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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来三坛!”

报了数儿之后林瑯顿觉自己可悲得紧——曾经挥金如土的阔少爷,如今二钱银子一坛酒都开始嫌贵了……

那阿辞身手利落地搬出三坛酒到面前的桌案上,脸色绯红得莫名其妙:“不用给钱……这些是送你喝的。”

“这么好?”林瑯瞪大了眼睛,嘴角牵起一丝笑,情不自禁地整理了一下额前的龙须发:“敢问姑娘……为什么?”

阿辞低下了头去避开林瑯的眼神:“以后别欺负玉树哥,我还会请你……”

本还在心头暗自数着小九九,猜想这阿辞姑娘是被自己的魅力所折服——到头来竟是唐玉树那等粗人?

林瑯将嘴一撇,照数儿把钱排在了阿辞面前:“不答应不答应!”说罢便伸手去端酒坛子。

本也是玩笑话,却没料到那阿辞把酒坛先手一夺:“那我不卖了!”

“嘿——”林瑯横眉竖眼着:“……我钱一个子儿没差你的,哪有不卖的道理?”

阿辞板着脸:“酒是我的,说不卖就不卖。”

见阿辞不好对付,林瑯只得让步:“……好好好,不欺负不欺负了!成了吗?”

看穿林瑯的缓兵之计,阿辞抱着酒坛的手臂并不松开。

“我发誓!发誓好吧?”见阿辞性子刚烈,林瑯无奈,只得拇指摁着食指,竖起手掌道:“我,林瑯,往后绝不欺负唐玉树!否则被狗咬——这下可行?”

阿辞这才允了,伸手把酒坛抱给了林瑯。

正欲接过酒坛,视线却被阿辞手腕处的银镯子吸引,林瑯眯起眼睛将镯子上的字一一念出——“白……恕辞……”念罢将视线又转向了阿辞:“你的名字?”

阿辞并不想多话,不耐烦地横起脸来:“你还要不要了?”

“要要要……”林瑯只得抱过酒坛子,告辞转身去了。

这天底下的姑娘,便也真是千姿百态。

“白恕辞……”倒像是个男子的名讳,不过人也像极了男子。若不是她开口说话时的声音还算清澈动人,林瑯真不敢相信那身手利索身着粗布杉的少年,竟是女儿身。

想到这里,另一个身影又飘飘忽忽地出现在了林瑯的脑海——

那夜金陵花府中,借口出恭,带着顺儿跑出拘谨的宴席,躲在院子里透气的林瑯遭遇了人生最重要的挫败——

笑靥嫣然的少女走上前来,繁复的盛装之下,脚步却依旧轻盈端庄,与四仰八叉斜坐在庭院石凳上的自己对比鲜明:“林公子也是嫌宴上拘束,所以才跑出来吗?”

来者便是父亲有意让自己迎娶的人——“良叙姑娘……”林瑯客气地作揖。

“我也觉得十分拘束呢。毕竟……我爹看好你,可我却不。”言语里尽是轻蔑之辞,可脸上的笑容偏偏宛若春风。

这便是大家闺秀们的气质吧?——林瑯心里嘀咕。

只听那大小姐继续说道:“罢了,我爹也并不尽是看好你——他看好的是林家的富可敌国,看好的是雕梁画栋的府邸,看好的是铜椽铁轮的车架,看好的是珠光宝气满目琳琅——可公子想必知道的——这琳琅,并不是你。”

——不是我。

林瑯拍了拍脑门儿,让自己回过神来。

宅子门虚掩着。走进来时,唐玉树已然买菜回来,在那边忙活得不亦乐乎,并没察觉到自己。林瑯便顺势悄声止步,偷偷看着,想探知一下唐玉树所谓的“好吃的”到底真相如何。

只见一口不知道是他从哪里弄来的石锅下,架着一盘碳火,四周放着的盘中是一堆已经洗净却没有做任何处理的食材。那锅中蒸腾而起的热气将上方的空气扭曲,肆无忌惮地散发来一股浓香。

“……?”林瑯嗅了嗅,不禁道:“什么味道?好香……”

“酒买到了吗?”唐玉树听到了动静,回过头来发现了林瑯。

颠了颠怀中三坛酒作为回应,林瑯一边走上前用下巴指了指那锅,问道:“……这是什么?”

唐玉树早已把碗筷备好,介绍道:“你要是怕辣,就放在这个油碟子里面涮一下——你爱吃的都买好了,想吃啥子,尽管往里面下——锅里的羊肉已经好了,你先尝尝!”

