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雪恨·五
殷回之当然不可能会被他三两句话激怒,颔首淡道:“多谢提醒。”
季回雪依旧没有开始的打算,而是看向他手中的剑,惊讶道:“阿殷,你这把剑,瞧着有些像……”
季回雪似乎这才认出来冰魄,慢慢蹙眉,有些难过地说:“阿殷,那个魔头的确对你很好,可是师尊又何曾亏待过你?师尊早就同我说过,等你结丹,会亲手为你铸一把好剑……绝不会比你手中这把差的。”
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穿进众人耳中。
谢凌将冰魄给了殷回之这件事不算秘密,季回雪眼下再提,不过是为了让旁人觉得殷回之背信弃义、唯利是图。
又提到江如谂是要在殷回之结丹后给殷回之铸剑的,则是让人想起了殷回之过去毫无存在感的那段时间,继而觉得是殷回之自己无能,而非观澜宗亏待他。
观澜宗的几位峰主明面上冷哼了一声,实际对季回雪这番话很是满意。
殷回之却一副完全没听出他言下之意的样子,讶异道:“真的吗?”
季回雪:“自然不假。”
殷回之略微思索,道:“可是我记得当年青瑾会,冰魄旧主恰好与江峰主同在一届,江峰主似乎只是第二名。”
季回雪的笑容微微一僵。
殷回之这番话直接将在场者的回忆拉回了那届已经鲜有人提的青瑾会。
那一届的魁首……正是冰魄的前主人、天夜门前门主、也是曾经的逍遥门弟子——谢殷。
时年谢殷二十七岁,意气风发,全程独占鳌头。
江如谂大了谢殷近十岁,二人对上时,江如谂却毫无还手之力,毫无悬念地拿了第二名。
若非后来谢殷走到了修真界的对立面,人们提起那一届修真会,恐怕还是很难想起第二名是谁。
“所以我觉得,”殷回之直接道,“要铸出比冰魄更好的剑,还是挺难的。”
殷回之说完,脸色划过一抹不自然,像是才想起来自己说的两人里,有一位在场。
他的视线精准落到台上江如谂的身上,诚恳而惭愧地说:“江峰主,晚辈只是陈述事实,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您应该不会生气吧?”
季回雪:“……”
观澜诸峰主:“……”
围观者:“嘶……”好歹毒的嘴。
江如谂回望,在那张顶着真诚表情的俊俏面孔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嘲弄。
褚如棋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当真被殷回之的话刺到了,正要沉声打断殷回之的挑衅。
“当年我技不如人,是实话,”江如谂的声音很平静,“不会生气。”
殷回之颇觉没意思,正要收回目光,却听见江如谂垂着眼,再次开口:“但剑的品质与求剑者无关,赫连大师曾经答应过我,会为我的徒弟铸出最好的剑。”
赫连亓是上修界最有名的铸剑师,千金难求一见,更别提请他亲力亲为铸一把剑了。
当年江如谂给季回雪的“流风”,便是求的赫连亓。
但此情此景,只要是个智力没问题的人,都能看出江如谂说的不是“流风”,也不是季回雪。
所有旁观者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目光在脸色难看的季回雪、反应冷淡的殷回之、还有语出惊人的江如谂之间转来转去。
结合观澜宗诸位峰主们僵硬的表情,事情变得愈发耐人寻味了。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话本子里那种恨海情天的味道。
处于旋涡中心的殷回之却狠狠拧了拧眉。
即便江如谂没有直接害过他,他对江如谂也确实没有像对季回雪那么深的恨意。但此情此景,结合江如谂刚才的话,他还是被恶心得不轻。
准确地说,他感觉这次青瑾会上,江如谂和他的每一次碰面,都有种恶心人的莫名其妙。
也许是修仙把脑子修坏了。
殷回之毫无感情地“哦”了声:“季首席这把‘流风’确实不错,只可惜我不懂剑,还是觉得自家师尊给的是最好的。”
事实上,这段时间大家都知道殷回之在有意识地避免公开提到谢凌。
这句话依旧没有直接提到谢凌的名讳,但在场没人会蠢到以为他说的是江如谂。
那种古怪的氛围更浓了。
殷回之侧目看向裁判,声音有点冷:“还不开始吗?”
