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现实-禁锢
大家没接话,谁都知道要找,她们没一天放松,除了慧慧回来了,派出去的其他人都继续深入腹地,只是一直找不到。
“徐幼宜找到了吗?”镇西侯问。
“这狗东西不知藏哪了,我们一批人跟着禁军找,一批人错开禁军找,现在已经把京城达官贵人家全翻了个遍,没见到他踪迹。他能躲哪呢?”
“接着找吧。江天多疑,禁卫军可能还在府邸外,你们减少进出和通消息吧。”
“知道了。”
被镇西侯点评为“多疑”的江天,此刻确实在镇西侯府外布置继续盯梢的事宜,他眉头紧锁,刚刚有人报回,顾炎家也不见徐幼宜。
他原本以为如果徐幼宜没有在镇西侯府里,那很可能在顾炎那边,失败的廉亲王一脉,和失败的西南余党,结盟似乎也理所应当。但顾炎那边也没有。
江天头大,“加大对其他人的搜查。”徐幼宜绝对还在京城。
苏景同讲学轻松无比,今天的功课是下一场战役,新州防守战。锦州被瓦剌攻破后,冲新州而来,镇西侯等人凝结起来投靠顾朔,兵力和瓦剌持平,开始了新州防守战。
苏景同让他们重点分析新州怎么筹备粮草和兵马。
战场上少有史官,众人无史料参考,据说姜时修会点豆成兵,对着豆子一点,就变成士兵,对着豆子再点,又能变粮草和军备,神奇得很。
谢永章脸都绿了,姜时修会点豆成兵,他又不会,他上哪变去。
霍方面上没反应,心里也泛起难。
顾炎照旧是他的死人脸,平静地仿佛功课与他无关。
谢永章没好气地想,他又不是勤学堂的,可不就是跟他无关。
苏景同又水过一节课,带着他一箱子小黄书回广明宫,把书丢一旁,眯眼在院中晒太阳,漫无边际地想镇西侯那边的情况,江天估计盯死他了,希望他不要在江天面前露出马脚。
顾朔被流放那年,他不愿顾朔流放,要他爹救人,口不择言,他爹差点抽死他,虽然事后他爹给了他一批人手,但苏景同没真把那批人当成自己的,他从前靠摄政王世子的名头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没有危机意识,这一次他爹把他打醒了。
他的权力来自他爹,一旦他和他爹起冲突,他毫无反抗之力。靠别人的,都是假的,唯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真的。
他选中了李侠。
李侠是个很好的人。他是禹州人,禹州连年大旱,禹州人活不下去,四处逃难。李侠一路要饭到了京城。
苏景同那会儿八九岁,在京城外施粥救济,见李侠皮包骨头但行为举止端方,似乎读过书,问了一句,得知李侠当真是个书生,还中过秀才,一边读书一边当先生收学生挣些糊口钱,后来大家饭都吃不起,没闲钱读书,李侠便彻底没了收入来源,家里虽有几亩地,但连年大旱,没有收成。
读书人一旦成了流民,没了土地,便再难考试。
苏景同随口交代了管家庄叔,让他继续读书考试。这件事对苏景同来说小到几乎忽略不计,他在这次施粥救济中,帮的读书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雇佣难民中的青壮年建了书堂、专用医馆和敬老堂,除了读书人,生病的送去就医,小孩送去念书,老人安排人照顾,青壮年男女在书堂医馆敬老堂干活谋生。
李侠的事小到不能再小。
他甚至都不记得他帮过的人里有个叫李侠的书生。
几年后李侠中了三甲,朝廷安排他去禹州老家做官,李侠上门道谢,苏景同亦没当回事——他那年帮的读书人多数都没读出结果,靠教书生活,读出来的十余人,一部分人不耻摄政王的逆贼行径,一为官就把这些年苏景同花在他们身上的钱还回来,写诗作赋痛骂苏季徵和苏景同,划清界限,另一部分则想借机攀上苏季徵,各种拉关系。
他把李侠归到后者。
如果非要说哪里值得他多看两眼,大概李侠是他们中唯一三甲的。
李侠回乡任职后,除了逢年过节送些禹州特产,和摄政王府再没往来,不曾像其他读书人一般提出升官等请求。
