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家祠(17)
道路的尽头是今芙蓉提到过的“非开放区域”,这点倒是在君不犯的意料之外。
本以为想进入这里需要满足什么复杂或困难的条件,没想到只是入口找错了,换个位置就能进。
但若无人指引,谁又能猜到通往此处的道路居然在江老夫人卧室的窗外呢?
某种程度来说,系统的确是个天才。
君不犯想着,加快脚步走向湖泊西面的建筑,迈进正厅。
彼时,老夫人端居上座,今芙蓉和意尘梦坐在她下首,见到他神情各异。
君不犯环顾厅内一圈,向江老夫人颔首:“看来族长不在这里。”
“他当然不会在这里。”江老夫人冷然一笑,“一条被项圈勒紧脖颈的狗,自然要在恶狼开始捕食前远远躲开,哪怕它们都在同一只怪物手下办事,彼此也是水火不容的。”
她对族长的憎恶溢于言表,加上面对自己身份上的“孙子孙女”时毫不掩饰的冷淡,足以表明她几乎知晓所有内情——包括自己真正的孙儿们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事。
“四哥。”意尘梦轻声唤他,“祖母……老夫人说她要等人到齐再告诉我们她知晓的一切。”
他们三人一直以怪谈里的身份相称,是为了不在鬼怪面前暴露真实身份。可在明了真相的怪谈NPC面前,倒是可以随意一些。
怪谈世界是一个整体,所谓的等阶、区域划分都是系统的为了保护主播们而做的手笔,实际上很多高级鬼怪都有跨区域行动的实力,一旦记下某个主播的名字,无论是ID亦或真名,在有仇怨的前提下,都可能打听到他们之后在怪谈中的行迹,展开报复。
主播们只有一次修改ID的机会,且每个除真名以外的ID都具有唯一性,想要通过频繁更改名字逃脱追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相貌,这倒不用担心。主播们进入怪谈后,系统会在鬼怪眼中生成符合他们身份的面容,以保证剧情、任务都可以顺利推进。
也不知道此时的江老夫人看着一群外来者顶着自己孙儿们的脸,准备向她打听也许会为江家带来灭顶之灾的情报,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过,如今这破落不堪、名存实亡的江宅,实在也不可能变得更加糟糕了。
有了意尘梦的“前情提要”,君不犯点点头,正要坐到他们对面,却听见江老夫人称呼道:“老四啊,来我这边坐。”
君不犯循声转头,江老夫人拍了拍手边的桌子,稍微偏头,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长幼有序,这不合规矩。但这里是怪谈,本也不用遵守外界的规矩。
君不犯上前坐下,想了想,说:“宅子里除了您与下落不明的族长,就只剩下我们三个活人了。不过,我希望您先听听我的发现,再针对性地为我查漏补缺,好吗?”
“你很自信,想来找到了不少东西。”江老夫人微笑,“那你先说吧,我听着就是。”
听到这话,今芙蓉与意尘梦精神一振,直直看向君不犯。
“这个故事有点长。”君不犯道,“我想从五百年前开始说起。”
“……”
江老夫人缓缓挺直背脊,收起先前的漫不经心,脸上的笑意瞬间被严肃取代。
君不犯好已知信息,以最精简的措辞将其串连成线,顺着时间线有条不紊地梳下来,听得江老夫人的神色连连变化。
两个临时队友虽然提前知道其中大部分内容,却还是为他敏锐的洞察力与超强思辨能力所震惊。
至于后面补充的那些新东西,尽管君不犯将它们称之为“猜想”,但通过江老夫人的表情,他们也能看出这大概率是真的,心里对他越发佩服。
有这样一个六边形大佬当队友,省心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的感受。
良久,君不犯终于说完最后一个字,与另外两个队友一起长舒一口气。
江老夫人惊异地凝视他半晌,眼底的怔忪慢慢淡去,被浅淡的笑意所取代。
“你很聪明……非常聪明。你说的这些,已是我所知的十之八/九。剩余那一二分,在于你的猜想没有证据,以及遗漏了一点不太重要的细节。”
君不犯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这么说,我的猜测是对的?”
