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安乐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山铅村村民讨论着昨夜刺耳的警笛,被抓的乌头以及恶劣的案件。
因着之前大荡镇出过的恶性事件,加上大槐树下挖出来的残尸十分惨烈,特事特办,昨夜出动的是全副武装的特警,规模很不小。
原本因着乌头家大大小小婆娘的哭嚎出来看情况的村民,看到这阵仗,又纷纷缩了回去。
乌头被抓后,一开始并不配合,但他实在不懂法,又蛮横猖狂惯了,同样的问话审讯人员反复审讯几遍,他的回答便开始驴头不对马嘴。
再加上乌头为了省着点水费,那土方车从出事开到现在竟一次没冲洗过,办案人员在轮毂内侧沙土渗不进去的地方,发现了残留的血迹与人体组织。
几番审讯下来,乌头终于松口,如实交待犯罪地点与经过,但他也对受害人身份确实一无所知,还需警方进行进一步的DNA比对。
老槐树下那片土地作为埋尸地点,暂时被圈了起来,等待专案人员来勘察更多的线索证据。
许家老宅,俞安乐被卫铭喂了安神的药剂,如今还在里屋安稳睡着。
倒是方炎习惯了这样不规律的睡眠,早上听见外面的动静,很快就爬了起来。
是天师与俞家人上山来了这里。
众人进屋先查看了俞安乐的情况。
阴魂已被卫铭妥善收好,这阴魂早已失了神智,只余一道残念与本能,也是因此,在老槐树放开她后,她才会追着俞安乐不放。
如今,俞安乐的神魂也终于放松,不再遭受拉扯,难得进入深沉睡眠。
只是到底经受这么久的磨难,昨夜又大大惊了一场,心神剧烈波动下,俞安乐发起低烧来。
马同和道长上去看了看,回身安慰焦灼的俞老板,“没大事,受了些惊吓,又跟阴魂接触深了,多多少少要病一场,但是没伤元气,他年轻底子好阳气足,多晒太阳,很快就好了,你就放心吧。”
门外,几位天师看着这棵充满岁月痕迹的古槐。
“这老树确实生出了灵智。”青禾观的邬师叔闭目感应一番,以他对神魂的研究,能感觉到其间轻轻的神魂反应。
感应比他更清晰的却是卫铭。
这老树不但生出了灵智,神魂波动还很清晰平和,倒一点不像是会折磨阴灵的样子。
见一群人围着老槐树指指点点,又想起在卫铭家听说的老槐树折磨阴魂的事,福头不安的很。
从昨天方炎胡说八道说这槐树让他家风水不好开始,他就有些激动,如今终于忍不住出声:“这是我们村的妈妈树,你们不能随便动。”
邬师叔刚想说他们又不是不明是非的人,老树生灵着实不易,哪能如此武断。
那边卫铭突然开口 “上面有个东西。”
被藏在老槐树虬扎的主干中间,倒像是被他结结实实藏起来的宝贝。
此时阴魂已被收好,不用担心老槐树乱来,卫铭不再克制,他肆无忌惮地查看老槐树的情况。
而那里,老槐树神魂波动最明显。
不等其他人反应,卫铭三两下爬上了树。
再下来时,手中拿着的却是一件女士外套,破破烂烂,但依稀可以看出是早些年的款式。
众人不明所以,俞夫人却突然想起来:“这…这是我的衣服!”
把她衣服放到树上做什么?俞夫人疑惑地转头看向福头。
福头却也正在看她,从昨天开始,福头第一次长久地仔细看她,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在梦里、在想象里出现过无数次,唯独没有当面好好说过话的母亲。
福头看向她的眼光复杂极了,“小时候,别人都有妈妈,就我没有。奶奶说,我能吃得饱,穿的暖,都是我妈给我换的,让我不要伤心,而且我还有一个妈妈就是老槐树,她会保佑我平平安安。”
福头转头仰望老槐树,深灰的树干沉稳地立在那,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挪动分毫。
“那时候我小,我不懂奶奶的话。我只知道别人的妈妈会说话,会生气,会一直陪着孩子。老槐树怎么能是妈妈,只是我想妈妈想得太难受的时候,就只能试着去抱抱老槐树。”
福头自嘲地笑了一声,“后来还会把…留在家里的衣服系在树上,想象被妈妈抱着的感觉。”
将这么可悲的话说出口,福头显然也有些难堪,他试图找补,“但那是小时候,后来奶奶走了,我去县里上学,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走出大山。”
他看了俞老板一眼,“我说这个,我只是…”
只是他实在不想老树下场凄惨,“我总觉得,干妈是听得懂的…它也不坏…”
这是他的另一个妈妈,不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植物。
“作恶倒也不至于。”卫铭盯着树干,眯了眯眼。
只是卫铭话还没说完,福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掏出手机一看,下意识将来电名字念了出来:“廖警官?”
这是昨天来办案的负责警官之一,只是打电话给他做什么?
他接起电话,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索性按了个免提:“廖警官,您找我?”
“许先生,槐树埋尸案的受害人遇害地点找到了,我们在那附近还找到了她的手机,也找到了她微信最后一个联系人,通过实名认证查询,那是你的账户。”
福头已经懵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头廖警官还在问:“你还记得这个微信名为【小熊爱跳舞】的网友吗?”
