉头紧紧皱着,昏迷中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在说些什么。
边子濯自来了瞿都,就算再被姜回雁针对,却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姜离鼻头一酸,心口泛起一阵阵的疼。他闭了闭眼睛,咬牙道:“边子濯怎么可能会任由姜回雁如此对他。”
“他不可能任由姜回雁这样。”姜离几乎笃定般地看了看元昭和张哲,见两人皆眉头紧皱,姜离咬了咬牙,眼中再也见不得边子濯身上的血色,忍着浑身的颤抖,狠声道:“边子濯,你不是最会算计么?你就是这么算计的?”
喉咙里的酸意挥之不去,堵堵的,涩涩的,姜离越说越生气,眼前的视线也愈发湿润起来:“你不是还骂我武功废遭人打,边子濯,我看你也差不多!”
“哭什么……”
姜离猛地一愣。
他恍然抬起头,却见边子濯已不知何时醒了,正微微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他咧了咧嘴,疼得满是细汗的眼角透露出了些隐约的笑意来:“你担心我啊……?”
姜离愣神看了看他,半晌,喃喃地出了声:“边子濯。”
“在呢,死不了。”边子濯应了一声,微微闭了眼睛,似是疼狠了,他话语顿了顿,才道:“不过是挨些板子罢了。新郎官儿,总不能瘸着腿当罢?”
此话一出,姜离浑身的血液仿佛凝住了。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