于是苏景同直接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他和李侠亲近起来,还要追溯到他去新州玩,想追寻顾朔的脚步,想看看顾朔治理过的地方,想看看顾朔爱的百姓,路过了禹州。禹州比周围州府富裕得多,仅次于顾朔治理过的新洲。
在李侠来之前,禹州还是个穷窝窝。
苏景同格外多停留了一天,和李侠坐了坐。
李侠第一次对苏景同提出请求,请摄政王多注意西北局势。是李侠告诉苏景同他怀疑瓦剌有异动,是李侠给了苏景同瓦剌的相关信息。言谈间,李侠十分忧虑禹州未来可能遇到战争。
苏景同意识到他曾经冤枉了李侠。李侠和其他读书人不同,他感谢摄政王府没有掺杂其他念头,他把禹州治理得如此好,过程想必艰辛,他没找摄政王府开过一次口请求帮忙,这些年他政绩卓绝,却一直屈居禹州,李侠也不曾提提拔的事,他只是在瓦剌可能来袭前,给苏景同一点提醒。
李侠是爱禹州的。
苏景同喜欢一切有责任感的人。
于是李侠成了他班底之一,成了他留给顾朔的一面战旗。
那时苏景同说:“你且安心留在禹州,我会安排的。”
顾朔留在京城不会有好果子吃,他会挑个好时候把顾朔送来西北,战事一起,李侠就会带着禹州的兵马向顾朔投诚。
届时禹州新州的兵马都在顾朔手上,顾朔又是皇帝亲子,天然有统帅力,会引动其他州投诚。等西北兵权在手,谁要动他都得掂量掂量。顾朔守着西北,总比旁人让人放心。
李侠确实得用,顾朔一到西北,就立刻架空了西北王,鼓动了边界附近三个州的兵马轰轰烈烈向顾朔投诚,组建了顾朔最初的班底。
后来便敛了光芒,看着像混日子般浑浑噩噩,背地里帮苏景同料理他不方便做的事,管理苏景同的部下。
直到顾朔登基,苏景同安排他把自己用“贺礼”的身份送回顾朔身边。
苏景同迷迷糊糊回想着镇西侯李侠的事,太阳暖洋洋,苏景同险些睡着。他再睁眼,顾朔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正翻着一本他带回来的小黄书。
苏景同:哦豁。
“你这般喜欢?”顾朔蹙眉,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苏景同连讲得什么都不知道,但话本子又是他带回来的,百口莫辩。
顾朔把书放一边,这是讲男欢女爱的。原来苏景同还喜欢男女之事么?
顾朔想起他在摄政王府的那年,前两个月苏景同还老老实实跟他过了正常日子,第三个月便坐不住,成天往烟花地跑,京城各大烟花地他都去过。
从下午待到夜深,顶着一身酒气和脂粉香气回府,洗个澡,再来找他。
顾朔费解至极,前几天还浓情蜜意,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怎么一转眼就能如此肆无忌惮。
人的心当真这般变幻莫测么?
苏季徵偶然在院子里碰上他,为他解惑:苏景同小孩子脾气,从小到大兴趣爱好无数,没有哪一样能坚持,学琴之前兴致勃勃,发誓要当世上最好的琴师,兴头上从早到晚练,不见停歇,学琴没几月便嫌手疼,嫌练琴枯燥,靠着想弹出好曲子的心咬牙坚持,等他凑合能弹好曲子,火速丢开不大碰。
学画也一样,画之前发誓要当世上最好的画手,把全天下最好的丹青都要了个遍,兴头上焚膏继晷地画,最后也不过是丢在一旁,没了兴趣。
对顾朔,和弹琴画画是一样的。没得到的时候,要死要活一定要得到他,把自己塑造得仿佛是天下最深情的人,等到手了,他没了执念,自然失去兴趣。
苏季徵意味深长地提醒他:别对我儿子抱期待。
顾朔那晚等苏景同等到天微熹,苏景同才从烟花之地忙完。
顾朔坐在厅堂的主座上,问:“为什么去烟花地?”
苏景同像被抓包的坏孩子,心虚不敢看顾朔,只嗫嚅道:“好玩。”
顾朔皱眉:“你是有要事要办么?那是你办事的地方?”
苏景同呼吸停了一瞬,下意识道:“不。”
“你是说,你只是去烟花之地玩?”顾朔问。
苏景同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心虚到声音都没底气。
顾朔看穿他的心虚,用食指敲敲桌子,“玩什么,开盘还是其他?”
