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宣德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他咬着牙轻笑道:“你竟比朕还忙,朕出宫四天,你就溜出去三趟!有什么放不下的大事么?”语气虽不严厉,却自有一股威逼的气势,让旁边站的几个太监都不由战栗。
柳云若却只从容叩了个头道:“回皇上,臣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就是惦记着四牌楼的鼓书,前门儿的豆腐脑儿,趁着这两日没事就想出去散散。私自出宫自有应得之罪,臣甘愿领罚。”
他说这些宣德压根儿就不信,今晚他在寺庙中对着青灯古佛,实在有些坐不住,就想回宫看看柳云若。谁知回来之后整个宫里都找不到人,一怒之下打了服侍他的小太监才知道,柳云若这几日竟是天天早出晚归。他以为将柳云若带到宫中栓在身边,他有多少能耐也使不出来了,现在不知他怎能在宫里来去自如,更不知他和外边官员还有什么瓜葛,真是又惊又怒,拍案喝道:“内监交通外官是死罪,你领得起么!”
柳云若抬起眼睛盯着宣德看了良久,重又垂下眼睑,低声道:“臣没有交通外官,真的只是在北京城里闲逛了一圈。今日在四牌茶楼喝了茶,在琉璃厂看了书,在齐化门儿吃了糖葫芦——您可以派人去查。”
宣德知道他就算见了什么人,也自有法子掩盖地天衣无缝,现在紧揪着这个话题问下去——除非严刑逼供,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实话。强压下怒火,语气一转问:“你是怎么出的宫?”
“臣上次去西内,内廷发了一个腰牌,回来后还没有缴上去。”
宣德已是变色,怒喝一声:“黄俨!”
黄俨早已听得胆战心惊,“扑通”一声跪倒,叩头不迭道:“臣有罪,臣疏忽,臣回来向他要了两次,都赶上他病着昏睡不醒,臣……”
宣德正一肚子怒气没处发,冷然道:“他病好了你为什么不要?!出入宫禁的腰牌都可以随便给人,让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朕的皇宫和集市有什么两样!来人!”
两边太监忙应了一声:“在!”
“将黄俨重杖二十!”
虽然黄俨是乾清宫第一太监,但眼下宣德大怒,谁也不敢徇私,两个太监过来拖了黄俨就要往长凳上摁。黄俨都吓软了,连求饶都不敢。
柳云若微叹了口气,忽然柔声叫道:“皇上!”
宣德手一挥,止住几个太监,冷笑着道:“朕还没发落你呢,你倒想替人求情?”
柳云若道:“求情不敢——只黄公公的确冤枉,那腰牌黄公公来要了好几次了,是臣敷衍着没有还他。臣是故意儿的,皇上要罚,责罚我一个就可以了。”
他一句“故意儿的”说的四周的太监险些儿笑出来,又觉得惊心,从来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这样认错。宣德噗嗤一笑道:“你好像急着要替他领这二十板子?”
柳云若其实是怕宣德今晚要和他欢好,他身上有赵王留下的痕迹,那个变态欲火升腾中居然还在他臀上咬了一口,这让宣德看见可比私自出宫严重的多。他宁可挨一顿打弄伤自己,好找借口别让宣德留宿。便苦笑着道:“臣进屋时就晓得要挨打了,这一次罪过重,也不在乎多这二十下。”他说着已是自己爬起来,走到长凳边伏身下去。
宣德愣了愣,他原本没想打他,自从柳云若从西内回来之后,两人就绝口不再提那个人。虽然不知他是否真的忘了,这几个月的确过得轻松愉快,宣德觉得自己有比板子更有效的方法来征服这个少年。
陪太后在寺庙里参拜了几天泥胎木偶的他今晚赶回来,不是专门为了挑柳云若的错。他发现自己已经养成了一个很糟糕的习惯——必须每天见到柳云若,而这与身体的需要并无关系。他带着庄重的神情听德高望重的法师讲经,心里却在想柳云若在做什么,他是在写字还是在看书?是在弹琴还是和小太监们玩儿骨牌?夜深人静之时,他想的是自己还是高煦?
许许多多的念头在心里来回冲撞,佛家该是叫做杂念的,这些杂念又是因何而来呢?