说到这个名字,福头一下子知道了。
他声音艰涩,“记得,我跟她是玩游戏认识的,甚至…谈过两年网恋,后来断了一段时间…这次再联系上,是她说来邑文县旅游,我就提了一句,大荡镇还是我老家…”
福头几乎已经要哭了出来:“她…她是因为我,才来邑文县,才被撞的吗?上次聊过之后再没能联系上她,我还以为她不想跟我牵扯到现实里…”
“她的来意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感谢你提供这些信息。”那头廖警官又说了些让福头近期留意接听电话,后续还会继续跟他了解线索的话。
福头失魂落魄地挂断电话,俞老板却按耐不住:“是你认识的人,为什么喊安乐的名字。”
福头抱着头蹲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当时,她问我叫什么名字…”
“你说你叫俞安乐?!”俞老板眼神发冷,“你到底怎么想的,安乐从来没惹过你,对你的决定都是我做的,哪怕是你妈…”
“我只是羡慕他!”
福头突然站起身,“我羡慕他有你这样为他费尽心思的爸,有她那样宁愿抛弃其他孩子的妈,他有金贵的出身,有好用的脑子,甚至连名字都饱含父母的期许祝愿,安乐,平安喜乐!”
“而我呢?我的名字哪怕是跟网恋对象都不好意思说实话,哪个女孩听到许增财这个名字,会觉得对面是个高大帅气的男人?”
发泄完情绪,福头又蹲下身,“对不起,我没想到的…我当时只是下意识…报了俞安乐这个名字,我没想害他,更没想…”
更没想占据他的人生,自己这样的人怎么配呢,一辈子不过是矛盾又自卑罢了。
众人有些沉默。
如果福头说的是真的,那这确实不过是一场乌龙。
“俞安乐这个名字,本身寄托了俞老板夫妇对孩子的关爱,每一次呼唤都是一次烙印,加上俞小老板对这个名字的认可,这个名字才会有这么大能量。”邬师叔认真分析道。
以至于受害的女孩每次呼唤,都能牵动他的神魂。
现场有些尴尬的安静,只有卫铭,读不懂现场的气氛。
他见电话已经挂断,立刻继续说起自己之前的话题。
“老槐树确实不是有意作恶,折磨阴魂,只是为了让她持续加强执念,而这个主意,甚至都不是老槐树自己的。”
卫铭盯着之前取衣服的地方,那里居然有另一股神魂波动:“下来。”
只是此话一出,老树突然一震,一股强横的意念朝卫铭袭来:“滚!”
以卫铭这样抗揍的功法,在这气劲下也倒退了几步,他抹去唇边血迹皱眉:“我又不伤她,你激动什么。”
随着刚刚的动作,老槐树的枝干肉眼可见地枯萎了几根。
万万没想到巍然不动的老树突然来这一下子,老天师们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不像卫铭那样肉眼即可见阴魂,纷纷各自施展法门。
尤其是卫修诚,老道士年纪虽然大,但身手敏捷,他一把将不通术法的方旗山往后推,又一个闪身拔剑就挡在卫铭身前。
莫名被老树来了一下的卫铭见此更糟心,他从背后戳了戳老头子,“喂,我比你能打。”
卫修诚:“…”
妈的,逆子,好气。
“这个女娃子…”施了法门看清楚树上小阴魂的邬道长突然出声,“似乎是许小友的…血亲?”
脑子里一团乱的福头又被点名,他懵逼抬头:“什么?”
倒是见到卫铭从树上取下衣服,又听到福头一番剖白,本就捂着嘴泣不成声的俞夫人听到邬师叔的话,突然哀嚎出声:“我的儿啊…是你吗?我的囡囡啊…”
这声哭嚎连俞老板都惊着了,囡囡是谁?
卫铭凝神盯着老槐树片刻,点头道:“她说她叫囡囡,折磨那姐姐是因为只有不断地感受濒死的痛苦,才能维持执念,只有不停地呼唤,才会被找回家。”
这又是什么说法?
在场似乎只有俞夫人一人心里有数,大家静静等待她收拾情绪。
果然片刻后,停下哭嚎的俞夫人突然看向福头,她声音还带着哭腔,眼中却尽是哀寂。
“在你之前,我还生过一个孩子,是个女孩。
那一年我又生了你,你奶奶说帮我带她,两三岁个人,最是喜欢乱跑的时候,你奶把她放地头上,就去干活,半天都没想起来看她一眼。”
嫁过来之前就知道,福头奶奶脑子一根筋,做事不灵光,只是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俞夫人闭了闭眼,缓了片刻才继续说:“等中午准备回家,她才发现孩子已经不见了,她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听人说仿佛是有个小人往村东头去了,我顾不上等着喂奶的你,骑着自行车就去追。”
“我追了整整一下午,二八大杠坐垫上全是我的血,但是…没找到。
我像个疯子一样回来了,抱着你一边哭一边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法子,我得找到你姐,然后再也不要过这样的穷日子。”
“后来有一天夜里,我突然做梦,梦到囡囡跟我说,【妈妈我在山下面,来找我。】
我跟你爹说,你爹不信,我自己去找,结果真的找到了囡囡。
那会她…”
想起小小的身体支离破碎的惨状,俞夫人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囡囡是个女娃子,连正式名字都没有,也没有棺椁不能进祖坟,我也没钱给她置办这些。
所以哪怕找到了,我也没声张,一张旧床单裹了她,把她埋在了老槐树下,只想着无论哪个来拜干妈,干妈至少分我家囡囡一口吃的,也不至于让她在下面一个人饿着肚子。”
俞夫人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可怜我的囡囡,哪怕是到了,也不过是烂布一裹,连身合身的衣服都没有。”
她看向福头,“我没本事养活她,但是实在不能,让你也过这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