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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元铭偏身一躲,便起身行礼道:“还请陛下,移驾中院东厢房。那处宽敞。”
  赵铉不理他这句话,盯着他问:“你发热了。”
  两人就站在屋中,互相僵持了一会儿。终是元铭先叹了一口气,讽刺道:“陛下离我这带病之人远些,莫伤了真龙之气。”
  赵铉眯着眼瞧了瞧他,没回话。
  少时,元陆生端了铜盆进来,见皇爷竟然进到了屋子里,屋中气氛又肃杀,赶紧把盆子搁下,一溜烟儿出去了。
  赵铉瞧他走远,才过来揽紧了元铭道:“煎药来吃?”
  元铭直接把眼一闭,面无表情道:“君命不敢违,要做什么自便。莫动我爹。”竟有了一种凛然赴死的悲壮感。
  赵铉听完这话,愣住片刻,又扑哧一下笑了:“你当我来,是要做什么?”
  猝不及防一个「我」字,让元铭缓缓睁了眼。想想自己做官做到这地步,也是十分可笑。
  前段日子还与同僚一道,坐在桌案边,对着帖子上的「六俊」二字,频频讥讽鄙夷,口中啧啧……
  如今自己也辗转承欢去了,又与他们有何区别?
  当时义正辞严,那些说过「六俊」的话,仿佛一声声巴掌,掴地自己脸生疼。
  他到底要怎么看待赵铉?
  若是同僚知道,他刚中进士,就上了皇太子的床,如今又在皇帝身下承欢。
  还不如早早改名易姓,别愧对列祖列宗……想到这处,元铭就是一阵窒息。
  思绪被赵铉忽然压下来的吻截停。许是发热,才昏了头。恍惚间贪恋这唇温凉,竟觉十分畅快。
  两人在昏灯里无言的唇瓣相抵,鼻息一温一烫,互相搅作一团。
  赵铉突然照他唇上轻咬了一下,使得元铭在这微痛中微微张了口,便迎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唇舌交缠。
  他觉得自己如今,就似一条被按进锅里的鱼。这一面尚未煎得焦黄,又被翻过去——赵铉按着他,煎起了另一面。
  赵铉左手扣在他后脑上,因而手肘便架在他肩头,颇有分量。
  一路推他往后,最后抵着他,停在了梁柱边上。这停顿使两人的鼻梁骨稍稍磕碰一下,激地元铭涌出一点热泪。
  赵铉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眼尾,边吻他,边将头稍往一侧错开。
  元铭早已呼吸不稳,入鼻是一阵飘忽的安息香,随着赵铉动作,跟着热气往上蒸腾着,越发浓郁起来。
  又过半晌,赵铉才缓缓撤开,唇一路往上滑着,最后在他颊侧挪开,柔声道:“我叫人煎点柴胡来,好给你退热。”
  元铭只觉颊边这口息灼烫了起来,不似方才那般温凉了,又在他怀中蹙着眉头神游。
  须臾,元铭方回神道:“我自己去吧,你……你此刻不太方便,先留在我房中。”
  说着,往赵铉胯骨上虚推了一下,“等等再出去吧,免得叫人看见。你身份毕竟不同,不可没了端方。”
  赵铉往后退了一步,望着他淡淡一笑,再没有其他举动。
——十二——
  元铭懒得回房,在后院连煎带吃,生生磨蹭了一个时辰。眼看下人们都歇了,接二连三的也在劝少爷回去安置,元铭才踌躇着回房去。
  房中昏灯尚燃,窗边一个清晰的人影,脊背直挺,正静坐着。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元铭深深纳了一口气,推门进去了。
  赵铉回头瞅他一眼:“药呢?”
  元铭看着他,欲言又止了几回,才冷淡道:“吃了。”说着也不顾铜盆里的水早已凉透,自顾自洗漱开了。
  原是想泡个澡,无奈赵铉在这儿,他也不好意思洗。现在对着赵铉,单单褪个外衫,就觉得一阵怪异感上头。
  这会儿元铭暗中窥了赵铉几眼,估着他此刻不想端架子,便用白话试探道:“你不回中院?”