正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裁判愣了下,轻咳一声:“双方都准备好了的话,自然就要开始了。”
语罢,裁判将手中旗帜高高抬起,悬空静止片刻,再迅速切落——
场上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几乎是一瞬间就缠斗到了一起,几个呼吸的功夫,已经过了数十招。
台下各门各派已经淘汰的弟子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半晌,才有人挫败地喃喃:“原来他们之前打我真的连三分力都没用上……”
有人安慰他:“其实也还好啦,咱们不是还跟殷回之过了三招嘛。”
“……”
又一人紧盯着台上战况,还不忘插话:“说起来,殷回之这场开始就打得这么凶,应该是对季回雪很忌惮,不敢像之前那样先玩三招了。”
“玩?”身后一道声音嗤道,“他那三招是在看对手的本事。”
几人正要不悦反驳,转头才发现说话者竟是本场武试的第三十七名——褚回铮。
褚回铮身后,是第八十名的符回依。
于是几人到嘴的反驳当即咽了回去。
原因无他,这两人年龄都小得够再参加一次青瑾会了,却双双跻身前一百,光论实力就甩开他们一大截。
再者,这可是殷回之从前的同门,对殷回之的了解恐怕还是挺到位的。
几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虚心请教褚回铮:“褚道友,你方才说那三招是在试探对手的本事,那为什么对上那种比他弱十倍不止、必输无疑的对手时,他也要让三招呢。”
褚回铮冷笑:“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工于城府——嘶。”
符回依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接过话头:“因为殷师——殷回之性情沉稳,不会因为对手弱就轻敌,也不会因为对手强就气馁放弃。”
几人又大着胆子追问,“那为什么他不用这法子试探你们大师兄?”
符回依看着比试台,杏眼里情绪复杂:“因为他了解季回雪,季回雪了解他。过去知道的,他用不着再试探,过去不知道的,季回雪不会让他轻易摸清。”
“呃……”几人脸色微妙,连声称是。
他们装聋,却不是真聋,刚刚符回依差点脱口叫殷回之师兄,他们是听出来了的。
多新鲜——
管叛出宗门的弟子叫师兄,对正儿八经的首席大弟子直呼大名,观澜宗这一辈亲传弟子之间大有故事啊!
几人的八卦欲望熊熊燃烧,抓心挠肝,甚至顾不得冒犯了,试探道:“符道友,刚刚灵隐真人的话……是不是说明观澜宗对殷回之的态度发生改变,准他回去啊?”
符回依呼吸微促。
她不是个喜欢议论师长的人,但这股气埋在她心底两年多,眼下实在悲怒难忍。
江如谂这段时间的古怪、以及褚如棋的沉默,都坐实了她最初的想法——当初按到殷回之身上的罪名,根本就是误判。
她立刻去询问褚如棋,却只得到了否认,再三追问质疑,得到了训斥和沉默。
——这些人甚至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还殷回之一个清白。
她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殷回之已经投身鬼域,身上脏水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但若承认当初是他们的错判逼得殷回之走投无路,却会大大损害观澜宗的声誉。
“你们是来看比赛的还是来好奇殷回之去向的?”褚回铮在符回依开口之前出声,语含警告,“还是替自家门派的掌门人打探消息?好抛出橄榄枝?”
这么一大顶帽子扣到头上,几人当即不敢再乱问,忌惮地绕到了看台另一边,不跟他们凑一起了。
–
殷回之对台下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与他交手的季回雪身上。
即便他已经用尽全力,但每次灵力碰撞时,他还是能切实感觉到那种压他一头的强悍。
这是元婴期和金丹期之间的客观差距。
他只能尽可能地避免硬碰硬,而是以招压势。
季回雪也发现了他战斗风格的变化,微微眯了眯眼,下一瞬,冰魄和流风在空中相接摩擦,刃端交错划过,发出带着灵力震颤的锐利尖鸣。
剑气纵横间,殷回之听见他含笑的声音轻轻响起:
“阿殷,让师兄看看你在乾阴域主那学到了些什么。”
这话音看似温和,里头带的轻视与挑衅却快要溢出来。
殷回之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破季回雪的招,但他相信谢凌,也相信谢凌教他的东西。
就算破不了,只要能接住、能让他寻找反攻的机会也好。
凌厉剑风自脸侧呼啸而过,殷回之几乎是本能地闪身,出剑,而后在季回雪略显愕然的目光中反击了回去。
接住了。
之后季回雪的每一次进攻,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即便修为有一大段差距,但在这种程度的预判下,季回雪根本没办法赢他。
来来回回,攻守变换,直到天黑,他们也没打出结果。裁判看了一眼时辰,挥旗中止了比赛。
台下不明真相的各派弟子们已经看得两眼发直了,但台上几宗长老却已是面色凝重。
殷回之飞快扫过观澜宗几位峰主的脸,从他们僵硬的表情里确认了一件事:
他今日破掉的,全是正统的观澜剑法,亦是他从前身为观澜亲传弟子、本该学习接触、却因不受重视而没触碰过的东西。
真是痛快。殷回之冷静地想。
但痛快完,也有难以忽视的茫然和疑惑。
谢凌不许他修邪门歪道,这些东西都是谢凌教他的——为什么谢凌会对观澜宗这些不能外传的剑法这么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