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良密(二更)
“怎么会在你这里?”
两道惊呼不加克制地响起,吓飞门外几只寒鸦。
这是白迎瑕和谢逢野唯一会有的默契。
对于他们这般反应,俞思化却并不惊讶,他眨眨眼,慢斯条理地把玉收了回去。
“我从小就一直带着。”
“深藏不露啊。”谢逢野对着他止不住地点头,“这件事也是小安告诉你的?”
俞思化用沉默给了他回答。
谢逢野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俞思化的表情,如今他听不着心声,弄不明白这个姻缘仙的转世在想什么。
只能从他面上那些表情里面瞧瞧能不能翻找些什么。
但俞思化尤为喜欢垂眼低声讲话,就像靠在枝后躲在背风处,只有这般才能藏住最真实的颜色。
从外面去看,只瞧得见边缘那些弯弯绕绕的叶脉。
谢逢野抱着手把人绕了一圈,试探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了?”
这个问题十分重要,也决定了他接下来要如何对待俞思化,要如何处理良府的事情。
俞思化尽量镇定地看着他,但笑不语。
他自从将琉璃玉重新衣襟之中,就如同往常一般,把双手随意地拢起来——这样就没人能看清他正用力地搓着手指尖尖。
包括他自己。
深深呼吸之后,俞思化才发觉自己紧张了。
这份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半分预兆都没有。
“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这是个好问题。
好就好在有许多种答法,但没有一种是能让谢逢野高兴听见的。
但就目前为止,最稳妥的回答是:“我如今知道的和你差不多。”
他打了个太极推了回去。
再补充道:“本来,祖母亲手把这块玉给了我,我该好好护着它的,可昨天小安同我说过之后,我觉得更应该把这样东西还给你。”
其实小安知道什么,他压根不了解冥王当年情劫中的细节,只是在幽都常听鬼众们提起,尊上拥有世上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只是如今缺了一块。
据说是像鸡腿骨头一样的是玉石。
还是俞思化先问起,若是冥王一再这般喜怒无度,遇见事情该怎么办。
小安才想起来这茬:“尊上向来最在乎的不过就是两样东西,我们的冥君,还有那块鸡骨头。”
“不过呢,冥君如今身在何处大家都不知道,便是尊上如此本事盖天都遍寻不得,但可以试试给他找找骨头。”
谢逢野听了这番解释,没有对此再追问下去,倒是和白迎瑕一起,莫名其妙的齐齐松了口气。
“那你又是怎么确定我一定会管良家的事。”
俞思化默了默,轻声说:“我赌的。”
谢逢野:“……还真是难为你了。”
在此处闲聊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看得出良叶确实很是疼爱这个唯一的儿子,即便府内没有什么华贵装饰,但就这间卧房来看,已是布置得极为精美。
从隔柜到摆件装饰,无一例外全是南国的斑竹。
床正上方挂了幅美人刻,打眼瞧去还有些眼熟。
俞思化见谢逢野不再计较,反而愿意环首打量起来,心内稍安,悄悄挪步往一旁让了些空。
谢逢野用余光把他这些小动作收在眼底,然后给月老“罪行”再上一笔。
顺便目不斜视地推开碍事白迎瑕,往床榻上去看。
谢逢野忽地一本正经地问:“你方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俞思化:“良云知。”
谢逢野:“什么破名字。”
俞思化:“……”
你开心就好。
屋里药味浓郁,总让谢逢野无可抑制地想起那天才见到江书。
一般的死气沉沉,一般的灰寂暗淡。
除此之外,便是另一种奇特的味道,是向死而开的浮屠花味。
缘尽尘灭,八苦过后,魂归幽都。
不过就目前良云知这个样子,估计魂魄还站在外面逛街遛弯。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诡异的状态,宽大绣袍宽宽松松地兆在身上,手腕平置于胸前,露在外面的皮肤如枯纸一般,萎皱着暗黄,不见一点生机。
只有一点,谢逢野实在不解。
“人都这样了,还戴着帏帽,要死不活的人还会害怕见谁?”