望着那石锅里沸腾起的细密气泡,林瑯心里打着鼓:“……好吃吗?这个……”

只见唐玉树夹起一片熟透的羊肉,放在自己碗里鼓动道:“快尝尝啊,尝尝就知道了!”

这从未见过的食物,卖相略显粗暴。虽然味道闻起来浓香四溢,可林瑯心里还是有几分忌惮,不过实在难辞唐玉树的盛情,于是小心翼翼地夹起了那片羊肉,放进了嘴里。

片刻后,财神府市集上空响彻起林瑯的一声惊呼。

——“这……这也太好吃了吧!”

“真的吗?”

林瑯觉得此刻空出嘴巴来说一个字简直都是浪费时间,一边往嘴里塞着煮好的羊肉,一边大叫着:“太!太!太好吃了!”

“这叫火锅……”满足了贵公子的口舌之欲,唐玉树有点小虚荣:“我们那间儿都爱吃。”

“好吃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见林瑯狼吞虎咽,免得他腥膻入腹失了胃口,唐玉树又往锅里下了一些菜,然后便倒了两碗酒。

这厢林瑯嘴里塞满了羊肉,却还是拿筷子尖指着火锅一直晃,口齿不清道:“我跟着舅舅吃过各路山珍海味——可这火锅,不输任何珍馐美馔!”

“慢点儿吃……”虽然听不懂他嘴里的成语,但林瑯的夸张反应也让唐玉树不由地胸脯都挺高了几分:“本来还怕你吃不惯。”

“这里面也可以煮火腿和河虾吗?”

“可以撒,啥子都可以煮。”

“啊!——”林瑯把口中的美味吞入腹,张着嘴快速地喘着气来缓解火辣辣的舌头,咋咋呼呼地端起酒碗朝向唐玉树:“来来——碰一碗!”

唐玉树端起酒来,与他一碰,酒到唇边却突然停了下来,嗅了嗅,唐玉树道:“好香。”

“二钱银子一坛呢——这叫花雕,是江南特色。”

唐玉树心疼得紧:“太贵了太贵了,你这人不会过日子。”

“我是不会,但好歹会做人——你都用这么好吃的火锅招待我了,三坛花雕我还是请得起的。”

话题至此,唐玉树夹了一片肉,闲聊道:“你家里那么有钱,做啥子要来出来受罪?”

林瑯盯着锅里刚煮下的火腿移不开眼睛,只是冷哼一声,苦笑道:“过得舒服的话,你以为我愿意跑出来啊——被我爹赶出来的!”

“赶出来的?”

“对啊……不想娶美娇娘,不想从仕当官,不想听他安排我的生活——那你呢?人人都说锦官城安逸闲适,你怎么也大老远跑来这地儿?”

“我啊……”唐玉树也苦笑了起来:“我答应要带妹妹来的……”说罢,想起什么似的:“你读过书,识得字,我想求你一件事儿!”说完,就睁着乌黑的眼睛,满抱期待地看着林瑯。

吃人的嘴软,林瑯嚼着肉:“什么事?”

“帮我写三个字!”说完唐玉树起身跑回厢房里拿出一罐早已研好的朱墨、一支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毫尖都已脱落的笔、和一块裹着布的东西,摊在林瑯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写——唐、青、秧,唐青秧——好写吗?”

哦,原来那日他大清早锯来锯去的木板便是做这个用的……

“好写吗?”这个问题确实是不识字的人才问得出来的蠢话。

林瑯听罢本想取笑唐玉树,抬眼却见他的笑里有几分谄媚,小心翼翼地生怕被拒绝一般。锅底的烧炭发出红色的光,落在唐玉树乌黑的眼底,发出亮晶晶的光。

那瞬间脑林瑯海里走过了诸多画面。

——“她那么喜欢江南……”

——“她以为江南人们性情如水,她还说江南少年温柔可人……”

——“她断然不知道我在江南——被人骗工钱,被人抢房子……”

林瑯放下筷子:“成——”

回到厢房从自己行囊中摸出一支舅舅送的,从没舍得用过的雕花玉杆狼毫。

其实唐玉树不识字,可那掺了金粉的朱墨一笔一划在木牌上扎扎实实地落笔,唐玉树觉得格外好看。

许是一坛下肚有几分醉意了,只见唐玉树望着牌子反复啰里啰嗦道:“记住了——这个帮你写了名字的哥哥叫林瑯。”

林瑯看着有些鼻酸,只得硬咳了一声:“喂——碳火不够了吧!”

