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圣诞节（再圆）
　　“Are you okay?”旁边大叔关切地问。
　　彭争尽量控制着发抖的身子，做了个OK的手势。
　　谢绝了大叔要送他去医院的好意，彭争在椅子上坐下来，全场球迷陷入终极狂欢，场地中间人头攒动，他只好仰头看着正在接受采访的孟易。
　　屏幕里的人微喘着气，脸上挂着一层汗珠，一边听着主持人的问题，一边不修边幅地用球衣擦着汗，回答问题的中文发音低沉而流畅，给彭争一种他在和自己对话的错觉。
　　彭争抖得更厉害了。
　　从刚刚认出孟易那一秒开始，他的肌肉就像不受控制似的，每一寸都在颤动，他紧紧握着那张门票，觉得买下它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值的事。
　　他终于找到孟易了。
　　圣诞大战是地下街球爱好者一年一度的狂欢，在平安夜看一场热血沸腾的比赛，第二天迎接新的一年，对于各大街区的球迷来说，是一个难得的享受之夜。
　　体育馆位于D区主干道，也就是丹尼尔管辖的范围，今年在孟易的带领下赢得三连冠，主场优势尽显，场外的广场上早已沸成了一锅粥。
　　丹尼尔按照惯例包下了整片街区的所有餐厅，酒水食物免费供应，这是球迷们唯二最爱的时刻，几秒钟的时间，整个街区的大街小巷，店里店外全都挤满了人，一边享受着食物一边对着比赛回放惊声尖叫。
　　彭争在体育场出口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一群人背着运动包走出来，还带着胜利的兴奋劲儿，一个一个往大巴车上蹦，孟易走在最后面，一直低头刷手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眼看着车开出了场馆，彭争以萌新的身份从铁杆老粉的口中打听到，球队一般在获胜后会去丹尼尔的私人酒吧庆祝，酒吧位于尤金街1号，暂不对球迷开放。
　　彭争在人潮中艰难地打了辆车，40分钟后到了目的地，他以媒体的身份混进酒吧，在一个角落的小桌坐下来，一抬眼就能看见斜对面举杯豪饮的孟易。
　　和七年前相比，孟易几乎没变，所以彭争在屏幕里一眼就认出了他。
　　可现在静下来看，他还是有些变化。
　　可能是长期的户外活动使他的皮肤呈现一种古铜色，看起来更健康，五官轮廓更加成熟，头发理得很短，哪怕是在庆祝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眼睛里也没多少光。
　　孟易他过得不好。
　　这是彭争坐在这里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孟易为什么会打地下街球？从比赛来看他应该不是第一次打了，而且似乎有种职业球员的样子。
　　这是他的工作吗？
　　以孟易的能力，他完全可以从大学生篮球赛脱颖而出，走上正常的职业篮球之路，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一个街区老大卖命？
　　彭争的新闻敏感度在孟易身上有了提高，他有太多问题想不通，却又不敢贸然出现在孟易面前。
　　想到这，他的肌肉又开始不受控制，手中的酒杯有些拿不稳，酒保来给他送一盘赠送的甜点，他拉着人问了许多有关丹尼尔的问题。
　　喝了将近三个多小时，孟易晕得连天地都分不清，充盈的膀胱亟待解决，他强忍着晕眩睁开眼，踉跄着往洗手间去。
　　好久没喝这么多了，以前他不会允许那帮人这么灌自己，今天他虽然赢了球，却不痛快。
　　他不会说是因为已经半个月没刷到某人的留言了。
　　自从找回密码后，他当这个小人当了三年多，几乎隔一段时间就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消息，刚开始几个月更甚，隔几分钟就登录一次，明明不登录就会有提示。
　　每次提示音响起，他就会扔掉手里的一切，把评论翻来覆去看好几遍，分析语气，猜测语境，连做阅读理解都没这么认真过。
　　他就像个等待读者评论的写手，哪怕留言只有一个字，也能换来自己的一抹甜笑。
　　所以说最可怕的不是他说得太少，而是一言不发。
　　半个月的杳无音讯让他慌了很久，他不怕彭争的改变和成长，只怕他忘了自己。
　　那就真的挺不下去了。
　　放完水又没忍住吐了两次，急于离开肮脏的这里，他几乎是撞开了隔间的门，惯性加眩晕让他立刻往洗手池边栽去。