谢逢野瞧不懂这个章程,他用下巴指了指那个已然瞧不出呼吸痕迹的青年,问得十分真诚。
良云知分明是躺着,头上还罩着帏帽,像是为了贴合他睡觉的姿势一般,还将竹编帏帽的后半部分切平成半月状,方便他躺在枕席上。
……居然还被改良过。
“岂不知世上还有活活憋死这种丧命之法。”
俞思化看了眼便解释道:“听说他小时候因为容貌问题时常被攻击辱骂,至少从我认识他开始,他便是这般遮着脸,无论如何都不拿下来。”
谢逢野接着问:“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拿?”
约莫是因为心虚,所以俞思化对于谢逢野所问都认真作答:“什么情况都不拿。”
“嗯,知道了。”谢逢野沉思片刻,一本正经地再问,“那洞房花烛的时候呢?”
白迎瑕十分不耐万分嫌恶,艰难地磨牙道:“应当没有人,会抬着洞房花烛说事吧。”
“我就会啊。”谢逢野嗤笑道,然后又大度地安慰他,“看我,还是活得太久记性太差,我都给忘了。”
谢逢野无奈的笑起来:“好像在座所有人里,只有我有过洞房花烛啊。”
旁边还躺着个失魂青年,冥王如此炫耀,何尝不是另一种别开生面呢?
把白迎瑕恶心够了他才接着做正事,且没想到此生还有他跟人约法三章的时候。
“第一,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你们一概不许管,但凡有一句废话,我立马收手走人。”
“第二。”谢逢野环顾一圈,绕去桌案前取了支笔来,“第二个暂时还没想好,先赊着。”
难得见他如此严肃,俞思化的眼皮跳了跳。
果然见他过去一把掀了梁云知的帏帽,然后行云流水地在病人脸上画了只……王八。
并且念念有词道:“给我刻成乌龟是吧。”、
一般来说,谢逢野属于有仇必报的龙,除了对成意。
自昨日管家介绍过后,他还特意绕去良家祠堂看过一圈,果然见里面供着一尊相貌奇丑的男子。
十分眼熟。
毕竟当年山蛮子第一次见到良密时,确实被揍得跟个猪头一般。
且不说雅观不雅观,可谓是几度性命垂危。
起初,百安城外接连声称朝庭已派了兵将前来,但一直等到除夕前夜都不曾听任何号角吹鸣。
某夜霜雪沉沉,一队人马进了城,在如此时候,驾这般招摇香车贵马,无异于小儿抱金过闹市。
彼时叛军巡逻频繁,山蛮子实在难以出城去给柴江意捕猎新鲜野物。
可如今大雪纷飞之时,实在难寻新鲜的肉来炖汤。
自元宵过后,柴江意总是频频起烧,整个人眼睁睁地瞧着瘦了下去,山蛮子心急如焚,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贴挂在他身上。
只好趁夜半昏沉之时,瞒着柴江书出门去,到处去搜罗还有没有活的动物。
难得今夜猎到只兔子,还没等他翻过层层院墙悄默默回医馆去,就被一个从黑巷之中冲出来的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若只是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可恨就可恨在他身后还跟着一辆疾驰狂奔的马车,惊马不带理智地横冲直撞,马屁股后面惊心刺目地插了好几把大刀,鲜血淋漓一地。
如此闹腾过后,兔子没了。
山蛮子还未来得及看清面前是谁撞了他,就听巷尾几声怪骂,远远跟来三五个人,他们用粗布蒙了脸,瞧不清长相。
“这他娘的都让马车跑了!你们几个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大哥……那个不是,柴家收留的那个怪胎吗?”
