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关丢失记忆的线索,就这样戛然而止。
唯有地面残余一点水痕,卡座旁倒着哈文森的尸体。
刚才唐·科尔文被惊呼声弄醒,睁眼的瞬间哈文森正缓缓朝他倒来,被裹于软体生物体内的五官已经血肉模糊。
唐博士吓得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离卡座,蹿到时明煦身边去,酒醒得实在彻底。
“时,我低估你了,”唐·科尔文欲哭无泪,胡乱扯着衣服擦溅到脸上的血,生怕摸到什么奇怪东西,“我原本以为,咱俩都只是文弱的知识分子。”
时明煦没有回话,他只低下头,注视自己的食指指腹。
那里还残留一点湿滑触感。
身体反应快到超出他的大脑判断,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时明煦确信它并非下意识的本能动作,他像是在某个瞬间,被牵扯了一下,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完成了瞬间反应。
唐·科尔文是幸运的,软体异变水生物没有混合鲜血,同样爬到他的脸上,但哈文森的血液四下喷溅,有其他人不幸中招,屋内的惨叫声很快响成一片。
很快有城防所士兵上楼破门,便携式电棍与汽油火|枪不得已被使用于室内,余下人群紧急疏散,人群相互推攘,楼道中乌泱泱一片。
时明煦与唐·科尔文被拥挤人潮推着往下走,路过5层楼梯转角时,时明煦发现那只掉漆的招财猫滚落桌下,被摔断了一只胳膊,但录音还在持续播放。
“欢迎光临浮墟最伟大的室内市……”
而它的主人,已经不知所踪。
艰难下楼之后,人群的拥挤状况并没有好转,浮墟被军方的人自最外圈包围住,所有人的汇聚在固定空间内,每隔十五米,就立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士兵。
但幸运的是,这会儿雨停了。
水汽虚虚悬浮在城市中,濡湿人们的发梢与眉眼,时明煦仰头眺望间,看见远处一个指挥官模样的男人立于高处,举起扩音器。
“浮墟区域遭遇集中入侵,污染程度A级。现在是例行检查,请大家不要惊慌。”
杜升艰难破开拥挤的人群,挤到时明煦和唐博士身边来,他竟然不忘带上阿尔吉侬。
“博士,”杜升听起来有些害怕,在喘气间努力平复着呼吸,“我们,应该不会有事吧。”
“是为了防止潜伏期超小型伴随宿主一起扩散,污染整个外城。”时明煦眉头轻皱,他带领两人,往人稍微少一点的角落去,“排查本身并不危险,我现在更担心过分聚集的人群会引……”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忧虑就得到验证,不远处传来尖锐呼喊,一个居民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烈性畸变,简直像是一颗小型炸弹,骨碴疾射,刺得周围人四下逃窜。
他的血飞溅到长廊承重柱上,成为更加暗沉的、流淌着的红色液体。
军方很快注意到骚动,指挥官模样的男性补充道:“请彼此保持距离,不要扎堆,有序排队,等待筛查。”
人群乌泱泱聚在一起,在听见指挥后小心翼翼地各自隔开一点,几千人的队伍逐渐成型。
天空中厚重云层散去些许,太阳仍旧没有出现,但更遥远的天际隐约浮现暗蓝色,像倒悬的、缓慢淹没而来的水浪。
海浪边缘铅灰色的积雨云出现一点重叠。
重叠,重叠。
这次时明煦没有急于眨眼,或是移开目光。
——时岑也没有。
唐·科尔文排在时岑身前,回头中看见时岑望向穹顶。
“时,你在看什么?”唐博士凑过去,城市的曲线在天穹下显得渺小,惟有云层亘古流转,一切并无特别。
可时岑眼神专注,他在雨后残余的微腥水汽里,平和地维持着远眺。
“你可能确实生了点病,”唐·科尔文点点自己的脑袋,“要不就是我感知系统出了问题……我竟然会觉得你看云的样子,像在看情人——反正没见你用这种眼神注视过什么人。”
“那一定是你脑子出了问题。”云层缓慢舒卷,重影顺势消失,时岑沉着地收回目光,回到队伍里。
此刻在他身侧,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稍显狭窄,人们不自觉向他靠拢几寸,仿佛能够从他身上获取一点奇异的、被安抚的平静。
唐·科尔文也不例外。
“时,你有时真的格外迷人。”唐博士后仰间说,“你知不知道?有好些人私下和我打听,问我你究竟喜欢哪一款——我说我哪里知道,反正不是我这款。”
“你有时废话真的很多,”时岑面无表情,他伸出两根手指,推了唐·科尔文一下,“赶紧往前走。”
唐博士耸耸肩:“收回我刚刚的话——你这不近人情的家伙。”
人群有序地依次行进、接受排查,偶尔彼此发生小声交谈,被模糊在铃铎的脆响里,这或许是浮墟最接近内城的时刻。
——继而两个时空的秩序都被打破。
队伍的首端传来一声枪响,一切转瞬而变,骚乱以检查处为中心爆发,向队伍边缘以水纹状扩散递减。
在时明煦的世界,指挥官的扩音器被调至最大声:“安静!”