  赵铉一脸正经,状似无辜看着他,慢声道:“燥火不消,奈何。”
  元铭被这话吓得,手里帕子都掉了。这会儿也不敢看赵铉,仿佛一个将要被判罪的犯人,呆呆立在那里,浑身僵硬。
  赵铉将这反应收入眼中,经不住轻轻笑了。元铭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弄,便斜眼过去看他,只见他嘴角扯着,梨涡浅浅现了出来。
  一时怒气也发作不出,元铭移开了视线,望着房中的梁柱,长叹出一口气。
  “走了。”赵铉起身,背着手往外踱。临出房门,他漫不经心道:“明早不必送我,你睡吧。”
  元铭正要腹诽两句,忽而想起,赵铉日日天不亮,就要准备上朝了,比自己去点卯的时辰要早不少。
  先帝十年不朝,百官懒怠。最初赵铉这般天天上朝,官员们一时难以适应,私下里都叫苦连天。
  先帝也是神奇,说是不理朝事,却依旧独揽大权,边关要事更攥得紧。
  宁愿让宦官到他寝宫禀奏朝事、让宦官点朱批,也不放权皇太子监国。甚至后来都有些风言风语,说先帝要改立皇三子为太子。
  十来年过去,朝中党争渐显。如今留给赵铉的,净是一堆烂摊子。
  诛了一党罪大恶极,仍有两党盘根错节,天天撕的一嘴毛。
  保持中立的官员渐渐被排挤,元秉先便是中立派的中坚力量。
  元铭更是与那几个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的鼎甲、二甲进士们,私下戏谑自称「中庸七公子」。谁也不愿意向任意一党低头。
  当然,中立派但凡没个靠山,要么被排挤的做不成官,要么下场更惨。
  思及此处,元铭竟对赵铉产生了一些同情,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做。
  正准备宽慰两句,可当他抬头一看,赵铉早已走了,房门静静敞着,像朝外头伸着的两只手,要替房主留客。
  房门外的阶下,几株白玉兰,在晚风里开的正好。
  又两日。赵铉宣众卿至文华殿召对。所谓召对,圣召问,臣对答。
  元铭体热已退下,他抖了抖官袍,与翰林院的同僚们一同前往文华殿。
  “又是什么事?”陈大学士打了个哈欠,“昨日才在上书房议事到子时,陛下真是好精神。”
  “什么事都有,督察院那帮人,又开始了。”
  元铭暗暗震惊。早上天不亮就上朝,夜里又议到子时?!幸亏自己只是个小翰林,要不然真要死。
  “浙党楚党又在你死我活,陛下也头疼得紧。”
  陈大学士当即笑道:“那是,我每次一回翰林院,只觉得清风徐徐来呀。”
  元铭只听不说话,无意中往北面瞅了瞅,只见一队仪仗,拿扇的,举黄盖伞的,皆是匆忙而过。
  道路旁的宫女内侍,纷纷肃然下跪行礼,继而疾着小步子避行。
  “北面是圣驾!快,赶到他们前边儿!”陈大学士催促了两声。
  元铭一行还未进入文华殿,只听里面已是人声鼎沸。元铭不由蹙起了眉头,暗叹:凶煞。
  刚进去站定,还没瞧见老爹在哪儿,只听官员们纷纷静了下来,开始归队站好。
  元铭不自觉往殿上看过去,只见赵铉从西侧而入,玄袍玉带,很是庄肃。
  他阔步迈上金阶,撩袍坐得笔挺,目不斜视。继而在上面朗声道:“众卿免繁礼,奏事。务必简明扼要。”
  这熟悉的声线回响在文华殿中,元铭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颤动,心情转而复杂起来。只举着笏板,在暗中打量赵铉。
  而赵铉的鹰目之中,此时分明没有他这从六品小翰林。
  国库空虚,赵铉先叫了户部左侍郎出来答话,户部左侍郎支支吾吾,支吾到最后,便推说地方上收税能力不行,收不上来钱,所以,中央也没钱。
  赵铉语气明显的不悦了,但也没有发作什么。又接连点了刑部与督察院,对先帝在时的党争冤狱问了几句。
  未几,浙党楚党纷纷出来跳脚,参劾了吏部两句,说吏部用人不察。
  元秉先也不是吃素的,他一抖袍袖,泰然道:“老夫用人,唯任贤耳。万望慎言。”
  一句话,塞的文华殿突兀地静下来。
  老爹硬气,那就儿子开刀吧。楚党骨干,礼部右侍郎冷笑一声,举着笏板出来。
  他往元铭那处侧了侧身,讽道:“元编修,你修史不顾实际,篡而改之,过度修饰「六俊」。莫不是借此来谄媚陛下?”
  这话元铭就笑了。我是谄媚了,但也是用我这皮囊,不是在这件事上!
