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吻(下)
“让你先走, 你为何不走?!”古鸿意重新爬上明月楼楼顶时,穿过了层层盘旋的火海,肩头贯穿的羽箭伤与掌心翻开的血肉, 被火焰燎得失去了最后的痛觉。
气息粗犷地吐着, “傻子。……咳……”火势灼目, 古鸿意被呛得紊乱咳嗽起来,眼前是一片火海,热气都有了形状,云团一样扑朔流动, 火海中白行玉的身影也成了一团抓不住的月白。
“你傻不傻……”古鸿意强撑着剑站稳, 大口大口喘着气, 却模模糊糊看见对方身影的轮廓越来越近。
古鸿意手腕被蓦然抓起。
!
“唔……”
唇瓣被一片冰凉狠狠拥堵住。古鸿意喉结窜动, 暂时断了呼吸。
铺天盖地的火尘从鼻腔呛入, 咳嗽声却被唇瓣覆上的堵塞被迫压下,古鸿意错开上唇呼吸一刹, 便将咳喘硬生生咽下。
轰轰的火声,大盗敏感的听力扰得古鸿意更加紊乱,五感中唯余触感格外清晰,古鸿意感知到, 面颊上滚落一道水痕,温热地渗入皮肤里。是对方的泪。但自己也落泪了。
漫天火海吞吐洪水般的热气,这时候任凭谁的眼睛都会蒸出眼泪。
泪水交织, 流淌进唇角, 舌尖很咸。
临近窒息前, 古鸿意也闭上了眼睫。
白行玉是抓着他的手腕, 举起锦水将双泪横于两人唇间的。古鸿意第一次吻绝世的锦水将双泪,触感冰凉绵密, 不同于霜寒十四州的粗粝苦寒。
可那是一把流水般的细剑,仅两指宽,唇与剑紧紧熨帖时对方的吐息沿着剑身流淌而来。剑又极薄,对方唇瓣的颤抖掩在剑身起伏之下,大盗闭目后敏感的触觉,能幻出隔着剑的那一对薄唇的开合。
以及,下唇隐约熨帖的一片冰凉,似乎与剑不同。
可那是什么,火势中,心乱如麻,已无力想。
堵着唇瓣……失去呼吸……要窒息了……满唇齿的铁锈气,泪的咸湿,火尘的呛人。
窒息的临界点上古鸿意头脑一空,有人将他开膛破腹,挖走他的心脏。这就是窒息的感觉。古鸿意第一次真切体会。
他强撑着最后一点理智推开白行玉,唇间得了自由,大口喘着气呼吸,虽然吸入的都是火尘,好不到哪去。
“你疯了……唔!”
白行玉扑去掐住他的脖颈,指节狠劲倾轧着他的喉结,迫他靠近,便再次提锦水将双泪覆上他的嘴唇。
古鸿意喉结在对方两指的挤压间上下滚动。很微妙的不舒服。
窒息……古鸿意只觉得腿渐渐软下去些,快站不稳了。全身被火燎得轻飘飘的,神志几乎蒸发。
彻底软下去之前,古鸿意伸手去控住他清瘦的腰,像对方对待自己的喉结一样,使了几分力气,几乎是掐,直到对方因为痛而痉挛一下,唇与剑暂时分开。
白行玉抬起手背抹一把唇角,便也弓腰咳嗽起来,呛出的眼泪滚到火焰中。
“抬脚。”古鸿意稳住呼吸,用最后的冷静下命令。
对方蹙眉,抬眸冷笑了一下,只以为古鸿意不肯,便依然一动不动。
古鸿意并无什么表情,快快在他面前半跪下去,一把捞住他的小腿弯,便把他整个扛在肩头。
“换个地方,我们继续做。”
高楼火色被远远甩在二人身后。
飞在夜空中时,对方悬垂的长发发梢仍带着火星,翻飞时应和着身后的一轮明月,正是星星。
古鸿意指尖捻灭了他发梢的火星。指纹便烫没了。
火星在两把寒光闪闪的剑上一次跳跃,叮咚地响,然后坠落入夜风中散逸。
心神大乱的时候古鸿意轻功也大乱,几乎是胡闹般在楼宇间飞来飞去,一路颠簸,抱人的手臂竟然会颤。白行玉被扛在肩头,心口被硌的有些疼。
最疼的时候是被古鸿意按在幽暗的小巷里,脊背几乎是砸在墙上,这时他终于清醒过来。
刚刚在火海里自己干了些什么糊涂至极的事情。