“他们在杀人吗?”杜升抱紧阿尔吉侬,询问时明煦时带着一点哭腔,“您不是说,排查不具备危险性吗?”
“被超小型软体包裹后,不会立刻死亡。”时明煦回忆起哈文森刚才的样子,佣兵脖子小范围断裂,五官被缓慢吞噬蚕食,“开枪大概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但他的解释只能使杜升稍稍安定,生死未定的恐惧拍打着更多人——人在强烈情绪中很难理性思考,混乱并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指挥官不得已再次出声:“请各位保持安……”
话没能说完,一种更大的、遥远而沉缓的声音完全盖住了扩音器,像古老的拍岸海潮,它甚至和整座城市产生了微弱共振,嘈杂声戛然而止,上千人抬起头,望向声音隐隐传来的方向——
淡金色。
淡金色占据了小块天际,它并非云层中透出的日光,而是自内城高高跃起的某个东西,时明煦看不清祂,那淡金色的躯体上翻涌着隐隐约约的、涌动着的白色圆点,其边缘隐隐渗出更加浓郁的金色,密密匝匝,难以描述。
凌乱的、奇异的、孤独的。
渗透一点难以诉诸于口的哀伤。
时明煦忽然想到黄金时代里,汪洋深处的鲸。
祂在跃升至最高点时,成功翻越外城城墙,进而倾斜下落,时明煦看见仰起上翘的尖锐骨刺,在接近尾部的地方。
继而他意识到,这就是成功逃离的实验体178号。
古老的声音远去,共鸣逐渐停歇,继而天际乌云重聚,人群沉默,乐园落雨。
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
时明煦他们排在队伍后方,枪声全程响了五次。
在接受完检查后,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七点半,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到内城的长距离光轨。
他与唐·科尔文不得已找到一家外城旅舍,并在此凑合过夜。
由于入住时间过晚、且并无预约,剩余房间算不上太好,他们入住一间双床房。
屋内没有配备新鲜食物,只有水、营养剂与压缩食品,唐博士蜷缩在右边床脚,安静地干啃一包压缩饼干。
“时,”唐·科尔文听上去很沮丧,他险些被饼干碎屑呛到,连忙拧开水瓶灌了一口,艰难地说,“傍晚那会儿,空中那个东西,是……”
“是从文珺博士实验室出逃的第178号实验体,”时明煦刚洗漱完,发梢往下滴水,声音又轻又低,“祂生长的速度太快了——祂原本想从乐园地下排水管道出逃,继而很快畸变进化出尖锐尾鳍,又迅速体型膨大,甚至拥有极强的跳跃能力……”
时明煦说着说着,声音渐趋虚弱。
而在唐·科尔文的眼中,好友的瞳孔一点点失焦,随即瘫倒在床上,失去意识。
唐博士吓得当即拨打通讯器,紧急联系内城医疗中心——但时明煦其实并非昏迷,他只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遥远的沉睡。
时明煦能感受到记忆的微光,它们是绞在一起的万花筒,反射穿梭再反射。
他断断续续想起很多碎片,它们藏在无风处万千尘埃里。
他坠入梦境,回到从前。
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彼时他仍在十三区四层学习。
内城十三区的职能是初级与中级教育,每个内城孩子从三岁入学,直至十九岁时离开,转向十四区“方舟”接受系统科研训练,或直接投身其他工作。
十三区拥有宽阔的白色走廊,一层是课外活动中心,二层开始正式分布教室,层层往上,意味着越来越高的年级。
时明煦升至四层时,才只有六岁,印象中的四层走廊宽阔、灯光柔煦,耐心和气的女老师教授孩子们了解语言拼写、阅读历史文学。
她起头,用轻缓温柔的嗓音,带大家畅想乐园光明的未来。
时明煦不是非常合群的小孩,在幼崽们毛绒绒的脑袋挤在一处时,他就单独坐在一角,沉静而温和地望向人群,像晚风注目婆娑的叶影。
“……我们的前人付出无数艰辛,最终开创乐园,”女教师指向教室墙壁的诸多画像,说,“他们用钢铁浇筑城市,挡住侵袭,让大家得以安全地生活在这里。今后,你们将做得更好,更多。”
一个小女孩举手,她问:“这些前人,为什么都被挂到墙壁上了?”