  元铭年纪不大,却也算半根老油条。他略一思索,举着笏,轻笑了一声,出列道:“彼时先帝病笃,「六俊」实为冲喜之举,何来「过度修饰」一说?”
  这锅自然不能让皇帝背上,尽管就是皇帝说的。
  皇帝说病了,那就是病入膏肓。皇帝说你病好了,你哪怕快死了,也要给他坐起来。
  陈侍郎奸猾一笑:“敢问先帝是何病症,病笃却也能卧榻十年?”
  元铭又往前走两步,微微摇头,故作困扰:“元某愚钝,不通医理。侍郎大人若是感兴趣,大可移步太医院再叙。”
  为了防止陈侍郎继续跳脚,元铭又耍了个滑,朗声道:“若非病笃,先帝又怎会十年上不得朝?”
  这句话一出来,底下纷纷交换眼神了。
  大家都晓得先帝就是沉溺美色,才不上朝。但人家儿子在上面坐着,大不敬的话只能憋在心里,谁也不敢说出来。
  元铭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看来诸位大人,都认可元某的判断。对先帝「病笃冲喜」一事,诸位可还有疑?”
  万岁爷都没发话,谁敢有疑?当然没有。接下来一片的附和之声。
  尽管如此,元铭也要给陈侍郎个台阶下:“侍郎大人心思缜密,元某钦佩不已。后续修史,元某当时刻告诫自己,不敢有半点疏漏!”
  说完回列去了,暗中窥了一眼赵铉,见他露出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
  今日进了文华殿起,这是赵铉头一回面色和缓。
——十三——
  然而殿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浙党楚党你来我往,互相争得面红耳赤。赵铉才砍了一个内阁,如今一员空缺,两党都盯紧了,要往里塞人。
  尚书位大家尚可叽叽喳喳虚伪谦让,扶谁上位都凑合过,毕竟实权都在底下的侍郎、郎中手里。
  但内阁这位置,多少人眼巴巴盯着。
  浙党推人,楚党赶紧参劾;
  楚党举荐,浙党各种不乐意。为了挑对方的毛病,连人家家里纳了几个妾,分别是什么出身都挖的一清二楚。
  浙党也是凶狠,直接在别人家中布了眼线,参劾别人在家中大不敬,关上家门,辱骂陛下「冲主无知,刚愎自用」。至于真骂了没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言下之意,是说赵铉是「冲主」,年龄小,固执听不进意见。
  赵铉不仅没恼怒,反而来了兴致一般,问道:“自古「忠言逆耳」,既然朕尚在「冲龄」,则诸爱卿皆有「顾命」之责,何不直言上谏?”
  赵铉这是先自谦,说自己年龄小,又说先帝驾崩,众臣皆有责任辅佐「幼主」,有话欢迎当面骂。
  一下把人抬举的害怕了,不「骂」皇帝反而显得蒙蔽圣听。文华殿众臣霎时噤若寒蝉,个个在心里斟字酌句。
  元铭听了拼命忍笑——阴阳怪气也能把人噎死,是赵铉的风格没错了。
  陈大学士就比较会说话了。赵铉还是皇太子的时候,他任经筵讲官,后任太傅。
  赵铉又勤学好问,因此两人较为熟悉。于是他不怯场,朗声道:“陛下广开言路,如此胸怀。我大北必能满盈蓬勃之气。”
  这个头一起,殿里的气氛又松快起来,不管楚党浙党,一片的马屁之声。
  内阁辅臣方才还在静默观望,这会儿也开了两句「尊口」,把皇帝夸赞一番。
  赵铉冷笑一声,不作评论。
  又闹了一个时辰,赵铉才让人散了。他从西侧下了金阶,忽而脚下放缓,稍稍侧目,往元铭这处瞧了一眼。
  元铭正要走,但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目光,正向自己投来,便无意识的回过头。
  只见赵铉隔着几丈远,与他微微一笑,接着迈步走了。李德芳也稍瞧了元铭一眼,接着疾步跟了过去。
  元铭哪笑得出来,背上登时出了冷汗,赶忙微低下头,左右顾盼。
  发现没人在注意自己,才缓下一颗心来,惊魂未定间,大口地喘着气。
  陈大学士几人已经走到殿门口了,见元铭还呆立在殿里,便笑着唤道:“仲恒,发什么愣?”
  殿中此时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人,陈大学士便随口玩笑道:“见了圣颜,便走不动路了?”