　　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擎住了他，迎合他上半身的力量让他没再往下倒，孟易惊讶于这股力道，要不是他扶住的位置能隐隐感觉到热度，他差点以为是一只机械手臂救了他。
　　“谢谢啊。”
　　他拍了拍手臂，眯着眼找门，又被晃眼的水晶灯弄得一阵恶心。
　　丹尼尔这破酒吧真跟他犯冲！
　　这时手臂递过来两张纸巾，孟易在晕眩中能看见他的西装袖口和露出来的一截手腕。
　　看着挺瘦，没想到挺有劲。
　　“你……没事吧？”手臂说话了。
　　“没事！”孟易擦了擦嘴，强迫自己抬头看了一眼，恰好这人个儿高，把脑后的水晶灯挡了个严实，孟易只看见一团黑，就收回了视线。
　　孟易：“谢了哥们儿。”
　　说完就走出了洗手间。
　　可能离住的地方不远，出了酒吧，孟易他们一行人没再坐车，抱着团往街区里面走。
　　孟易喝得烂醉，被风一吹站都站不住，孔龙比他清醒一点，勉强把他背回了家。
　　今夜所有街巷都塞满了人，彭争跟了他们一路也没被发觉，直到他们背着孟易走进一幢三层高的公寓，彭争才停下来，抬头盯着黑漆漆的窗户们半天，没看见一扇亮灯的。
　　孟易就在这里，住了七年吗？
　　刚才他从酒保那打听到一些孟易的情况，知道他在这打了七年球，自从有了他，丹尼尔如获至宝，球队士气大增。
　　还知道他不光为丹尼尔打球，还身兼打手，俗称追债的。
　　还知道他根本没有上学，从移民到这里的那一刻，就扎根在这里，一步未离。
　　可为什么华人资料里查不到他？
　　被丹尼尔做了手脚吗？
　　孟易是自愿加入的吗？他为什么不联系自己？
　　他脑子里很乱，夜里的微风有点凉，他找了个背风的角落，打算在这守一夜。
　　好不容易找到的人，绝不能再放他走了。
　　孟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一定要弄清楚。
　　“你他妈还能想起我呢？”苏杭在电话里喊，“要不是还剩碗泡面，明天你就给我收尸吧！”
　　彭争激动了一晚上忘了还吊着苏杭的事，刚才抽烟抽到一半才突然想起给这人拨个电话：“情况特殊，找着人了。”
　　那边苏杭反应了一会，叫起来：“找着了？孟易？”
　　“在哪啊？”
　　“D区，他在这片混呢。”
　　“我操？”苏杭惊讶，“混道上了？什么故事？”
　　“没说上话，就看了一眼。”彭争想到刚才在厕所那一幕，夹着烟的手又有点抖。
　　“回去跟你细说吧，我找个地儿睡会。”彭争挂了电话，往楼上瞅一眼，吸光烟屁股，重新回到便利店。
　　第二天一早，孟易是被孔龙给晃醒的。
　　“孟，快起来，安格斯他们内讧了！”孔龙用他突飞猛进的中文给孟易讲了遍来龙去脉，孟易揉着太阳穴，算是听明白了。
　　安格斯是A区的老大，昨晚的白色球衣就是他的球队。
　　输了球不可怕，可怕的是连续三年输球，孔龙说他们昨天调查了一宿，比赛一结束就消失的乔治有打假球的重大嫌疑，今天一早他们就把人堵在了训练场，打算问出个名堂。
　　作为五大街区中分庭抗礼的两个帮派，他们和安格斯一派一直不对付，不光是球场上的对手，私底下挖人截货的事也没少干，丹尼尔的野心虽大，但表面功夫做得好，两帮每次见面都和和气气，很少当街看笑话。
　　但他的手下却不怎么老实。
　　孔龙和其他队员都打算去A区看好戏，孟易考虑着丹尼尔的动向，就被孔龙告知老大回德州过年去了。
　　犹豫之间，孟易就被大部队带到了A区训练场，一进门，就看见场地正中被围了个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他们自己人，中间站着一个年轻男孩，应该是他们口中的叛徒。
　　孔龙吹着口哨走在前面，迈克是A区的队长，听见声音转过头，怒气直窜：“谁他妈让你们进来的？”
　　孔龙腰板儿一挺，大声说：“我们是来送祝福的，圣诞快乐！”
　　话音刚落，身后的入口处涌进来一大批陌生面孔，有的踩着滑板有的穿着轮滑，明显是被叫来一起看热闹的素人。
　　孟易心里一突，觉得这事可能要大。
　　这场地不大，本就模拟着室外球场大小，现在两边看台上坐满了人，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迈克欲再骂，只见一直低头的乔治开了口：“我没打假球！”
　　似乎是人多壮了胆，他眼睛直直看向队长，迈克见他仍狡辩，质问他说：“那好，那你说说昨天比完赛你去哪了？”
　　乔治一愣：“我去接了个电话。”
　　“什么电话能接三个小时？”迈克大声说，“跟你的金主商量分赃呢吧？”
　　“吁——”