另一个锅盖头的小男生抢答:“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第三个小女孩追着问:“什么叫死了?”
还是那个锅盖头,他站起来,很大声地说:“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变成画像,挂在墙上,没办法吃饭、喝水,也不能参与课外活动。”
这话吓得发问的女孩子抖落一滴泪,稚嫩的童声中充满难过:“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但城市被保留下来,”女教师笑了笑,她原本像是笼罩毛玻璃的声音一点点清晰,“开创者的名字也被永远铭记,从某种角度上来看,这是比个体生命延续更具意义的事情。”
女孩子还是很难过:“可死掉就是死掉了……”
“没有人可以永远不死,也没有什么物质可以永存,”开口的是时明煦,他做孩童的时候,声音清澈悦耳,“就连星球本身也无法亘古绵延,只是我们无法活到它被太阳吞噬的那一天——那应当是几十亿年之后的事情了。”
听见地球还会被太阳吃掉,更多的孩子哭喊尖叫起来。
女教师:“……”
女教师轻轻叹了口气,不得已拨打通讯器,向上级汇报这孩子的早慧。
时明煦被带离教室时,六岁的幼崽们已经重新安静下来,女教师立在讲台上,白裙的皱褶像黄金时代的荷叶,她起头,带领一整个班级的孩子念诗。
两种声音穿迭成熟与稚嫩,产生了奇妙的重合——
“当你已长眠。
像大地上所有逝者。
我将为你歌唱。”
建筑外云层厚重重叠,雨季将要来临。
时明煦没有回头,他缓慢穿越四层的走廊,孤独的、小小的幼崽,抬脚迈向通往五层的台阶。
“我用颤抖的声音为你歌唱。
我追颂你的优雅、意念与渴望。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一道电光划破天际,长风带着万物悲鸣而来,呼啸着灌入室内。
炸雷也从低沉厚重的云层里穿刺出来,瓢泼大雨哗啦啦倾泻而下。
——时明煦落于乐园十七层的地面,光影在瞬间穿迭,过往溶解于雨中。十六岁的时明煦历经三次跳级,即将提前毕业,做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表格显现于电子屏幕,周围的同学比他大出几岁,正三三两两商议着去处。
而时明煦注视那张表格,良久沉默。
一方面,他明白人类的科学体系已经快要崩塌,过往经验大多被推翻,但未知的、新生的世界秩序正在缓慢成型。
另一方面,他知道个体的力量始终有限,野外怪诞而荒凉,活着已经不易,却拥有象牙塔之外的无限可能。
不屈、隐秘又浓烈的一切,沉默地交织融合,翻滚在这具青涩的少年躯体。
……那么,他究竟该走哪条路?
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至老师来催促时,时明煦才终于抬手,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第 8 章 黎明
时明煦在黎明中醒来。
梦境于选择做出之时戛然而止,他睁眼看见的并非外城那家破旧小型旅舍,而是一间略显陌生的病房——唐·科尔文趴在病床边,乱糟糟的卷发堆叠,睡得远比病人更沉。
时明煦沉默着撑身半坐起,脑袋昏沉。
小幅度挪移没能使唐博士醒来,时明煦翻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病服袖口在动作间滑下去几寸,手腕内侧一颗红色小痣裸露出来,像小颗凝固的血珠。
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诞生于一场注射实验,但没有别的什么人知道,这是时明煦的秘密之一。
一位中年医生捏着病历本进来查房时,对照病历册喊:“ID号A1062813250107——时明煦?”
这动静终于将唐博士吵醒,他晃着脑袋坐起来,险些直愣愣摔到地下,整个人明显不甚清醒:“时!你怎么说晕就晕!”