  他这是无心一说,但元铭当即面色惨白,讷讷道:“下官……许是风寒未退尽,神志不甚清醒,陈大人见笑了。”说完赶紧脚下匆匆,也往殿外走去。
  待元铭出了殿,一沐阳光,才发觉额头上出了层薄汗来,急忙抬袖拭了,这才惶惶然跟上前边儿同僚的脚步。
  刚走没几步,背后响起了一声略为窄细轻柔的男音:“元大人留步,先帝病笃细节……皇爷传您前去商讨。”
  一回头,竟是李德芳!
  陈大学士也回头看了几眼,只当是赵铉又有什么要求要写进史里去,只笑了笑,没说话。
  元铭自己却是心虚得很,当着一众人,忙装得一脸恭敬:“微臣即刻前往。”
——十四——
  举目间一片翠郁之色,脚下是一条小径,以白石铺就。李德芳一身大红贴里,在这翠景中走着,煞是艳丽。
  元铭跟在他身后,不住的神游。犹疑了半晌,还是开口唤道:“德芳公公?”
  李德芳很恭顺的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内臣的标志性笑容,接着颔首道:“元大人请吩咐。”
  元铭前后望了望,问道:“这条路,似乎不通往上书房。”
  李德芳稍一展颜,便灿若桃李,笑着回道:“元大人好记性,确实不通往上书房。”
  元铭当即脸色一变,莫非这是去往……
  李德芳瞧他脸色不好看,便与他解释道:“这是往内廷的路,皇爷邀您赏荷。”
  原来是自己多心了。元铭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李德芳的手上,发现他左手小指上,有一条狰狞的长疤。
  “万岁爷好雅兴。”
  李德芳引他在宫苑中穿行,直至一阵芬芳入鼻,两人才放缓了脚步。
  “元大人,皇爷在前头,迎仙亭里。”
  元铭在日光中眯住双眼,往前头望过去。一池的菡萏,随着微风轻摇,仿佛处子以纨扇遮面那般,娇羞的隐藏在翠荷之间。
  元铭沿着水榭的回廊一路过去,越走近,那人身形越发清晰。
  赵铉仍是文华殿那一身装束,随意地坐在石桌边,背对着他,右手拖着酒碗,望向菡萏池深处。
  元铭尚未行礼,便听赵铉淡声道:“坐吧,随意些。”
  桌上除了酒坛酒碗,还备了一壶茶。元铭将手背贴往茶壶肚上,发觉这茶尚且温热着,但桌上的茶杯显然无人动过。
  “公务在身,臣不便饮酒。暂以茶代。万岁恕罪。”
  赵铉听罢,似是笑了一声。
  除了初识那日,他与赵铉的种种见面,都不似今日这般平和。元铭没由来的有些紧张,不知道事情将往何处发展。
  这时赵铉回过头来,略带疲色,轻声道:“万岁邀你来赏荷,你却一句话都无?”
  元铭苦笑了一下,说道:“万岁爷这是「邀我」还是「命我」?这一池子荷花有什么玄机,万岁爷参之不透,才要我来参一参?”
  赵铉听完,面色逐渐阴沉了下来,半晌才道:“我只是叫你来……”
  剩下的半句话被他生生截断在口中,他把头偏到另一侧,好像是有些气,但也并未发作。
  他仿佛在心中与自己斗争了许久,忽而想通了什么。方回头,露出一个玩味地笑容道:“朕叫你来解闷。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但赵铉也只是静坐着,什么轻浮举动也无。
  元铭只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又说不出原因。
  他莫不是被一堆大臣搞得烦躁,无心风月了?
  那可真是好事,元铭心下松快了不少。如若没有那层悖逆的关系,元铭也很乐意与他聊聊。
  毕竟豁达通透的人,实在难遇。此间又能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更是少之又少。
  元铭神色明朗起来,笑侃道:“万岁爷日理万机,必然是辛劳无比的。我这等「微末小臣」,自然体会不到万岁的忧愁。方才是我言错,还请万岁不要动怒,伤着了龙体。”
  赵铉冷笑一下,却也又回头来看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只见面前这人拨着茶盏盖子,笑意仍未褪去。
  身后巧有一支荷花,花茎甚长,几乎与他肩头齐平。那朵荷花十分娇嫩,在炎阳下随风微颤。
  风起时,花茎有些不堪重负,跟着飘摇,往元铭这方向倒来。
  元铭半晌没等来赵铉接话,便疑惑地抬了头。落在赵铉眼里,便是花面交映的景象,十分可人。
  赵铉微微怔愣片刻,才长叹了一口气,脸上疲色下去不少。复舒展眉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
  “万岁爷?”