佛经上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宣德从小没有被教过什么是爱,他只是本能地思念和忧愁,并且为猜不透柳云若的心思而烦躁愤怒。
看柳云若静静地伏在凳子上,虔诚的姿势里却有疏远与抗拒的味道,宣德攥紧了拳头,他是皇帝,只可以被顺从,不可以被违逆,谁都不行。何况今晚也必须给他些责罚,不然当着这么多太监的面,自己的威严如何维持?他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的不忍,衡量了一下,二十板子,不至于有太严重的伤害,便尽量压着嗓子让声音听起来冰冷些:“那你就先替他领了这二十板!”
好久没有挨打了,柳云若想起上一次差点儿要了他命的那顿鞭子心里有些忐忑。窄窄的长凳让他连个可以抓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张开双臂将凳子环抱住,好使等会儿不至于疼极了从凳子上摔下来。
这姿势显得有些孤单而无助,宣德微微皱了下眉。板子“呼”得一声扬起来,一瞬间房中咬紧牙关的人不止柳云若一个。
可是咬紧牙关也仅仅够他支撑了四下,打在臀峰上的第五板痛得柳云若狠狠挣扎了一下,喉咙也发出一声低呼。宣德向黄俨一扬下巴:“你去帮他个忙。”
黄俨忙躬身称“是”,过去压住了柳云若的双脚,眼前是两只大板子此起彼落。虽说本来就是他连累了自己,可是手上感受到那个身体在疼痛下的颤抖,他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歉疚和感动。
柳云若回宫时淋了雨,中衣被水贴在臀上,每打一板,可以清晰地看到里边肌肤肿起的轮廓,宣德抬起眼睛望向门外绵绵的雨幕,心里默默数着:“十二,十三,十四……”
等数过二十,他慢慢回过脸来,看见柳云若脸上不知是雨水是冷汗还是眼泪,一滴滴落在青石地砖上,晕开一个个小圆圈,一双手臂无力再抱住凳子,自暴自弃地耷拉了下来。
宣德打了个手势示意左右太监扶他下来,他知道凳子太窄,伏在上面还要力气维持身体的平衡,会加重臀上的疼痛。柳云若两腿都是软的,根本站不住,两个太监只好慢慢放他跪下。他双手撑着地,大口地喘息着。
宣德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了他身前,低声问:“你刚才说不在乎这二十板子,还想再挨么?”
柳云若的身子一哆嗦,不是第一次挨打了,可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对疼痛的抵抗力居然一点都没有长进,每次的感觉都是更深刻也更鲜明。臀上火烧一样的痛和宣德温和的语气都告诉他,求饶是最划算也最有效的解决方式。他抬起头乞怜地望了宣德一眼,用带着哽咽的鼻音轻声哀求:“不要了……好疼……”
宣德莞尔一笑,稍微俯下身子,用下巴抵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声音低得像是耳语:“那跟朕说实话,你究竟出去干什么了……”看见他的身子要动,宣德用手臂搂住他的肩头,“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朕什么都能担待。”
柳云若的心里轻颤了一下,他对这样温存的审问方式还不习惯,他想要是宣德将他摁在凳子上举着板子逼问,他撒起谎来可能会更自如一些。宣德的怀抱犹如温暖的陷阱,而他是被诱捕的狐狸,在边缘奋力挣扎。
“臣说的都是实话。”
他终究是不能被诱捕的。
宣德用手指一点点抬起柳云若的脸,刚才还让人心疼的柔弱神情已被一种清冷的平静取代。他坦然和宣德对视着,那双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深邃,仿佛有光,仿佛有火,却被禁锢在厚厚的冰层下面。宣德的手指在他的眼睛周围滑动:“很美的眼睛——可是朕恨它,它把什么都藏起来,你知道吗?朕有时候真想把它挖掉,看看后边到底有什么?”
柳云若的脸色苍白如雪,嘴角却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声道:“臣知道。不仅是眼睛,假如皇上不喜欢我的心,您可以把我的心也挖掉。”
宣德攒着眉,神情里带着痛惜与忧郁:“别再跟朕抬杠了,别再把你的聪明才智浪费在那些没意思的事情上。还记得朕上次跟你说的么?朕只要你心诚,其余的过失朕都可以不计较。”
柳云若心里苦笑一下,皇上,我很想对你以诚相待,可是我的心却早已不是自己的。他用更轻的声音道:“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语气坚决,却分明觉得自己的目光在回避在闪烁,他再次深深低下头去。
宣德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从没这么失败过,打也打了,哄也哄了,这个人却是滴水不漏软硬不吃!有些无奈地沉默了片刻,短暂的相聚,他不想再为这个话题浪费时间,叹道:“算了,朕今晚还要赶回功德寺,没功夫在这儿跟你穷耗,等朕回宫后咱们一总算账!”他却忍不住伸手在柳云若细致修长的脖子上摸索了一下笑道:“赶紧换件干衣裳去,看偎得朕一身水……”
他却突然火烫似的全身一跳,他看见,在那羊脂玉雕一样的后颈上,有一块紫红的血斑,椭圆形的,像是美玉上的一处瑕,有种情色而诡异的艳丽。
宣德的眼睛有些发直,不可置信得又用手轻触了一下,没错,这样的血斑之前也曾在他身上亲眼见过,可那是自己激情之下吮吸出来的。这一块颜色尚深,断然不会超过三天!