“昨晚我先联系了内城医疗中心,”唐·科尔文摸了把脸,在医生走来摘取时明煦左耳通讯器时继续讲,“但他们的负责人说,内外城之间日常互通已经关闭,只有军方的人可以走特殊通道进出,医疗中心无法直接赶至外城服务,我就只好将你临时送到附近医院。”
时明煦感受那朵缠枝金属玫瑰被取下,他望着脸上红痕未散的唐博士:“多谢,你为我垫付了多少医疗费用?”
“一贡献点都没花,”唐博士理直气壮,“今天都5号了,你怎么能指望我账户上还有余款?我找朋友——就是杜升,你昨天见过的——为你垫付了医疗费,你待会儿直接转他账上就成。”
说话间杜升走进屋内,比起昨日的酒保打扮,今天他换了一件新衣服,着装朴素,卡其色外套。
唯一相同的是,他依旧抱着阿尔吉侬。
“时先生,”杜升靠近病床,有点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服下摆,“我没多少钱,只能预先支付50%的医疗费。”
“谢谢,”时明煦问,“你今天不用再去511室了?”
“浮墟城域封锁,短时间内还不会立刻重新开放。”杜升抚摸阿尔吉侬柔软的绒毛,“我原本也不止那一份工作,按照日程,我今天下午要去凯恩斯小报编辑分部——您知道这家报纸吗?它在外城很有名。”
时明煦微微一笑:“有所耳闻。杜升——你看上去很年轻,没打算继续学习吗?”
外城的教育系统完善程度不如内城,采取半日制义务教育,不会强制居民入学——但一般情况下,非F级外城居民起码会读到十四五岁,再决定是否彻底结束学业,投身工作。
“正是因为想要继续学习,才多做几份工作攒贡献点。”杜升如实回答,“外城仅提供有限的科研教育,且价格昂贵,职业选择却较内城少很多,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科研工作者。”
他说着,将ID卡递给时明煦进行医疗费转付,后者接过时看清那上面开头的字母D。
“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内城居民,”杜升继续说下去,“他们俩都是B级,分别工作于内城二区的卡文实验基地和四区的溪知实验基地——但这都是养父告诉我的,我从没亲自见过他们。”
“内城有很多人会避免和外城的亲人见面,”唐博士打着哈欠,站起间伸了个懒腰,“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很微妙,感情这种东西,不能太较真——要是太在意,失去的时候就会格外痛心。”
乐园没有禁止过内城居民对外城亲属的探视,但真正愿意往返交流的寥寥无几,杜升不过是几十万外城居民的普通缩影。
“所以我也没有想念过他们,”杜升笑了笑,他轻声说,“我刚才的话,只是想证明自己或许有成为科研工作者的基因潜力……但并不是受到亲生父母的影响。”
时明煦深深地看着他,问:“你养父呢?”
杜升安静了一小会儿,他环抱着阿尔吉侬的手臂在缩紧:“他曾是个,雇佣兵。”
接着,又是良久的沉默,直至阿尔吉侬发出一点齿轮空转的声响,杜升才继续开口:“我上次见到他是在三年前,他要去C-23号城市遗址寻找物资,临行前将阿尔吉侬送给我,当做十四岁生日礼物,又跟我说,叫我考虑清楚,尽量不要过早离开学校,进入佣兵团。”
“佣兵团是外城综合薪资最高的工作,也最危险。”杜升顿了顿,“说实话,我原本更希望自己能进入佣兵团工作,但这份工作死亡率太高了,平均寿命很低。”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养父已经去世。”时明煦眯了眯眼睛,今日乐园的雨停了,曙光穿透云层与玻璃,落在他眼睫上,略微刺目,“你希望找份安稳点的工作——内城核心科研区不接纳外城居民,但我们会有外设科研机构,与军方合作,进行一些基础的野外样本采集作业。”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做你的推荐人。”
杜升的眼睛瞬间亮起,但很快露出一点无措的神色:“谢谢您!不过其实,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正去世……严格来说,他只是失踪了。”
“三年前,他没有跟随佣兵团一起回城,”杜升说,“他在C-23号城市遗址与队伍失联,尸体始终没有被找到,通讯器也消失不见,整个人凭空蒸发。”
“我多次尝试联系过他,但野外信号不佳,一次也没有成功过。”杜升一字一顿,“我不希望留下遗憾,我得亲自去仔细找一找。”
“你觉得他还活着?”唐·科尔文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绝对没有人能在野外独自存活超过三天——缺乏被净化过滤的水、稳定食物来源与安全住所,人类会变得比纸片还脆弱,一戳就破。”
“但他的通讯器没有被找到,遗骸和衣物也没有。”杜升很固执,“成为野外科研团中的一员,我就能在军方保护下仔细探查城市遗址,我必须要去。”
时明煦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下,他从这句话里探查到一点微妙的熟悉感——有谁曾经对他说过高度类似的话,但并非杜升。
从胸腔中涌发而出的情绪流水一般漫上来,时明煦想到昨夜那个梦境,他原本已经许久不曾忆起从前,更别提以一种近乎于昏迷的深度睡眠重临过去——昨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是因为目睹了178号的逃离吗?