  元铭只觉得他今日古怪得很。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赵铉要他陪着,在内廷中走走。元铭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待两人走至一处宫巷时,元铭忽觉阴风阵阵。
  这炎炎夏日,宫中怎么如此阴冷?
  元铭便下意识往身边的萧墙看去。只见宫墙颇高,元铭把头仰紧了,才能看到头顶上的蔚蔚晴空。
  他暗中思忖道,成人尚且要如此仰头,遑论孩童?赵铉便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正怔愣间,一只大手抓上了他的右臂,将他轻缓地往外拉扯了几步。
  于是元铭一半身子又沐在了阳光之下,却不觉烈日灼热,只觉得暖意四起,畅快许多。
  赵铉与他交换了位置,站在萧墙下的阴影中,轻声笑了笑:“内廷不乏逝者亡魂,坊间百姓总说「煞气重」。你害怕么?”
  元铭望着他笑道:“天子在旁,何惧亡魂?”
  这话着实惹的赵铉笑了出来,且笑的十足开怀,“天子?”他笑着自嘲,“凡人耳。”
  元铭稍一转头,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赵铉的朝服上。接着,眼中便流露出了些许失落神色,轻声道:“你穿着这身衣裳,就再不是凡人了。”这声音极轻,不知究竟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赵铉。
  赵铉到底听出了他的意思,有了些想要拥住他的冲动,却又不想毁了这难得的恬静气氛。
  于是只放缓了脚步,望着元铭,轻声调笑道:“那,不若你帮我脱了这身衣裳?”
  元铭听罢猛刹住步子,瞪圆了眼看着他,仿佛下一瞬又要跪下,来个「臣万死」。
  两个人又无声的僵持起来,互相对视,试图用眼神交流那些隐秘的情绪。
  赵铉扯出一个怅然的笑容,主动挪开了视线,脸上的疲色又无声的蔓延上来。
  “不聊了,无趣。”
  前头巧来了一队穿青贴里的小宦官,整整齐齐,冠帽上都插着雉羽。
  打头的见到赵铉,赶紧呼起万岁来。接着,一队人很有秩序的开始叩拜。
  元铭无声地看着这一幕,不自觉转过头,打量着赵铉的神情。
  赵铉垂着眸子,在看着他们行礼,又好像没在看,十分的心不在焉。
  未几,宦官们行罢礼起身,弓着腰,往旁边避让开来,尽可能贴着与赵铉相反的宫墙,低着头匆匆走过去。
  元铭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望着赵铉身前空出来的青石板路,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只听赵铉冷声道:
  “来人。”
  领头的宦官立马过来,躬身道:“听皇爷吩咐。”
  “元大人出内廷,引路。”
  这宦官挥了挥手,即刻有两个小火者踢着碎步儿上前,走至元铭身旁,躬着腰,垂着首。
  元铭正要与赵铉行礼,只见赵铉已转身走出了好几步远,那身玄色绣金的朝服,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动,衬出这年轻人姿态缓慢而端庄。
  须臾功夫,元铭收回了视线道:“微臣告退。”
  元铭还是躬身行了礼,但他眼神没离开那个背影。赵铉闻声并未回头,只是步子稍稍一滞,接着又无情地往前走去。
  方才领队的小宦官抬头朝赵铉看了看,既而小跑着跟上了。
  赵铉面无表情上了龙辇,朝李德芳道:“摆驾北宫。”
  李德芳的视线在赵铉身上逡巡,一时面露难色。他想劝些什么,却还是咽下了。
  “圣上起驾——”
  伞扇长随们列队在后,恭敬的垂首,随圣驾缓缓往前走去。
  ……
  锁一开启,有些落漆的朱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悠长的吱呀声,让人听了就浑身不舒服。赵铉眉头未蹙一下,缓步往里走去。
  午后的炎日正烈,空荡荡的院中,一个瘦削的男子,正在槐树下的竹靠椅上纳凉。
  他人虽没什么精神,衣裳却是华贵的。他听到有人来访,也并未睁眼。
  赵铉站在门口看了片刻,落拓笑了笑,才缓步往前走。边走边道:“吾弟悠哉,甚羡。”
  竹椅上那人方睁开眼,望着老槐树的阴翳,毫不惊讶道:“好哥哥,怎么想起过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