从极热燥的火海到极阴冷的积水巷子间,皮肤受不了悬殊的变化而绷紧,古鸿意捏着他的肩头,相互给对方一个支点,两人的腿慢慢软下去,几乎是同时,“扑通”跪坐于地。
积水四溅,迸入眼睫,有点酸涩。凉意入眼的瞬间,头脑也清醒了。
他说要继续……
蜷缩的指尖被掰开,锦水将双泪被强硬塞入虎口中。
他便也把霜寒十四州还给古鸿意。
意外地,古鸿意却胡乱把霜寒十四州随手一丢,咚……剑沉入水,如石。
古鸿意一遍粗乱喘着气,压下去呛人的灰尘与咳嗽,目光是一团混乱,“……我们继续。”
他声音又沉又哑。
继续做糊涂的事情吗……这样不对……我们是仇敌,是共犯……是救风尘的奇怪关系……
可古鸿意的眼睛,再混乱混沌,也是火光那样昏惑四溢的极亮。能把魂魄都照亮。
腕心被狠狠按着,古鸿意凑上前来时,对着那双眼睛只需犹豫片刻,他便乖乖闭上了眼睫。
砰。砰。
唔……
古鸿意面颊的皮肤是略带粗粝的。青年侠客,平滑但稍含沙的质感,是沙砾的滩涂。毕竟常年奔走江湖,只用那半旧斗笠掩着风雨,因此并不会过于细腻。
嘴唇应该也是如此吧……
垂下眼帘时肩膀都在抖,但等了很久,都没有温热再熨帖上唇腹。
反倒是手腕擦过一阵粗糙的热气。
抬眼,见古鸿意夺过他的手腕,高高牵起,锦水将双泪便竖立于二人中间。
古鸿意凑上他的手腕去吻剑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
很虔诚。
古鸿意不算耻感很高的人,何况吻剑本就是他常年的习惯。他就是爱剑爱的纯粹。
但这是绝世的锦水将双泪。
但这是在那个人面前去吻他的剑啊……
火势似乎还未消散,烙在背后,浑身都烫。森森火海里他提剑堵住自己的唇瓣,是白大侠的奖励吗,是白大侠的认可吗。心乱如麻,什么东西水泄不通,先吻了再说。
白行玉僵在原地,手腕很酸。睫毛颤颤,他怔怔盯着对方赫然红起来的耳朵。
古鸿意好像会错意了。
悬着的心松弛下来了,还好,他们没有干什么太过糊涂的事情。
长舒一口气,他有些解脱地抬头望一眼水红色的屋檐,屋檐上挂着古铜色的月亮。
屋檐滴下夜雨的余渍,仅仅一滴水,正好滴落在他抬起的眼睛里。
又有点酸涩。
手腕垂落。古鸿意放下他的手腕,唇瓣也从剑上收回,古鸿意盯着面前揉眼睛的人,呼吸还是紊乱,眉宇还是凝起。
心里的水泄不通依旧水泄不通。
古鸿意垂眸摇摇头,乱成一团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忽然,气息一滞,福至心灵,便将霜寒十四州从水中一把捞起。
宽剑出水,铮铮鸣响。
古鸿意提剑往墙上狠狠一插,剑入墙体三分,水珠便簌簌滚落,玄铁宽剑洁净如初。
拔剑,古鸿意将霜寒十四州送到他面颊边,目光很烫,却很真挚。
“你来吻。”
他愣了一下,深深蹙眉,不解其中意,但还是听话地凑上前去。
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不理解古鸿意在想什么了。依着他又如何。
月光下纤长睫毛垂下,覆盖住瞳孔的微光,唇瓣轻轻从侧面衔住霜寒十四州的剑身。
古鸿意却觉得心更乱了。指腹不停地摩挲衣袖。
“不对。不要含。”
……
白行玉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
“不要睁眼。这个时候要专心。……”古鸿意有些茫然地指挥着。
然后,古鸿意便上手去控住他的后颈,指尖插进他的发丝间,把他的头往下按。
迫他吻得更深些。