一瞬间宣德雷击了似的眩晕,胸口堵得发闷,他纵然早就知道柳云若有很多事瞒着他,可那也不过就是惦念汉王,或是为了营救汉王搞些小动作小阴谋。他倒以一种看把戏的心态逗着他玩儿,反正他就在自己身边,不可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他对自己的朝堂自己的江山很有信心……可是,可是他在刚刚努力说服自己忍受他和高煦的过去后,才知道他的宠儿瞒他有多深,柳云若除了汉王,居然在外面还有人……
柳云若低着头,本来以为今晚的事情总算过去了,却突然觉得宣德的呼吸急促地不正常,他抬起头问:“皇上,您怎么……”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记重重的耳光掀翻在地,金星乱冒中看见宣德被愤怒扭曲的脸,打过人的手停在半空,止不住颤抖。柳云若伏在地上愣了片刻,讶然摸了一下后颈,虽然看不见——但他已猜到了。
在劫难逃,柳云若心里只有这个词,上天注定他对宣德的每一次背叛都要付出代价,也许这样才是公平的,他在无法预知的前途中竟莫名感到了一丝释然。
十四、以诚相待
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黄俨哆嗦着上前扶了一把身子都有些摇晃的宣德,手足无措地哈这腰:“皇上您这是怎么了?您哪不舒坦……”
“打……”宣德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他似乎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嘶哑无力地命令,“给朕狠狠的打……”
太监们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几个人面如土色瞪着眼愣了片刻才醒过神儿,赶紧上前从地上架起柳云若,七手八脚将他摁在长凳上。柳云若一言不发由着他们摆布,也许这倒是个好法子,最好是一顿乱棍打晕了他,至少让他今晚可以不必面对宣德的质问。
皇帝震怒人人恐慌,掌刑太监下了重手,板子接触皮肉的脆响像是一块儿玉破碎飞溅,柳云若只觉得臀上的皮肉都要被震裂了,痛得全身的毛孔都是一炸,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已挨的二十下,使得预定的煎熬被扩大了几倍。柳云若死死咬住牙关把痛呼关在喉咙里,企盼自己赶快晕过去,哪知却是越痛越清醒,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时是汉王,一是是宣德,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约打了十余板,忽而是重重地一下落在受打最多的臀丘上,立刻一道红痕浮上来。柳云若终于撑不下去,他在剧痛中体会到了惩罚的意味,也看清了自己软弱的本质,无可奈何地惨叫出来。
宣德本来呆着脸坐下,黄俨小心翼翼倒给他一杯热茶,他刚送到唇边,柳云若的惨叫响起,手不自觉地一颤,茶水泼出来烫了手指。他往地上一掼,“哗啦”一声茶水四溅!
“别打了!”他无限愤懑地吼了一声。
掌板的赶紧停下来跪倒在地,他们实在不知道今晚皇帝怎么了。
宣德走上来,一低头间看见柳云若的臀上已经见血了,因为衣服是湿的,凉滑的纯白丝绸便被贴附在肌肤上,血混杂着水,晕染出朵朵嫣红来。
他伸手抬起柳云若的脸,他正在因为疼痛而抽泣,眼泪沾染了自己的手指。宣德的手指又开始颤抖,对待这件事,他没法像平时一样冷静缜密旁敲侧击,没法像审案那样步步逼近中心,没法使用这样那样的障眼法,没法在这里那里设置圈套。他什么都忍不住了,捏紧了柳云若的脸咬着牙问:“他是谁?”
“不记得了。”柳云若在痛楚中努力稳住声音。
“什么?!”
“奴才闷得慌……去妓馆找了个小倌儿……不记得叫什么名字……”
“哪家妓馆?”
