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等颜璧人再度向我们敞开家门,我对虞百禁说,该进屋了。
我腾出一只手,横搭在他眼皮上方,遮挡着过于刺目的阳光,只看到他嘴角下侧那颗痣微微翕动,说:“再待一会儿。”
他的鼻梁挺直,轮廓深邃,回想起我初见他时,没能一下子断定他是否是混血;嘴唇偏薄,下唇似乎比上唇稍厚一点,中间有一道浅浅的纹路,笑起来会往两边舒展,语调也向上扬。
“在偷看我?”
我急忙将掌心下放,蒙住他的上半张脸:“你的幻觉。”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明知道他闭着眼,看不见,却还是回避着和他对视的可能,不想让他看我的脸,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
“你还要躺多久?”
“要看你陪我多久了。”
“别耍赖。”
我感到一阵蠢动,从体内某处升起,无法锁定它的方位,只是在心底徒然的盼望着有第三种力量强行介入,来阻止这一切。因为我已经脱离了自控。
我想对他做点儿什么。
以至于颜璧人“还要不要这破证啊不要我烧了”的冷笑声贴着我后背响起时,我几乎是感激的:“要。”
“不离了?”虞百禁坐起来,半侧着身问她。颜璧人撩撩头发:“我怕那孙子把我的花儿养死。过两天就回去。”
原来那花园是为她建的。
“转告梁不韪:你改我就改,你不改我也不改,想让我退一步,你先退。就像照镜子。”她笑着说,“我们俩太像了。
“别等哪天我把镜子砸了,你再去拼,照出来的也不是我了。”
我接住那本薄薄的硬皮册子。“也未必吧。
“就算脸变形了,身体支离破碎,只要他想,还是能认出你。”我说,“难的是捡起那些碎片,手会划伤,会流血。”
我朝她欠了欠身,“打扰了颜女士。我们回去交差。”
“等一下。”
她却叫住了我们。
准确的说是我。
“那你会捡吗?”她说,“我捡。碎了的也是我的,唯独这个,我不会让给别人。”
我也对她笑了笑。
“我不知道。”
告别了颜璧人,我和虞百禁原路返回梁家的主宅,回程有点堵车,我俩被卡在高架桥上。
望着不见首尾、延延蠕动的车流,没人试图打破静默。颜璧人那番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
我说谎了。其实我压根儿没思考过那个问题,而是等到双手沾满鲜血,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去捡。
“哟,回来了?”
一进门梁不韪就幸灾乐祸,“没被她打成筛子啊,瞧瞧,我就说你命硬。”虞百禁从外衣里掏出那本硬皮证书,我伸出手。
“照片。拿了我们就走。”
“现在?”梁不韪指着外面,“你不看几点了,赶夜路啊?我说你这人生活中是不是就出不了一点儿岔子,但凡有个阻碍跨不过去,日子就过不成了?”
“你哪来的资格说我?”我简直气笑了,“靠你每句话都上纲上线,仗着自己有点儿阅历逢人就卖弄?”
耳边“嗒”的一声轻响,虞百禁不知何时抄了个打火机在手上,对着梁不韪的结婚证一角点亮火苗:“烧喽。”
“停。”
梁不韪的墨镜片上跳动着两点火光,“我去拿照片。”
他怨气缭绕地走开了。须臾之后折返回来,一手交给我们照片,一手接过他的结婚证。我们同时翻看各自手上的重要之物。
“这是……”
容晚晴的自拍照。
和前两张残片拼合,位于照片左下角、她举着相机的胸像。右手延伸到镜头外,看样子是举着相机,左手有些傻气地贴脸比V字,抿着嘴唇,像是走在路上看到陌生人出糗,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失礼笑出来的神情。头发乱蓬蓬的,由于夜间拍摄抑或曝光过度,脸有点太白了,反衬出眼下和两颊浅浅的红晕,不知道是天冷受了冻,还是喝了酒。
“看她穿的什么衣服,推测一下拍照的场合。”
梁不韪也被我们吸引过来,“圆领的白T恤。”
“她一年有三个季节穿白色。”虞百禁怔怔地,“外面好像还穿了件黑的,有点过曝。羊毛大衣?”
“翻领的?”
“她旁边有别人。”
我猛然注意到,容晚晴曲起的上臂外侧,有另一条手臂入镜,穿的也是黑衣。虽然极难辨别,但那的确是另一个人的肢体,紧挨着她,和她共同拍摄了这张照片。
“首先能确定是一张合影,拍摄的时间至少是深秋。”我想破了头:秋天我们都去过哪里?
公园,广场,画廊,博物馆,音乐厅,跳蚤市场……“联谊会。”
随着虞百禁口中吐出这些字眼,颗粒感的短句像在我头顶上凿出数个孔洞,回忆如血液般奔涌而来,使我的脸顷刻间涨红了:“……对。”
我险些弄掉了那小小的纸片,把它翻转过来看背面的留言。
这次是四个字,加一个问号。
“‘雨中的岛’?”
“听起来像什么画作、电影、诗歌的题目。”
我们两人正苦想着,梁不韪的眉头跳了跳。
“她该不会真去找了吧……”
我和虞百禁都扭头看他。数秒之间空气凝滞,他退后半步,干笑了两声。
“那是个传说啊……‘只在雨中出现的岛’,我也是前几年出海的时候,听X市的渔民说的,从他们那儿的海边出发,驶出领海……我也不清楚确切的方位,反正,有一座岛,只在雨天能观测到。有人用望远镜看见过,但更多的人说那只是海市蜃楼,毕竟没人真登上去过,拍到的照片也都像合成的,不知是真是假。
“那岛也没名字,本地人就叫它‘岛’,老一辈儿的人说有这东西,年轻点儿的就不信了。”梁不韪被墨镜挡了一半的脸难掩笑意,“行啊这丫头,胆儿挺大的,敢闯。我闺女长大了要跟她似的……”
“在X市是吧。”我打断了他,“离这儿有多远?”
“坐飞机要转机。”
“开车呢?”
“三到四天。你不可能日夜兼程,路上得停下来休息。听我的,今儿在这儿住一宿,算我对你俩挽救我婚姻危机的回报,晚上一块儿吃顿便饭,怎么样?给我个面子。”
我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腿和脚也不听使唤,坐在了一楼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上。
虞百禁蹲在我身前,比我矮了半头,微仰着脸看我。
我说,她是故意的。他说,看上去是的。
我说,我应该停下吗。他说,可以待一会儿。
我说,要多久呢。他下巴支在了我膝盖上,说,多久都行。
梁不韪在远处咳嗽了一声。
“那个,无意打搅,我就问问。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
“哦。”
他点点头,又点了点。“我懂了。”
“哎呀,都什么时代了,少见多怪。你别看我快四十了,还是挺能接纳新事物的。”他说,“我不歧视你们,真的。
“就是,麻烦你们稍微端正一下言行举止。先说好啊,我对你们这个群体没有任何偏见,爱情不分贵贱,人人平等,但是别在我家乱搞。我这人说话比较直,只是建议你们顾及一下我作为第三个人的——
“我忽然想去散散步。”
他边说着,边朝暮色浸染的花园走去。“我让佣人在三楼给你们收拾出来一间客房。对了,能给我老婆投两张票吗?”
作者有话要说:
纪念一下阿百的(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