178号撞伤他、逃离乐园的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178号,又是否同他丢失的重要记忆间存在因果关联?
一种难言的情绪包裹住时明煦,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但不容忽视的异样感和缺失感塞满心脏,进而迫使他回忆起昨天傍晚178号出逃的方向。
——正对乐园东南方,如果它不改变朝向,就将在途经C-22与C-23号城市遗址后,直抵无尽汪洋。
时明煦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山脉在视线尽头遥遥蜿蜒起伏,昼夜温差使得城市间呜咽的风声格外明显。
他在灰白的外城一隅,透过边缘微微发亮透明的云层,遥想178号淡金色的身躯。
视线之中出现重影。
——时岑坐在副驾驶,望向天空的姿势稍微紧绷,他凝视着重影。
“时岑队长,我代表外派调查处,同您达成本次合作。”驾驶位上的是季文柏,外派调查处三队负责人,“您是目前所有佣兵中,物资收集贡献度最高的一位。”
“乐园中央电子数据信息库显示,您共有316723点贡献点入账记录,这个数据甚至超越乐园99%的内城居民。”
“根据数据库记录,您总共出过上千次野外,平均每月25次,”季文柏开车绕过积水坑洼,继续说下去,“乐园东南方的C-22与C-23号城市遗址,您都很熟悉。178号逃亡方向必将途经这两处,我们需要您的协助。”
“乐意效劳。”时岑的眼睛没有从窗外挪回,他已经逐渐习惯了重影,但意外感受到心脏的些许酸软,这使得他轻微皱起眉头,疑心胸带绑缚过紧。
他屈着指节,扯松了一点,可不适感没有分毫缓解。
……真是奇怪。
开往C-23号城市遗迹的道路需要途经一小片荒原,这里没什么大型变异生物,只偶尔窜过去几只爬行类怪物,被未尽水汽润湿的表皮粗糙,呈现斑驳的深褐色,类似过去黄金时代的大型蜥蜴。
在汽车遗骸、散落衣物与风化碎骨越来越多时,残破的低矮建筑也逐渐多起来,城市遗迹逐渐显露它的轮廓。
“我们快到了,”季文柏伸手触碰通讯器,与城内指挥中心对话,“调查处三队,季文柏,目前一切顺……真是见鬼。”
他黑色的瞳孔骤然紧缩,时岑抬头,朝季文柏怔愣的方向看去——巨大的城市遗迹满是断壁残垣,凌乱异变植物与生锈金属条下掩埋着过去的道路,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如果忽略掉视线中零星散落的、蠕动着的白色。
白色,密密麻麻的白色圆点。它们是昨日入侵乐园的超小型软体水生物成年体,起码有成百上千只。
这些怪物匍匐在遗迹各处,啃噬着异变植物,而在听见发动机的动静后,它们齐齐停滞,进而转向。
城内的风声忽然变调,狂风大作,将超小型软体的尖锐嘶吼传得近在咫尺,它们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滑稽的奔跑状态,身体缝隙间淌落淡金色液体,朝车辆方向齐刷刷围剿而来。
第 9 章 追踪
方向盘控制权的转移只在一瞬间。
季文柏甚至没能看清时岑的动作,对方思考与行动速度都太快了,身位挤压使他猛然撞贴车门——但时岑已经霎时改变车辆前进方向,轮胎碾压过许多超小型软体怪物。
还有一只飞到挡风玻璃上,它嘶叫着想要撬开车窗时,被适应情况的季文柏发现,用匕首削断了触肢,进而喷溅出蓝色血液。
“它们的血不是淡金色,”时岑面色如常,油门被踩到底,猛冲荒原开阔地带,直至甩掉最后一只超小型成体时,他侧目看向已经重新坐稳的季文柏,“联系兰斯,我需要与他通讯。”
季文柏拨通城防所内城指挥处,兰斯的声音很虚弱,但还是立刻接通了:“城防所,兰斯……”
“上校,你在追捕178号时同祂起了正面冲突。”时岑踩住刹车时,顺便击杀掉一只扑过来的爬行类,开枪的瞬间他竟然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祂的血是淡金色吗?”