“随脚进去,不记得了……”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鄙夷自己,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撒得最糟糕的一个谎。连他自己都不信,宣德会信么?
果然,回应他的是另一边脸颊上挨的一记耳光,很重,但比起臀上的疼痛已经算仁慈了,他努力吞下一口腥咸的唾液。
宣德把他被打偏了的脸又捏起来,那被泪水和冷汗弄得湿乎乎的眼睛闪着柔和而忧伤的光,让他的心又狠狠的疼了一下。他觉得有无数的声音在脑子里乱撞,但最清楚的一个就是要找到那个人千刀万剐,这是他的方式,也是唯一能维持帝王尊严的方式。
“再问一遍,他是谁?不要逼朕刑讯你!”离得很近,柳云若都听到了宣德牙齿磨响的声音。
由于脸被用力提得老高,柳云若的脖子便仰成一弯极其柔美的线条,却又有着引颈就戮的无畏。回答宣德的是两颗又大又沉重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在灯光的折射下水银珠子似的流溢着光彩。然后沿着面颊淌下来,淌过腮,淌过下颚,又从脖子淌进领子里去,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两道亮亮的痕迹。
这样的静,这样的美,可是这美却已被他人享受过,凌辱过。
宣德将他的脸又重重的扔下,他不愿再看到那双眼睛,那样凄楚的瞳仁和泪水会让他迷惘。
“打!”简单而残忍的命令,也许他知道用板子逼不出实话,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早已晕头转向的太监们重又爬起来按住柳云若,一个太监很不知趣地躬身问:“请旨,打多少?”
“只管打!大不了就是刑毙一个太监,朕不缺人侍候!”
虽然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柳云若听的,那太监还是被他吓得矮了一截,一挥手示意行刑,连数也不敢数了。满屋子就听见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跟柳云若压抑的呻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柳云若被三四个太监按住了身体可以动弹的所有部位,连头也抬不起来。他恍惚中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在船上看厨子杀鱼,先将鱼按在案板上,用刀身用力去拍,一下一下,直到把鱼拍晕为止。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和那条鱼很像,唯一的差别是鱼被拍的是脑袋,而他是屁股——他倒宁可行刑太监一板子打在他脑袋上,早点晕过去了事,好免受这无休无止的痛楚。
如此三番两次的痛加捶楚,凭“经验”他想屁股上应该已经皮开肉绽,板子打上去竟有钢刀剜肉的感觉。痛得心神都有些混乱了,脑中掠过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告诉宣德实情又会怎样呢?自己差不多算是被赵王强暴了,也许皇帝会原谅他……向他坦白,向他求饶,以后顺从地当他的宠儿,那样的日子,一定比现在轻松很多吧……
无法数清究竟打了多少下,柳云若只听见自己的呼痛声越来越低,他想再不求饶他就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没准儿宣德盛怒之下真的会打死他。强咬嘴唇忍了两板,在胸膛中积攒了一口气,他颤声开口:“皇上,饶了我吧……”
宣德转过身,以为他终于屈服,抬手止住了行刑,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要说了吗?”
柳云若“呼”地吐出一口气,天,终于是停下了。他喘息了好一阵儿,才轻轻唤了一声:“皇上……”声音带着迟疑的痛楚。
宣德咬着牙等,等他把一切告诉自己,然后自己就能把他拥起来,吻着他的额头说“没关系”。他只需要一次真心实意的坦白。
那一刻屋里太静,竟然能清晰地听到柳云若脸上的汗水落在地上的声音。过了好久,仍然被摁在凳子上,看不清脸色的人儿终于呢喃着道:“臣……没骗您,臣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哀婉痛楚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无限怜惜,可是宣德知道这仍然是虚情假意的敷衍——连称呼都是如此周到。
抬起头仰视着华丽的水晶宫灯,宣德将一些滚烫的东西缓缓从胸膛里压下去,他觉得可笑,九五至尊的皇帝第一次倾注感情,却连一个太监都打动不了。柳云若给他上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课,叫做“背叛”。
低下头的他真的笑了,笑自己的愚蠢。曾经武则天一道敕令能让隆冬之际百花盛开,这就是皇帝主宰天地的威严,令行禁止众生臣服,神明都无法抗拒。而他,又何必如此苦费心力去探求这个人在想什么?
他把柳云若留在身边时太后反对,他笑着解释也就是当个玩意儿,明智宽和的母亲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责备他“荒淫放荡”,只是送了他八个字:沉而不溺,迷而不惑。现在看来,母亲竟是对的,只当他是个玩意儿,让他像以前一样卑贱一样畏惧自己,不是也挺好么?历朝历代的皇帝不都是这样过日子么?