——“我去加!”唐玉树将木牌仔仔细细地收好,殷勤地添起了碳。

足足吃了有一个时辰,林瑯意犹未尽,可肚子早已撑得难受。

酒坛也空了。没料到这个大老粗居然酒量差的出奇,早在那厢把舌头打了结,满口囔囔着的是林瑯完全听不懂的蜀地乡音。

直到被林瑯拖拽回西厢房时还对着四周一通乱指,满口卮言着什么“月亮咋子歪了花花咋子斜了……”

“闭嘴,哪里来的花花!”

吃力地打发唐玉树睡下,林瑯才回了东厢房。

洗漱完毕关起门,林瑯钻进被窝。

……或许真的是朝廷弄错了。林瑯想: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个骗子。

——“怪可怜的……”

看着比自己大不了两三岁,可老天爷却并不公平:自己在画舫上吟诗作对的年纪,他却在城墙下浴血厮杀;自己只是偶感风寒于是整个林府便乱作一团时,他却忍着无眼刀□□出的伤口照顾年幼的妹妹——成都战火,金陵不闻;一方狼烟四起饿殍遍野,一方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林瑯深深叹了一口气。

火锅的余辣尚在自己舌尖上耀武扬威,一本满足的心情此刻却渐渐莫名地低落了起来。

林瑯一直记得那日是十月十五。

子时初晴半日的天色又被浓云薄雾包裹了起来。迎来了最后一场秋雨,陈滩准备入冬了。

雨声在寅时把林瑯吵醒后,迷迷糊糊之间只觉身下一片冰凉。

吓了一跳便迅速清醒了过来。林瑯第一反应是……自己喝多尿床了?

冷静下来才发现,床铺的正上方,椽子哒哒地往下漏着雨水,导致被子吸饱了冰雨,沉重地黏在了身上。

林瑯恼怒又无奈,只得爬起来换了一件干净的里衣。望着泡水的被窝,酒劲也早已散去了七八分。傻站在床头瑟瑟发抖了片刻,林瑯跑出了东厢房。

“叩叩叩”——“唐玉树!”

迷蒙的声音传了出来:“啥子事?”

“我……”

唐玉树拉开了门,光着膀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把站在雨中的林瑯放进了屋子里:“啥子嘛?”

“我冷……”

“不是给你找到被子了吗?”

“房顶又漏雨了……”

一边抱怨着一边向唐玉树的床上瞟了一眼,只见那床厚实的被子摊着,光是看着就感觉一团暖和。林瑯开价道:“二十文,买你那床被子!”

唐玉树打着哈欠:“不卖。”

“五十文。”

“不卖。”

“五钱银子!你剪一半给我。”林瑯咬着牙关开出了天价。

“不剪……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林瑯不依不饶:“可你这被子长得离奇啊!”

“我娘说娶了媳妇儿能一起盖。”

“……”林瑯被冻疯了,别无选择之下突破了天价:“五两,别啰嗦!”

可唐玉树软硬不吃:“不卖撒!”

“……”林瑯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不免心生悲哀——大半夜的屋顶漏雨,泡了整条被子,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焦急之下竟然有些想哭:“可我冷……”

唐玉树:“……”

躺进被窝好一阵子,冷意才从身体里消散掉。

侧过头看见唐玉树靠在枕头上环抱着手臂,在黑夜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某处出神。林瑯这时才注意到,浓重的夜色里,他裎赤的身体上横亘着诸多触目惊心的伤疤。

林瑯倒吸了一口凉气,话在喉头彳亍了良久,又吞了下去,只问出了一句:“怎么还不睡?”

“……酒好像醒了。”唐玉树在黑暗里转过头来,对自己笑了一下。

林瑯也困意全无:“那……说说话?”

“摆吧。”

林瑯:“……?”

是故意的。唐玉树看着林瑯茫然的神色,得逞后笑道:“摆哈儿龙门阵——就是说会儿话的意思。”

林瑯无视了唐玉树无聊的恶趣味:“以后计划怎么办,还要去码头吗?”

“要……”

“别去了吧……那工头不是什么好人。你身法好,找个什么活计都容易。”

“说不准撒……等房子最后拍了板儿,又把我派遣到哪间儿去……就先做着吧——你嘞?以后计划咋子办?”

林瑯将两只手交错着套在一起,枕在头下,叹了一口气:“做个买卖吧。”

“做啥子买卖?”