　　吃瓜群众们在呐喊，乔治似是有难言之隐，没再继续抵抗，只是说：“就是一个普通的电话，打完我就回队了。”
　　迈克觉得拿下一城，接着说：“那你再给我解释解释，每次有你的比赛都会输是怎么回事？”
　　孔龙都没忍住笑：“嘿兄弟，别输了球就往孩子身上赖啊！”
　　人群中也有人捏着鼻子起哄道：“哦妈妈，我总是赢不了球，你猜我几岁？”
　　全场响起嗤笑和口哨声，迈克不为所动：“我说的是事实，我们分析过比赛数据，有他在的比赛胜率几乎为零，这在他来之前从未出现过！”
　　起哄声更大，乔治红着脸反抗：“我，只能说明我还不够强，我在练了！”
　　孟易稍稍偏头，才发现这人手里还夹个篮球，应该是练到一半就被迈克堵在了这里。
　　昨晚比赛中他和这位年轻人碰了几次，虽然技术动作稍显稚嫩，但团队意识和身体控制都相当出色，至少比迈克有潜力。
　　尽管老大再三提醒不要出来惹事，但他还是看不惯他们狗眼看人低。
　　“不如打一把？”孟易出声道。
　　所有人都看向他，迈克不满被他抢了风头，没好气说：“有你什么事？”
　　孟易：“怀疑他打假球，不就怀疑我们花钱买人吗？真不知道你是瞧不起我呢，还是瞧不起你们自己？”
　　“打一把，他不上场，”孟易撸起卫衣袖子，“如果你们输了，就别再乱咬人！”
　　说罢一挑眉：“敢吗？”
　　这场比赛看似容易，却不轻松，孟易跑起来跟本没人能防住，几次连续得分后对方开始对他下狠手。
　　几个联防的人在孟易背后搞小动作，趁他不注意又掐又拧，冲撞时故意肘击，几个回合下来搞得孟易浑身不痛快。
　　趁着队友罚球，他往场边的计分器上看了一眼，还剩两分钟，再忍这帮孙子一会儿。
　　目光往下，他看见计分器下坐着一个身穿西装，带金边眼镜的男人。
　　他坐姿笔直，双手交握，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
　　孟易心里闪过一丝疑惑，毕竟在充斥着嘻哈风格的洛城地下街市，难得能看见这么正襟危坐的人。
　　他也是来看热闹的吗？
　　第二个罚球没进，崩筐而出的篮板球朝孟易弹来，他看准时机起跳，双手接住了球。
　　躲过两只手臂的防守，孟易把球传出去，余光又扫了眼那个男人，还是那个姿势，还在看他。
　　看他倒没什么，全场人都在看他，只是总觉得这个人看他的眼神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说不清。
　　裁判哨声响，现在要发一个边线球，孔龙已经站在线外等他，他走过去，距离那个男人只隔了三排座位远。
　　他得以看清男人的脸，目光深邃，薄唇微抿，握在一起的手指节泛白，还微微发着抖。
　　他不舒服吗？
　　孔龙把球传给他，他带球跑到三分线外，找准时机打算一记三分远射，他躲开防守跑到底角，做出抛投的姿势准备起跳。
　　这一瞬间，虹膜上残留的男人的双眼和记忆深处那双眼睛重合了。
　　那双黑色的瞳孔里似乎装不下其他任何人，只有在看着自己时才会闪闪发亮。
　　彭争都快把自己的手给捏碎了。
　　刚才孟易看过来的瞬间他心跳频率到达了巅峰。
　　被认出来了吗？
　　可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孟易说出第一句话。
　　场上的孟易准备投射，起跳的一瞬间，他突然顿住了，呆呆地像是在思考什么，对方防守球员瞬间做出反应，扑过来把他硬生生撞倒在地。
　　孟易倒在地上，裁判吹了犯规，队友们纷纷上前来扶他，他却拒绝了。
　　彭争猛地站起来，孟易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孟易的表情，不知道他伤到了哪，伤得重不重。
　　他看见孟易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无视队友的询问，僵着脖子，目不斜视地走出了训练场。
　　彭争立刻追了出去，他跑得很快，生怕孟易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
　　他追出训练场，跑过几个灌木丛，只看见几颗绿油油的松树，并没有孟易的人。
　　他刚想怒吼发泄，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阵音乐声。
　　他回过头，在一棵挂满彩灯的圣诞树后面，见到了他要找的人。
　　孟易正不可置信地怔怔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