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胖子
彭争刚出生时生了场大病,医生前脚剪断脐带后脚就把他送进了新生儿ICU,彭之涣签了三次病危通知书,每一次回来都在曲风荷的病房门口站好久,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出这一切。
他俩站在透明玻璃后面看小小的彭争在玻璃房里晃着手脚,身上贴着大大小小的管子,薄如蝉翼的小嘴唇无意识地做出“爸爸妈妈”的形状,闭着眼睛的小脸努力地朝他们这边转,他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拼命地向孕育他的人证明,我能出去,我会出去。
玻璃外的小夫妻嚎啕大哭,那些之前憧憬的种种,诸如“一定要把儿子培养成最优秀的人”、“必须要让他学个乐器”、“最重要的是英语要学好”、“学习还不能太差”等全都在那一刻化为齑粉,满身血肉都叫嚣着同一个心愿。
我要我的儿子活下来,只要他活下来。
护士来问新生儿的名字,彭之涣在姓名那一栏一笔一划写下“彭争”两个字,寓意让儿子争口气,挺过人生第一道坎。
小彭争似乎真的懂了,从那以后他的身体状况一点一点地转好,在经历了三个月的治疗之后,终于回到了爸爸妈妈的怀抱,曲风荷紧紧地抱着儿子,彭之涣抱着她,一家三口哭得昏天黑地。
彭争的体重从他出院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走向疯狂,老爸老妈不再把任何重担交给他,只求他能健康成长,彭争从小到大没有遭到过一次拒绝,只要他肯向父母开口的,他们都会尽最大力量满足。
为了给儿子更好的生活,彭之涣从一个工厂里的小后勤不断考试成为了技术人员,又逐渐往工程师的头衔上使劲儿,曲风荷也在单位工作闲下来的时候打些居家可做的零工,只要给彭争一点吃的他能安静地在婴儿车里坐一下午,不哭不闹的,让曲风荷省心不少。
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在每个人的努力之下活得蓬勃而向上,内心充实美好,从不在意别人的比较,他们秉持着孩子开心快乐至上的原则,自动过滤掉了一切攀比之心,只看眼前,只看脚下。
夫妻俩从不在饮食上束缚彭争,只要他说一句喜欢,家里就会不断线的买。彭争说喜欢吃雪饼,彭之涣每次去超市都会第一个把雪饼装进购物车;彭争说喜欢喝黄桃味酸奶,曲风荷可以连续三个月酸奶只买黄桃味,彭争从小到大爱吃的东西至少换过五六茬,因为全都被他吃伤了。
即使是这样,四年级之前的彭争还是保持了正常体型,只是个子比同龄人矮了些,上了四年级食欲突然大增,为了彭争更好的发育,老爸老妈苦练厨艺,菜谱买了厚厚一摞,变着花样地给他做饭,彭争每天放学在小摊上塞了一肚子酸辣粉炸鸡骨架之后回家还能接着吃正餐,好多次肚子都快撑破了也不停嘴,久而久之胃被撑得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圆,体重秤上的数字不断地往150斤上飙。
也有人劝过他们两口子控制点儿子的体重,太胖了对心肝脾肺肾都不好,他俩回家跟彭争一说,彭争也没反对,只要他爸妈开心,他做什么都行。仅仅两天之后,两人看着饿得直咽口水的宝贝儿子,彻底取消了减肥计划,彭争的体重就这么开着火车,一路从四川盆地爬上了珠穆朗玛峰。
只是最近他不爱称体重了,他总觉得体重秤上的数字是在骂他。
彭争的五官是精致的,眼睛又黑又亮,鼻梁也很高,浓浓的眉毛不用修就自带眉型,嘴唇厚实丰满,皮肤白皙光滑,几乎遗传了爸妈所有优点,只是这一切都被一层厚厚的脂肪掩盖了。
他也曾自卑过,换了好几茬的同学不可能没有嘲笑他的,但每当爸妈说“我儿子是最帅的”并且拿出他小时候的照片加以佐证时,他的迷之自信又回来了,继续相信自己是个潜力股,只是暂时蛰伏了。
他已经蛰伏了七年,还要蛰伏多久,他也不知道。
漫长地自我催眠中,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特例,是那个玩游戏被规定抓住他不算的特例,是订校服需要老师亲自量尺寸才能上报的特例,是食堂阿姨会对他说米饭不够可以再加的特例,是无论走到哪都会被人打量的特例。
就像此刻窗外也有一个走到哪都会吸引目光的人,他被一群男生簇拥着往篮球场走,穿着一身红色篮球衣,身高腿长,肩背挺直,和身旁人说话时露出的侧脸帅气而耀眼。
“傻婷快来!你男神出栏了!”前桌女生喊了句。
“你会说话吗?那叫出关!”姚婷婷作为孟易的头号铁粉,立即扔下练习册趴到窗台上。
女生一边对着练习册答案一边说:“我这是客气,否则就说‘出柜’了。”
“噗——”正在喝水的彭争没忍住喷了出来。
前桌女生叫廖若男,是个冷面心善的嘴炮高手,见她僵硬地转过身,彭争嘴唇抖了抖,挂在上面的水珠颤颤巍巍地掉下来,不自觉地抓紧了还没放下的水杯,等着廖若男口吐芬芳。
没想到她只是淡淡地问了句:“有纸吗?”彭争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去帮她擦。
姚婷婷在旁边哈哈大笑:“哎呀男人你也有今天!”嘲笑完闺蜜,她又突然坐在彭争旁边的空座,双手叠放在桌上,半埋着脸小声问彭争:“彭彭你懂得挺多呀?”