“我也不知道……”又被问起同样的话,林瑯还是无法回答,只是兀自说道:“没出来之前我以为我能统理家业,我以为我无所不能……出来后才知道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唐玉树沉默,在黑暗里眨着眼认真听林瑯倾诉。

“唉……我也不知道离开林府是不是对的选择——可我知道,留在那里一定是不对的……”

“你怕吗?唐玉树。”林瑯闭上了眼睛:“……怕看不清的前途,也怕回不去的来路……怕花光银子的那一天,怕终究有一日,意识到自己真如父亲说的那样——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你是很厉害的人啊。”

林瑯睁开眼睛。

唐玉树看着身侧的少年——夜色里他褪去了平日张牙舞爪的蛮横嘴脸,袒露出他的恐惧和羸弱。唐玉树开口道:“你又聪明又见识多;会和人打交道,还能把坏人耍得团团转;还读过书,会写字,知道一堆我从没听过的成语……就是脾气坏了一点。”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左腿上就受到重重一踢。

“没嘚没嘚!”唐玉树边嬉笑边求饶,继续道:“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日子要咋子过……”

“我却不晓得——以前做一切都是为了青秧:为了赚粮饷给她治病,我才入了伍;为了拿人头去换更多银子,我就拼命杀敌。可谁知道后来打完仗了,青秧也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就不知道日子要咋子过,为啥子而过……”

“你以前不肯信,但这宅子真的是将军赏我的,不是我骗你的——约莫是上面搞错了……你外祖父留给你的宅子,便一定是你的。等案子办了板儿,定是上面安顿我一处新的屋子——不过也会在江南,到时候我迁了地方,你也可以找我来玩儿。”

“玉树哥,最近……谢谢你。”

“啥子事?”突然亲切的称呼和道谢让唐玉树没反应过来。

“……所有事。”林瑯别过头去不肯看唐玉树,并不喜欢面对此类矫情的时刻。该说的话说罢了,便迅速换过话题,用后脑勺发问道:“诶——房子的事拍板儿那天,无论谁走,你再请我吃一顿火锅好不?”

“这么喜欢吃啊?”

“真的很好吃!”

“要嘚要嘚!”

林瑯笑了起来,这次换他故意地:“哈?要什么?”

窗外的天色已然转成了一片灰白,有鸡鸣声传了进来。

林瑯好像已经入睡了,均匀的呼吸声轻轻的响着。唐玉树蹑手蹑脚地爬起床,跨开腿准备小心翼翼地越过熟睡的林瑯,打算要去上工了。

可前脚还没落地,却被突然喊着“唐玉树”坐起来的林瑯撞到,瞬间失了重心的唐玉树滚到了床下。

揉着剧痛的胳膊肘站起了身起来,唐玉树龇牙咧嘴着:“你做啥子嘛……”

只见林瑯一脸兴奋地拍着床:“回来睡回来睡!”

第一次见林瑯这么开心,唐玉树心头居然有些发毛:“我……我得去上工了。”

“我想到了,我终于想到了!”显然林瑯并没有听进去唐玉树的话,自顾自开心地嚷嚷起来:“码头不要去了——以后咱俩一起干!”

“干啥子?”唐玉树在想林瑯是不是在发梦魇,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林瑯的脑门儿。

林瑯拨开了唐玉树的手:“你看——你会做这么好吃的火锅,而我又精通商贾经营之道,咱俩还有这么大个院子;我那儿还有一百两银子正好当我们的事业启动资金——开个店吧!”

“干啥子?”唐玉树一时没能顺利消化林瑯这一通计划。

林瑯拽着唐玉树的胳膊重重一晃:“开个火锅店吧!”

☆、第八回

第八回返金陵夜赏兴盛景赴酒肆巧逢老冤家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浓重的乌云依旧没散。早已辰时末尾,可天色还是灰得像是凌晨。

林瑯在唐玉树如雷的鼾声中起了床。

回到东厢房,昨夜晾在椅子上的被子丝毫没变干,倒是浸在其中的雨水洇得越发均匀,沉甸甸如同千斤重担。

从来没遭过这等罪的贵公子在原地来来回回转了十来圈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摊狼藉。索性便不管了,只从桌案上拿了纸笔就计划回西厢房去。

脚步在走到院子中央时却停了下来。

林瑯又转回身,从中央向东厢房一步一步迈得仔细。如此反复好几次之后,口中小声记下:东西来去约莫五丈。同样的方法,测得南北来去七丈。

量完之后林瑯站在原地思索良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巳时唐玉树才醒了过来。

揉着因宿醉而胀痛的脑袋从床上坐起来,便瞧见床边上铺着纸。再看去,那纸前趴着一个人,埋头在纸上横横竖竖地画了一堆,中间还有好几个圈圈。

唐玉树喊了一声:“林瑯?”