“对。”江老夫人点头,“现在我便以我所知的那些事,为你的所有猜测佐证。”
江家今日祸事的源头,都在五百年前的那场奇遇。族谱中的寥寥数语春秋笔法,难以尽述其中凶险,哪怕是江老夫人,也只比他知道得多些。
那一日,江家先人与山寨成员在回归的捞尸人的带领下,一同进入了水葬坑。甫一入内,他们就亲眼看见那十个捞尸人异化成鬼怪,撕碎了身边几人,并将他们一路逼杀至墓穴深处。
事实上,水葬坑里并非如捞尸人们所形容的那么梦幻和安全,反而道路曲折,机关重重,危险万分,可以说每踏出一步都有人因此死去,很快一行人便折损大半,真正逃进水葬坑深处的无机关地带,甩开了鬼怪追杀的只有江家的二十余人,并且人人负伤。
可笑的是,当时他们还以为自己真的逃出生天,一个个都放松下来,想着歇息一下恢复体力,再寻找离开之法。
但没等他们放松多久,他们身上的活人气息与浓郁的血气便触发了墓穴里最后一个机关,唤醒了守墓兽。
瞬息之间,那一任的江家族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被那体型庞然的丑陋恶兽吞吃了大半,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在墓室中回响,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他绝望地跪倒在地,迎上恶兽戏谑又慵懒的目光时,墓穴内突然起了雾,雾中浮现出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挡在他身前,伸出食指抵在扑杀而来的巨兽额前,轻描淡写便将它震了出去。
“后来的事正如你所推断,先祖与那位大人订立契约,换得江家五百年太平。至于山寨里的其他人……”江老夫人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们并没能进入水葬坑的深处,逃跑的过程中为了救江家人,全都……遇害了。”
“是遇害了,还是被当做挡箭牌了?”今芙蓉双手环胸,问得很直接。
老夫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总之,先祖们离开水葬坑后,带着那位大人搬到这里定居。用以建造祠堂的玉墙、江家后辈所佩戴的长命锁,皆是由那位大人的力量凝聚而成。”
“但江家的好日子,在十二年前……不,应该说从我的大儿媳折珠去世的那一日,便宣告结束。”
江族长与他的夫人沈折珠六岁相识,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沈折珠十八岁那年嫁到江家,夫妻二人过了两年蜜里调油的日子,奈何一场急病过后,她没有撑住,撒手人寰。
族长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守着夫人的墓碑浑浑噩噩过了半年。忽然有一天,他带着一个女人回来,说是自己的新欢,想娶她过门。
那女人脸上戴着面纱,一掀开,赫然是沈折珠的面容,就连唇角那粒小红痣都一模一样,如同故人复生。
最开始,江老夫人以为是儿子太过思念妻子,寻了个替身,所以格外心疼那姑娘,对她比对亲儿子都好。
可时日一长,她渐渐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位夫人刚过门,她的儿子便遣散了家里所有的帮佣,媳妇的事他亲力亲为,对她这个母亲也是夫妻俩一起照料。
而这位新夫人不仅相貌气质与沈折珠相近,就连性情、言谈举止和行事风格都几乎一般无二,包括某些连她自己都无意识的小习惯都完全相同,倘若不是克隆人,就只有一个可能——死而复生。
察觉这一点后,一向雷厉风行的江老夫人当夜就去找自己儿子对峙,果然从他口中逼问出了与自己猜测相同的答案。
他直言自己花了某种代价让死去的妻子复生,可代价是什么,他却没有明说,只是跪在地上,哑着嗓音劝母亲小心身体,往后莫要太伤心。
“我与他对峙完的第二天,他那些离家打拼的弟弟妹妹突然一起回来了,说是回来祭祖。”江老夫人露出一抹惨笑,“可我们江家祭祖的时间是在每年清明,怎么可能会在寒冬腊日里搅扰祖先?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好儿子口中的代价,可能马上就要来了。”
“祭祖那三日,我的孩子、子侄们就像中了邪一般,无论我怎么劝阻、逼迫都不肯离开江家,一定要跟着他们大哥在后院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假祠堂里祭拜先祖。”
“他们有一套古怪而危险的祭祖流程,有五人便是在这次祭祖中丧命,剩余的几人则不断外出,不知道去做什么,每次外出回来都会减员。”
“最后一个死去的人是我的小女儿,也就是老四的……母亲。”
江老夫人的语气突然哽咽,捏着袖角按了按湿润的眼眶:“她死在后院的花厅里,毫无征兆地就浑身抽搐、肢体撕裂,最终身躯爆碎而亡,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她去世的前夜,还帮折珠接生了一对双胞胎,作为交换,她要求折珠说服我儿子,把孩子们送走,自此远离江家。”