“开、开盘?”苏景同愣住,这什么东西。
顾朔扬眉:“连开盘都不知道,还成天去烟花之地?”
苏景同:……
“过来。”顾朔说。
苏景同吭哧吭哧走到顾朔面前。
顾朔慢条斯理解开苏景同的腰带,“青楼里黑话多得很,本王也算你半个老师,今儿教教你这些黑话。”
苏景同“腾”的一声,从头红到脚后跟,“别……”
“不愿意?”
“愿、”苏景同小声说:“愿意的。”
那晚后,顾朔没再提这件事,他相信苏景同不是流连花丛的人,认为苏景同在烟花之地有其他理由,立场对立,苏景同不愿说,他不方便过问。
直到他俩分开,顾朔都没问过。
现在顾朔看到这箱小黄书,突然在想,苏景同那时,除了有事要办,是否对男欢女爱也有些想法?
顾朔没作声,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夜里躺床上睡不着,南风和男欢女爱滋味不同,他俩在一起之前,苏景同从未和旁人亲近过,他也一直没问过苏景同的想法,也许苏季徵说得有道理,苏景同只是一时兴起,并不真想在这条路上走到最后。
他俩决裂的时候,顾朔甚至不敢确定那时的苏景同还爱他。苏景同的热情只维持了一两个月,从流连花丛后,他们相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苏景同的爱给了一个又一个人,对他的在意一天比一天少,最后一个月,他们整整一个月都没见过面。
人人都说,苏景同把他弄到手了,执念消了,不在意了。
顾朔有时候也会这样想。
他有时候又会劝自己,苏景同是有要事要办,逢场作戏,要相信他。
可他们从未沟通过,于是顾朔也从没得到过答案。
顾朔悄悄看了眼身边躺着的苏景同,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回宫这么长时间也不解释几句。但凡苏景同没有自虐的行为,顾朔早想逼问他了。现在他看起来情绪不大正常,随时可能被刺激,顾朔一点不敢多问,生怕给他刺激病了。
指望他自己说……呵。
顾朔只好恹恹地装睡。
苏景同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偷瞄顾朔,顾朔静静躺着,呼吸却不似往日睡着般绵长。
苏景同翻身趴顾朔胸前,听他心跳声,顾朔装睡,一动不动,但心跳一时长一时短,苏景同抬头亲他唇角,“在想什么?”
顾朔睁开眼睛,“没什么。”
“怎么还不睡?”顾朔问,习惯性把他揽怀里。
“某人从中午就心事重重,我在想他又脑补什么。”
顾朔:……
“朝廷中的事。”顾朔避开那个话题,他不想和苏景同提,世上好南风者,只有极少数人是只好南风,其余人可南风,亦享受男欢女爱,万一苏景同的答案是确实喜欢男欢女爱,那他要怎么回应?像从前那般对他予取予求,许他成婚吗?
顾朔想到苏景同成婚的情景,他穿着鲜红的婚服,胸前绑着大红绸缎花,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接亲车队,穿过大街小巷,迎娶新娘,他在龙凤呈祥的红烛下,挑起新娘的喜帕,床上铺满红枣和桂圆,苏景同和新娘相拥倒下。
顾朔青筋迸起,揽着苏景同的胳膊格外用力,几乎要将他揉碎压进肋骨里。“他若真敢成婚,”顾朔想,“那他就真当小太监吧,就关在广明宫,哪里也不准去。”
苏景同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弄疼我了!”
顾朔肩膀的疼痛直达大脑,方才过热过激的头颅被疼痛刺激,胳膊一松,冷静了。
忆起刚才的念头,顾朔手心发凉,他一生自诩克己复礼,公正严明,苏景同明明没做错任何事,他怎么能想这些。
他若真喜欢,送走便是,送得远远的,再也不见。
怎么能想禁锢他。
他应该是自由的飞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苏景同轻轻描摹他的眉骨,“你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什么?”顾朔没反应过来。
“你怪我有事瞒着你,不肯跟你说。”苏景同道,“但你有事,何尝不是瞒着我?”
顾朔沉默。
“你不是天下之主么?你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有什么事不敢说不能说?”苏景同问。
顾朔心道:我管天下,又管不了人心。
“快点说啦。”苏景同催促,“你在想什么?”
顾朔感觉自己的声音很艰涩:“你……”
苏景同眨眼:“我怎么?”