这道声音山蛮子简直不要太熟悉,这波人打娘胎里出来就带着流氓混账气,最开始也只敢在城中胡乱撒野,之后吃食衣物越发难寻,他们就变本加厉起来,开始做那些强掳强卖的行当。
今夜本想劫车,倒没想到在这遇上“老朋友”。
当天风雪庙中拦了柴江意的是他们,如今害得辛苦寻来的兔子跑脱,罪魁祸首还是他们。
山蛮子一把推开了扑到身上的男子,怒吼着冲过去同那几个人缠斗到一处。
待归家时,已是三更半。
他被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医馆走,那个人一路上将自己的家门报了百八十遍。
“你你你你,你不会要死吧,你可别死啊,我扶着你回家去!”
“我那什么……我姓良,单名一个密,字什么我就不提了,估摸着你如今这个模样多半也听不进去的。”
“然后啊然后啊,我家特别有钱,你要是……唔!”
山蛮子这平平无奇的人生中,第一回知道当真能有人吵闹至此,他一把捂了这人的脸,猛地用力捏住,像是车夫把控手里那根缰绳,终于稍微安静些到了医馆。
医馆门前亮着灯笼,雪夜朦朦,柴江书等在门前。
她隔着老远就迎了过来,山蛮子这才敢泄下最后一丝力气,听姐姐和那人互相说了什么,可惜他已沉沉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尤其不安稳,中途恍恍惚惚地醒了好几回。
要怪就只能怪那几个人下了狠手,新仇旧怨堆积在一起,拳拳往死里打。
他就记得第一回醒过来时,有人离他极近,正一下一下慢慢地给他擦脸。
山蛮子想挣扎着睁开眼来,却被人按住了眼帘:“闭着眼,好好休息。”
不论是轻声细语,还是浅淡药香,都是能令他安心的东西。
第二回稍微清醒些,从窗外看去,天色依旧昏沉难辨时辰。
山蛮子的脑袋还是有些疼,他想翻个身,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人。
低头看去,把一声昏沉睡意看了个稀碎。
柴江意裹着另一床被褥,缩成一团,闭眼躺在床边上,本来已是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外面,山蛮子一个转身,就瞧他缓缓地往下坠去。
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圣人有云授受不亲,山蛮子想也不想地把人拥过来,隔着厚实被褥,像卷了个菜包。
便听柴江意闷闷地叹了一声,才说:“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磕到你了吗?”山蛮子想去看他的脸,但柴江意只管把脸深深地埋着,忽而问道,“为什么大晚上出门去?”
“我想去给你找肉吃。”山蛮子无比坦诚,他才说过这话已经做好了准备,下一句听到的定是媳妇说:都讲了我不要吃肉……
然后就是一连串说辞。
但山蛮子爱听,他就喜欢柴江意跟他有说不完的话,不管说的是什么。
像是窗外枝丫坠落积雪,噗嗤一声砸到地里,如此不轻不响的一声之后,屋内两人默了许久。
媳妇没有挣扎着脱离怀抱,山蛮子也理所当然地不松手。
他以为柴江意睡着了,自己也泛起些困乏来,正要接着闭眼,就听怀里忽然闷闷地传来一声。
“你非要对我这么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山蛮子陷入了沉思,迟迟没敢轻易作答,心里翻了个千翻百转,才敢吐出一个“我”字来。
余下的话尚未来得及酝酿出来,柴江意先疲惫不已地止住了他:“睡觉。”
睡觉……
山蛮子心里打翻了一盆火。
一张床、两个人。
要了命了。
山蛮子这才反应过来,正可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若是挨一顿打能换来一回同床共枕。
他被打一辈子都是行的!
翌日,山蛮子跟着柴江意一路去了前厅,正好遇上昨晚那个男子正同柴江书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
见救命恩人过来,他又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打招呼,重新自我介绍过一遍,说他原本是听此处有饥荒,想要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谁知才买通了守城的人进来,马就被砍了……
听来听去都是一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富贵公子,但山蛮子瞧着他就想起自己丢了的兔子,脸色很难好看得起来。
他想不明白,连他都知道的事情,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富贵少爷怎么能不知道?