他的语气平和,动作行云流水,自如地像在问对方“有没有吃午饭”。
兰斯马上回应:“是。但178号的血液原本呈现鲜红色,我们猜测血液变色也是祂迅速畸变所致的产物——此外,祂在地下排水系统中受到超小型围攻,直至体格极端膨大、飞跃外城出逃时,身上已经遍布超小型成年体。”
“那祂着实很招这些家伙喜欢,”时岑敷衍地笑了一下,“起码有上千只都想吃掉178号——祂是什么抢手点心吗?”
“我们现在已经无从判断178号究竟畸变成什么生物,”兰斯那头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应当是有人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听完,又立刻继续答复,但声音略显古怪,“时岑,祂自半月前从灯塔七层逃出……你应当对祂并不陌生。”
“祂是在半年多以前,由你亲自交付至灯塔的。”
时岑将枪别回腰间:“太模糊了兰斯,我每年要亲自向灯塔交付几十个研究样本。”
“2216年3月3日,”兰斯应当是正在查阅档案记录,声音稍显断续,“你协助外派调查团,带队去往A-139号城市遗迹,损失……八人,除物资外,共带回E级及以上研究样本12件。”
“其中178号样本为某种异变两栖类生物,它刚被带回乐园时,体型很小,还没有成年男性的巴掌大。”
“我想起来了,”时岑已经同季文柏彻底交换位置,驾驶汽车绕行过C-23城市遗迹西北方,避开大团凌乱无序的超小型成年体,“祂装死两小时,还咬了我一口。”
说话间汽车已经从另一侧进入城市废墟,建筑物越来越密集,暗灰色连片出现,绿藤缠绕住破碎的玻璃窗,在迷蒙色彩间缓慢生长挪移。
时岑在空旷地踩下刹车,向兰斯说了最后一句话:“但上校,祂应该早把我给忘了。”
说完他挂掉通讯,带领季文柏下车。水雾迷蒙,濡湿外套,浸染出大片与血迹类似的深色。
时岑观察着城市残壁间新鲜的断口——虽然在这隅已经很少,但淡金色液体零星溅落,彰显178号受伤不轻的事实。
二人沿着血液,追踪到一栋建筑下方——金色血液愈发小而稀,最终消失,不再出现在楼里或房屋外侧。
“178号的体型膨胀化以后,还能再度缩小吗?”季文柏蹲身,指腹拈起一点稀薄的淡金色,“祂从这里进入了建筑内部?”
“不好说。根据兰斯的说法,它代谢速度极快,那么自愈能力也应当很强。”时岑给枪上膛,在“咔哒”声中,他率先跨步进入建筑内部,沿楼梯往上走去,“或许只是因为伤口凝固,不再渗血。但出于谨慎,来吧。”
一路都未曾遭遇任何异变生物,安静得有些反常。
回旋楼梯像是某种无尽的循环,周围没有物体上的灰尘被破坏——直至第六层。
六层有一扇门是大敞开来的,室内一切家具都覆盖薄灰,原本还算干燥,但有小片灰尘被濡湿,缓慢爬出一片类似椭圆的轮廓。
依旧没有淡金色液体。
时岑走到痕迹边,进而发现这是一间两室两厅的房间,整体布局显得通透敞亮,客厅尤其大,充斥某种典型的黄金时代城市建筑风格,阔气又典雅。
季文柏同他分头行动,往第一间卧室那边探查。
刚刚进入,他就发现独卧拥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帘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被楼道间漏进的风吹得轻微扬起。
——被楼道间漏进的风吹得轻微扬起。
季文柏惊恐地盯着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他下意识回退一步,抵到门框边,靴底发出轻微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