顾朔闭了眼,硬生生道:“你喜欢女孩么?”
“啊?”苏景同怔住,他还以为顾朔是觉得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看小黄书,成何体统!以及顾朔更喜欢矜持端方的人,结果顾朔居然想这个?
“为什么这么想?”苏景同不可思议。
“话本子讲男欢女爱的。”
“啊……”苏景同挠头,“随便看的,没那个想法。”
顾朔翻了一点旧账:“你以前爱逛秦楼楚馆。”
“咦,”苏景同惊奇,“我以为你知道我是有事去办,装的。”
知道是知道……
顾朔心道:谁知你除了办事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念头,办事的地方那么多,非要选秦楼楚馆么?
苏景同投降,“好啦好啦,我交代我交代。”
“嗯。”顾朔道:“说!”
“从哪里讲起好呢,你来我家第二个月……”
顾朔到摄政王府的第二个月,苏景同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都是皮肉伤,不伤筋动骨,苏景同又能遍地撒欢了。
那时候,摄政王府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苏季徵出了个意外,病倒了一个月。
原因简单,他酒后把苏景同打了,清醒以后愧疚,想让苏景同打回来,苏景同不肯,于是苏季徵叫摄政王府的仆役替苏景同打回来了。管家想找苏景同来阻拦苏季徵,但摄政王府该死的大,管家骑着快马在王府中狂奔,还没从苏季徵住的东院赶到苏景同的西院,仆役已经打完了。
木已成舟,为时晚矣。
苏景同赶过去只看到苏季徵昏迷过去,趴在床上,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苏季徵文弱书生,养尊处优多年,年纪又大了,身体恢复慢,下不了床,更别说处理政务,一来二去便拖了许久。
苏景同和苏季徵的事,孰是孰非难以分辨,从出生起就纠葛无数。但这次事坏在时间不对。
读过史书的人,大概能预感到苏季徵是不可能谋反成功的。
他本可以在周武帝要鸟尽弓藏时带兵反了周武帝,但他选择了扶持周文帝上位。
他本可以兵权在手,随时造反,但他为了取信于周文帝,放手了兵权,于是事情急转直下,再想拿回兵权千难万险。
他还可以再几年前只剩西南不服他时就谋反,先登基当皇帝,再和西南王动兵,赢西南王的概率很高。但他没有,他不想引起战火,他想和平解决,于是错过了登基的机会。
他也可以在大周百年宴会后,如计划般动手,那时西南王愿意尊他为帝,四大掌兵藩王都和他达成协议,都在京城,周文帝手里只有禁军和左正卿手里的一万人,他若动手,几乎稳赢。但他没有,他当晚打晕了苏景同,苏景同高热不退,伤口有疡伤迹象,一度见阎王,苏季徵无心大事,直接休朝。等苏景同苏醒,苏季徵自己又晕过去,一来二去,比原计划慢了两个月。
两个月瞬息万变,错失良机。
大周百年宴会当晚,南面有百姓活不下去,造反了。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让他们积蓄了不小的力量,攻城略地、称王称霸了。
苏季徵能下床后,忙着处理百姓造反的事,谋反又搁置了,各大藩王回到封地,左正卿也把出京巡查的人手全召了回来。
苏景同预感到苏季徵的谋逆无法成功了——冥冥之中总差一点运气。要当帝王的人,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可缺。
但苏季徵总是缺一点。
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停滞不前。
可问题出在哪里呢?
苏景同复盘了苏季徵的各项准备,没从中发现一点会输给周文帝的迹象。
苏季徵能寒门出身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操纵朝局废周武帝、送周文帝上位,论谋权是顶尖的高手,苏季徵浸淫朝政几十年,布局精细可见一斑。
聪明绝顶如左正卿,能在苏季徵把持的朝政中拿到兵权,也没找到苏季徵的漏洞。何况刻意避开朝政多年的苏景同。
不祥的预感如此真切,他却找不到任何问题,这感觉实在不好,让人焦虑,他不知道老天爷会在哪个环节同苏季徵开一场巨大的玩笑,毁了苏季徵半生的努力。
他只能做一些筹备,假如真的失败,他要怎么保全苏季徵和苏家,以及……
苏景同那时想,苏季徵能赢固然好,但如果苏季徵的失败是定局,谁当皇帝,都不如顾朔来。
顾朔会是个好皇帝,也会对苏季徵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