“折珠答应了,可是我的儿子没有。”她闭上眼,剧烈变化的神情在话音落地的那一秒归于平静,“所以我与折珠联手悄悄送走了……你们。”
言及此处,她的眼中掠过一丝惊痛,显然很清楚,她费尽心思送出去的亲人,如今皆已不在了。
作为母亲,作为祖母,作为一家之长,江老夫人看着江家被自己长子的一己私欲害到如此地步,不可谓不痛苦。
他把所有的爱给了妻子,唯一的良心给了母亲,却对家族、对族人凉薄狠毒至此,不知该说是家门不幸,还是命运如此。
但痛心归痛心,老夫人丈夫早亡,过去数十年掌家磨炼出的头脑与手腕仍在,所以在自己的孩子几乎死绝之后,她没有选择郁郁寡欢,而是联合管家老吴,并利用儿媳对自己的愧疚展开了调查。
“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所以劳烦老吴替我盯着那个逆子,我自己则让儿媳陪在身侧,想方设法地从她口中套话。”
江老夫人对族长的称呼悄悄发生了变化。
“经历了小半年的周折,老吴发现我那逆子非常紧张那座假祠堂,经常在里面一呆就是一天,除此之外的时间便会锁起门,钥匙只有一把且随身携带,连折珠都不让碰。”
“而我也察觉到了折珠的状态不对,她那么孝顺一个孩子,那么爱自己的女儿,却永远只在晚上亲近、陪伴我们,到了白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很好奇她夜里的去向,便在某天晚上装睡,等她离开我的院子之后,悄悄跟了上去。”
“那时天快亮了,折珠没有回房,而是去了那座假祠堂,在里面开了灯,燃烛烧香,然后一口一口地吸着香烛烟气。吸得越多,她面上的血色便褪得越多,到最后,她的皮肤呈现青白死灰之色,几乎与死尸无异——随即往旁边的棺材里一躺,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
“透过假祠堂中的灯光,我看见她的脸、脖子和手背都溃烂出一个个创口,身上的衣服也变成她下葬那日穿的那身。”
“正是在那一晚,我才明白,那逆子口中的代价不只是江家其他子孙的命,也包括他自己的,和他挚爱的妻子不完整的人生。”
江家族长,是第一个因他妻子身上的复生之术而死的人,后来的他不过是一只披着人皮的伥鬼,不惜为施术之人谋夺亲人性命,以延续他那个不切实际的,名为“厮守终身”的幻梦。
也就在当天晚上,族长察觉老吴一直在跟踪、调查自己,便将计就计,把他骗进自己房中,不知对他做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被那骇人真相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江老夫人想去找老吴诉说自己的发现,一出院门,就看到老吴血肉模糊的尸体吊在对门的树上,尸体旁边还站着她的大儿子,脸色阴鸷,形如恶鬼:。
“那个畜生……”江老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当着我的面把老吴的尸首炼成了跟他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怪物。在那之后,老吴被迫和他一起助纣为虐,被迫成为江家这座大坟里的看坟鬼,‘生’不如死。”
她挽起衣袖,露出皱褶的皮肤,似哭似笑。
“现在,除你们以外,我便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活人了。”
大厅里静默许久,君不犯三人听完这个字字滴血的故事,心绪复杂。
还是意尘梦出声打破沉寂:“那十一十二呢?她们也……”
“她们……不算完整的人,两个怪物生下的孩子,也只会是怪物。”江老夫人放下袖口并按了按,木然道:“怪物也好,如今的江家里,只有怪物才能活。”
今芙蓉轻吐一口气,搭在腿上的手用力握紧:“老夫人,你刚才提到了控制族长这条狗与外面那群恶狼的怪物,那你可知道这头怪物在哪里?”
“我一个即将入土的老家伙,能活到今日全凭那条狗还有点良心,怎会知晓这种事。”
江老夫人轻轻抚摸着腿上的围巾,脸上慢慢浮起冷笑:“不过,祭祖时间未过,江家还有你们三个‘供品’,那畜生跟豢养他的怪物本也不会放过你们。”
“那就是有线索。”今芙蓉面无表情,“在它对我们动手之前,我想先发制人,打它一个措手不及,还请老夫人不吝告知。”
江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立刻答复,而是以眼神询问君不犯和意尘梦的意见。
君不犯耸耸肩:“我没有坐以待毙的习惯。”
意尘梦抿嘴微笑:“我随大流。”
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帮你们下一个饵吧。不过事先声明,那个怪物能让人死而复生,必然实力强劲,你们此去,很可能会从主动出击变成羊入虎口。”
君不犯摘下墨镜别在衣领,眼皮一撩,即使什么都没说,也给人一种稳操胜券之感。
江老夫人见状,不再多言。
她细细打量着三人的面容,扬起唇角,眼中隐隐露出几分怀念,拖长了语调温柔地说:
“那就睡一会儿吧,孩子们。”
“奔波一日……你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