“诶……”应答是应答了,可书写的手丝毫没有停顿,头也未曾抬起,只有那颗通红的绒球微微晃了晃,明显全数心思尽黏在了那纸上。

唐玉树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那颗球:“你在干嘛?”

“诶?你醒了……”林瑯这才停下笔,小心翼翼地拎起纸张:“这是咱俩的火锅馆子的初步方案!来,你看看——”

“我不识字,看不懂撒。”

“那我念给你听——紫檀楠木桌,十二张;椅子,四十八张;铜炉子,十二个;铜锅,十二个;景德镇白瓷碗,两百四十只……”

“这些是啥子?”

“我们开火锅馆子需要的清单啊!”林瑯眉毛挑得老高,似乎是在抱怨唐玉树“怎么会问这么蠢得问题”。

唐玉树倒是如梦初醒了一般:“真要开啊……?”

“啧!不然还能有假?”林瑯不耐烦地敦促道:“利索点儿,去把自己收拾干净。我刚才去镇头上定了午时的马车,从陈滩到金陵大约三个多时辰,我们得在今晚赶过去。”

“去金陵干什么?”唐玉树惺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购置这清单上的物件儿。顺道儿……带你去金陵玩儿一把!”

唐玉树迅速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一路上林瑯都在身旁讲着关于火锅馆子的规划,那态度神情——宛如运筹帷幄中的将军一样,说得是口沫横飞眉飞色舞,倒像是这馆子已然活生生开成了一般。

太多的商业词汇唐玉树一知半解,却也只在旁边默默听着。

不知怎么的,唐玉树又想起了青秧。

从前每次提到江南时青秧脸上的表情,和此刻喋喋不休的林瑯一个样儿。

唐玉树生性悠哉温和,关于要在哪里生活,他并不挑剔——只要有活儿可做,能赚个糊口的钱,安安生生地过着日子,便足够了。

几年前蜀地战火燃起,失了家园的流民们纷纷向外逃难而去。可青秧却一病不起,经不得颠簸流离。

那时候卧病在床的她,经常会向唐玉树提起那些与她作别的玩伴—— “二丫他们要随沱江向东去,去投靠渝州的亲戚……”;“大黄他们家往北去了汉中。大黄说汉中有好吃的肉夹馍……”

“那青秧呢?想去哪里?等青秧病好了,哥哥带你去。”

“真的吗?”

“真的啊。”

“那我们去……江南!——我听人说过,那里可美呢!”

若问及江南美在何处,其实年幼的青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孩子哪懂这些?只是听过些许零零碎碎的传闻,编制串联在一起,虚构出一个寄情之处,抱了一份幻想而已。

唐玉树对此透彻地明白,却还是为了青秧的那份幻想,筹谋出一份真实的计划来——“哥哥现在杀敌无数,建了许多功,连将军都总夸我!等仗打完了,我去求将军安置我去江南。”

青秧不住地点头,眼里闪着亮亮的光:“嗯嗯!”

——“听到了没?”林瑯横眉竖眼地揪起了唐玉树的耳朵:“我跟你说话呢!”

注意力被拉扯回现实中来的唐玉树连连求饶:“疼疼疼——你刚说啥子呦?”

“叫‘点绛唇’怎么样啊,我们的火锅馆子!”

“我没读过书,你觉得好就好。”唐玉树一味点着头配合林瑯。

“‘点绛唇’是个词牌名——原意是说女子用朱红色口脂晕染嘴唇。”林瑯越想越开心,眸光熠熠闪烁:“我曲伸其意,用来比拟人吃完火锅之后嘴被辣得通红的样子!更暗喻我们的火锅入腹后唇齿留香——你就说,精不精妙?”

唐玉树想要努力逢迎林瑯的欣喜,便不住地点头:“精妙!”可脸上那丝掩盖不掉的茫然还是让林瑯泄了气。

“唉算了,我和你一个粗人说这些做什么?自讨没趣……”

抱怨着,林瑯别过脸去。

到达金陵城比预计时间晚了些许,大约戌时初,唐玉树随着林瑯同在一处精致的客栈落了脚。

被跑堂小厮一路带到一间“上好的厢房”,只消朝里面看了一眼精致的陈设,唐玉树拽起林瑯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