没有任何功效。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更乱了。彻底搞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了。
呼吸错乱……
月光朦胧……
按着对方去更深的……哪里不对。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们俩有病啊!……不要在老子面前玩这么花……滚啊……”
一声气若游丝但难掩愤怒的声音骤然劈下,在巷间回声阵阵。
你们俩有病啊……
有病啊……
病啊……
啊……
古白二人“唰”一下分开,古鸿意混沌的心立刻清醒不少。
两人回首声音传来处:
黄三尚未死透,呕心沥血地呐喊他们俩有病时,甚至执著地举起指头,指向苍天发了个毒誓。
“你俩永远一对,生同衾死同穴……不要再祸害别人了……”
白行玉主动拽古鸿意起身,两人便走近黄三。
附身,盯。
一齐围观黄三发毒誓的全程。
待黄三骂完,白行玉戳一戳古鸿意的手腕,接过来手掌便写,“你会算命,他发这个毒誓,管用吗。”
目光颇认真。
古鸿意凝眉思索师父如何起誓,便踹一脚黄三,正色道,“你发誓的手势不准。来,这样发。”
古鸿意便蹲下,不顾黄三的挣扎与唾骂,硬生生掰过他的手指,比划出一个形来,又抓着他早折了的胳膊举向苍天。
又提起霜寒十四州一挥,地面破开一个圈,又纵横交错几条弧线,法阵一般,赫然围住黄三。
“爷爷的!你在这做法呢?!”
“再发一遍。”古鸿意一本正经地要求道。
黄三满面疑惑,刚“呸”了一声,便又挨了古鸿意一拳,于是哭哭啼啼地按着古鸿意的要求,哽咽着再发了一遍毒誓,
“呜呜……你们二人……永远不分离……生同衾死同穴……”
发完此誓,黄三翻了个白眼便昏死去。仿佛真的被古大师的阵法献祭了性命。
古鸿意很自然的牵起白行玉的手,颔首看一眼誓言通向的苍穹尽头,此处有月无风。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把黄三的誓言默念了一遍。
永远不分离。上穷碧落下黄泉。
古鸿意心里的拥堵莫名舒畅了许多。
他们的牵手一向是握着掌心,或搭着十指,但此刻,古鸿意感到指尖一阵缭绕、缠绕。
葡萄藤蔓一样。
白行玉的指尖错错地交插近他的指尖。
呼吸一快,古鸿意忽然想起火海里的吻剑,让自己堵得不得了,想要的真的只是白大侠的认可吗。好像比那要多……
不对不对,我坦坦荡荡,毫无非分之想……只是亲了剑而已嘛……
一边捏着眉心苦苦思索,一边顺从地跟着白行玉走出沈巷,走进月光里。夜深,汴京宵禁,人家寂静。
“我们要去何方?”
“回家。”白行玉走得比他快几步。掌心痒痒的温热传来。
“……好。明天记得去西市给葡萄买个更大的架子。……”
声音很温柔。
……
月光如水,两道身影缓缓曳入宁静的夜色。
不远处的水红屋脊上,一个红衣女子支着腮斜倚着,失望地“哈”了一声,便骤然跃起。
“你们剑修都是这样吗?为什么不亲嘴?亲一块铁做甚?”
“也罢,他都是袖玲珑的师弟了,拟人一些也正常。……快开窍吧小衰兰!真教人着急。”
千红一窟凤眸轻挑,一掐腰,灵光一现。
她指尖一捻,一只黄雀便从夜空中如箭穿来,轻盈地停在她的指尖。
“呵,黄雀,替我去找那两个小煤球……”
计划敲定,黄雀便利落飞去。千红一窟哈哈大笑,
“哎……还得是我,给你们俩下一剂猛药。哼。”
千红一窟狡黠地眨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