彭争不知道怎么解释,问都没问迅速反驳:“我不懂我不懂我听不懂你们说什么!”
姚婷婷见他这样,噗嗤一声乐了,比刚才嘲笑廖若男时笑得还欢。
彭争被她笑得不知所措,为了缓解尴尬把头转向窗外,此时的孟易已经在球场上飞奔了。
可能是为了方便运动,孟易在篮球衣里面套了件短袖,袖口中伸出的修长手臂匀称而结实,要球时高高举起,扬着下巴出声示意;接球时兜手勾住,双手抱球举过脑后;过人时灵活又敏捷,转身抛投完美弧线入网;庆祝进球时和同伴帅气地击掌,笑容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自然也包括彭争身后这位女粉丝,姚婷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双手抓着彭争的肩,激动得又捶又扯,“啊啊啊太帅了啊!”兴奋到极致还不忘问彭争一句:“帅不帅帅不帅?我男神帅不帅?”
彭争虎爪求生,连声说:“帅帅帅帅帅。”他总是对孟易有强烈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在孟易以外的人身上很难矜持,尤其是在姚婷婷这种“孟易信息大全”面前。
他随口问:“他就是校草啊?”
姚婷婷震惊地看着他:“不是吧彭彭?你刚知道吗?我们都要毕业了呀!”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所以没怎么关注,他就是孟易吗?”彭争发现他对演戏特有天赋。
姚婷婷“安利孟易”技能触发,绝不允许在她出现范围内有人对孟易一无所知,小教鞭一拿,小葵花妈妈课堂开课啦。
“孟易,男,8月28日生,18岁,处女座,身高183cm,体重70kg,爱好打篮球,特长是画画,就读于阳城一中高三一班,是班级里少数艺考生之一,学霸,成绩排名能进年组前十,但是他们艺考生不参与正常排名哈。理想是考上帝都美院,最爱吃的菜是宫保鸡丁,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偶像是科比,最爱听林俊杰,喜欢腿长胸大屁股大的女生……”
“等会等会!”彭争打断:“你怎么知道他喜欢这样的女生?他说的吗?”
“没有啊,我瞎猜的,”姚婷婷反问,“你们男生不都喜欢这样的吗?”
彭争无语,示意她继续,“而且他家还挺有实力的好像,他姥爷是一家金融企业的创始人,具体哪个企业不知道,孟易挺低调的,从没拿这层关系说过事,”姚婷婷摊摊手:“我就知道这么多,”说完继续看窗外。
彭争默默消化着这些信息,原来孟易是美术生,怪不得校服肚子上那株桃花画得那么好,跟能闻到花香似的。
帝都美院,孟易的随便一个理想就直指国内美术最高学府吗,而自己却连想去哪个大学都没想过,他的底线比自己理想都高,这就是差距吧。
学画画的人难免对文化课有忽略,可孟易却还能拿到年级前十的成绩,这得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达到呢?原来可怕的不是别人比你优秀,而是别人比你优秀的同时还比你努力。
而且家境优渥,想必他的父母也一定是很好的人,所以才能培养出这么完美的儿子。
孟易他们一帮人已经结伴往回走,旁边的男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七八个人顿时笑开了,拍着手起哄,孟易似乎是这玩笑的主角,他把球一扔,跳上男生的背,顿时打闹成一片,球衣在混乱中被掀起来,露出一小截明晃晃的腰线。
姚婷婷:“我去!!!!!!”