难道他从小吃的米粮是直接往脑袋里塞的吗?
“一个人,一座城,你怎么可能做得了什么。”
良密是才出家门的热血时候,哪里听得了这种话,即便昨夜有了性命之忧,倒是让他的满腔热情愈发水涨船高了起来。
“如何不能?”
“你连几个混混都打不过。”山蛮子看不起他这骄傲模样,“你要是能做到,我就是王八。”
还是闲得慌的那种王八。
“难道你以为世界上的事只能靠武力解决吗!你这个蛮子。”良密被激了斗志正要掏出自己谋划良久的计策出来。
面前却忽地闪来一道清瘦身影,柴江意站在山蛮子面前,如同一扇清雅屏风。
“他因救你而落入险境,公子无论如何都该好好道谢才是,这是其一。其二,既有这般远大抱负,就更不该以身涉险来此城中,外面将军谋士成堆一处,自有他们的原因。”
他说得平静,没表露出太多情绪。
但话里话外护短之意分明。
良密听傻了眼,辩解道:“我瞧得分明,他是自己冲过……”
“他就是为了救你。”柴江意破天荒地不讲理起来。
良密身在他家屋檐下,不再争论:“……彳亍。”
山蛮子胸腔里那颗躁动如野马的心几乎要窜出喉咙口来,只敢紧紧地闭着嘴巴。
直到柴江意领着他回屋去,都不敢多说什么。
但眼看着人就要关门离去,山蛮子顾不上危险,从门缝里急急探出手去抓住门板。
“我这辈子只要你!”
动作太大,带翻了屋里的炭盆,滚烫地砸了一地星火。
映红了玉面郎君的脸。
往事浮现,细腻又温暖。
良密之后当了城主,虽已是后话,可就目前来看,他对于当日初见时,山蛮子和柴江意的双双责问,很是念念不忘了许多年。
谢逢野就这般笑容甜蜜地往良云知脸上去画细致的王八,嘴里念念有辞:“怪道雕那么多蟾蜍,原是记得那天呢,就你会画乌龟是吧。”
画面实在恐怖,小古缩到俞思化脚边,白迎笑看得难受,忍不住问道:“就这个什么良云知的事情,咱们就是能不能或许稍微给他先解决一下?”
“能啊。”谢逢野回道,又意味深长地看向白迎瑕,“这座宅院呢,以前出了个心想正道的傻子,好歹算是为国为民,之后也算修得正果。”
“可见,心有执念是好事,就看所为何事了。”
白迎瑕抿了抿嘴,朝他扬了个笑。
“那便等着吧。”谢逢野直起身来丢开笔,“变天了。”
良府外,原本白昼晴明的天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昏暗无光,浓如稠墨的天上,刺目地挂了轮血月。
赤光直照梁府,猩红一片中,有处楼台尤为显眼,似在于赤玉交相辉映。
那是“参归。”
是冥王的心脏,也是各类幽冥鬼怪最好的补药。
而那道成意上仙亲自设下的竹青法障也不知是何时散去的,空荡荡的砖石地面上不断地涌现出一滩滩黑水,咕咚咕咚地炸开泡。
从里面冒出一个个扭曲奇怪的人形,这些东西叫声凄厉,才现形时像是分不清方向,但很快就齐齐往良府爬去,如同被召唤了一般。
如此诡异画面里,抱着小本本往前艰难行进的小安就显得尤为突出。
他内心是迟疑的:是该要进去像尊上说一声此处有异动,但这般景象,应当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是要出大事了。
“我是个传话的,我是个传话的,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小安忙着给自己打气,他只顾瞧着脚底的路,没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跟了团悄无声息的黑影,亦步亦趋地贴他半寸之外。
从那身体里伸出一只手来,五指畸形奇长,恶狠狠地朝他后脑勺挖去!
一声吃痛惨叫响在良府门前,红月瞬时颜色变深,像是交战前的首个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