彭争正沉浸在自卑情绪里不可自拔,姚婷婷的九阴白骨爪猛地把他抓了回来,“女侠,饶了我吧!”他捂着肩膀回头说。
姚婷婷犹如被打了一管肾上腺素,红着脸指着窗外结结巴巴地说:“公……公狗腰!你看见没?”
彭争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急于摆脱这种酷刑,他用力地点点头:“看到了!太帅了!”
廖若男及时回头,面无表情地说:“你就是馋他的身子。”
姚婷婷总算放开彭争,跑去跟廖若男过嘴瘾去了。
彭争抻着脖子看见孟易走进了教学楼,手肘枕在窗台上歪着头,回想着刚才那众目睽睽的窥视。
孟易的腰可真细,肚子扁平扁平的,不像自己,他低头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肉,软软的,围了腰部一整圈,这是他七年多的积蓄,孟易可没他这么富有。
身材差距、成绩差距、财富差距、理想差距,孟易的一切都是那么遥不可及,难道他们之间就不能有一点相似之处吗?彭争费力地想。
玩游戏孟易没有特权吗?可能有,被抓住也会有人对他说:这次不算,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订校服孟易没有特权吗?可能有,老师会说:男生都按照孟易的大小定啊,他是标准号。
打饭孟易没有特权吗?可能有,阿姨会说:孟易不够再来添啊,饭菜管够!
这点是一样的!
看来他和孟易在食堂阿姨那是旗鼓相当不分伯仲的,食堂阿姨是个颜控,他早就看出来了,对于他们这样颜值高的男生总是没有抵抗力。
没错,一定是这样。
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彭争有点犹豫了,他不是怕粱晨再堵他,而是他没法保证能再一次保住校服,孟易没答应教他打球,他就没理由跟着他。
他慢吞吞地往校门口走,路过门卫室时还被耿大爷好心提醒了句:“明天记得穿校服!”惹得彭争更添郁闷。
他又一次站在了命运的岔路口,是选择明亮宽阔的大马路,还是狭窄幽暗的小巷子。
走大马路可以更快地回到家,但是昨天粱晨他们已经在小巷子堵过他了,如果按正常人的思维,今天一定不会再走小巷子,那么粱晨他们今天很有可能在大马路上等着他。
走小巷子虽然远,但粱晨绝对猜不到自己还会再走这条路,一个人绝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所以今晚的小巷子是相对安全的,而且这条路是通往小篮球场的必经之路,万一孟易还想去那里,说不定又会碰上。
他在脑海里盘算得万无一失,就像在为自己的决定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他从没选对过正确答案,彭争站在巷子中间,看着面前堵着的五六个人,心里这样想。
彭争站在昨天孟易出现的那盏白炽灯下,粱晨和他的人则处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但凭轮廓彭争还是认出了黄毛,粱晨坐在墙边儿的一块木头横梁上,歪着头点烟。
彭争盯着他看了会,发现粱晨这人不仅声音像鬼,人长得也没精神,他点完烟深吸一口,在吐出的浓雾中看了过来,彭争清楚地看见他眼睛下面的两个黑眼圈,他吸的是什么彭争不敢细想,此刻他特想屏住呼吸,无奈紧张之下愈发急促,额头甚至还渗出了一层薄汗。
“呵,还真有人蠢到两天走同一条路啊。”粱晨心情甚悦。
身后手持棒球棍的小弟们附和着哈哈大笑,彭争想说我还是推理了一下的,但他怕说出来会显得更蠢。
“我发誓真没想堵你来着,”粱晨站起来,“可是等了一晚上,就只有你从这走了,看来我们真是有缘。”他慢慢地走过来,彭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鞋底踩住的碎石与地面摩擦,在寂静的巷子里发出“呲啦”的诡异声响。
彭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第二次落入虎口,他不认为自己还会有好运,他已经开始在心底盘算怎么跟爸妈解释了。
但是他还是想自救一下,这里离巷子口没多远,他现在转身就跑应该能在他们追上自己之前跑到大马路上去,没到马路上至少也足够把书包扔出去,这样得救的机会会很大。
他在心里倒数着,想着从哪个方向转身,用什么样的姿势起跑,给个多大的起始速度,先迈哪个腿,他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正巧粱晨朝他伸了手,想要摸他的脸,他脚底蓄力,小腿紧绷,脚底的石子又一次摩擦起来。
正在这时,一声清亮的男声在身后响起,熟悉的声线在巷子墙壁之间左弹右撞,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喂!不是要我教你篮球,还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