想通了一切的宣德又恢复了冷然蕴藉的神情,轻笑一声道:“饶了你?不论别的,你也背过《太祖内训》,知道私自出宫是什么罪名?”
“知道……”柳云若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内监私出宫禁,杖一百。”他说出数字的时候,臀上疼痛不堪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不过就算要打一百杖也是有数的,挨一下就少一下,不像这样没有头的责打,让人疼到绝望。何况他今天已挨了这么多,若是侥幸宣德仁慈一点把前面打过的也算上,估计也没剩几板子了。
“嗯,”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宣德微笑着在他身边踱了两步,“你出去了三次,就是三百杖,没错吧?”
原来他是这样算的……柳云若轻轻哆嗦了一下,勉力抬起眼睛,想看看宣德是怎样的神情,一片明亮的灯光中只恍惚见到那恶意的笑容。他灰心地低下头,打吧,能挨多少是多少,只当这个身子不是自己的了,他唯一的一丝信心是觉得宣德不会要他的命。他会留着他,不管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折磨。
宣德却没有命令行刑,摸摸他的头发笑道:“可是三百杖打完就得让人把你拖出去埋了,太后在斋戒,朕也下了不许杀生的旨意——这样吧,朕容你分开受责,每天,”他看了看柳云若被血浸透的裤子,思索了一下,想说一个让自己心脏不会抽搐太严重的数字:“二十板吧,从明天开始,不会有性命之忧——你真应该感谢太后。”
他的语气似乎在表明自己是多么宽仁大度,让接受恩赐的人只能感激,想拒绝都不行。
“是,臣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柳云若机械地重复着,被折腾到现在他只求今晚别再挨打就好,根本没有精力去想明天的事。
宣德心头的火又是一蹿,但今晚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他了,便转脸对两个拿着板子的太监冷然道:“你们两个就办这事!若有徇私纵情,你们就替他领责!”没等两个心惊胆战的太监叩头,他一拂袖子已大步出了屋子。
黄俨无奈地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柳云若,什么也来不及说,赶紧出去要给宣德打伞,哪知被宣德一脚踢了个筋斗。他忍着疼爬起来,让太监们都把伞收了,追着皇帝进了雨幕里。
按着柳云若的太监一松手,柳云若身子一歪便从凳子上跌下来,明倌儿几个赶紧上前扶着,秦倌儿手脚并用爬过来,哭道:“柳公公!柳公公是我没出息,我对不起你!”
柳云若伏在地上喘息了一阵,缓缓抬起头,凄然一笑道:“傻孩子,说什么呢,是我带累你受苦了……”秦倌儿越发放声大哭,其他几个小太监今天受了大惊吓,被他一勾,顿时哭成一片。
柳云若抬了一下手臂,想帮他拭拭泪,无奈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手抬到一半儿就落下了,这些许的用力都让他眼前一阵眩晕,又喘了口气才勉力吩咐:“……扶我到床上去,柜子第三个抽屉里有药,帮我敷上些……给秦倌儿也敷些……”
被扶到床上,明倌儿轻轻褪下他的中衣,几个孩子“哇”得一声又哭起来。柳云若不问也猜到屁股上有多惨不忍睹,但现在疼得麻木了,清洗伤处和上药倒也没那么难忍。他只是觉得累,耳听见一片哭声觉得心里阵阵厌烦,他叹了气道:“我没事了,都去睡吧……让我静静,静静……”
他现在只想蒙头睡一觉,但还不行,他知道还有很多事情必须想。比如,这件事最后该怎样跟宣德交代;比如,他明天还约了人,自己不能出宫了,该怎样送信儿出去;比如,今天和赵王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个人首鼠两端,和他说的话,谈的事,都要仔细梳理一下……
小太监们熄了灯,黑暗中他半睁着眼,只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轻轻敲打他一身的伤痛。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无情的风雨,怕是也飘进了西内禁苑吧?
十五、望穿秋水
第二天慎刑司两个太监惴惴不安地来到了乾清宫偏殿,皇上有了旨意,他们不敢不从,可是受刑的偏偏又是皇帝宠儿——哪头也惹不起。他们拿着两根板子一步一停地蹭到了柳云若院门前,却有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笼静静站立门口,见到他们打了个躬:“二位公公有礼,柳公公等候多时了。”一抬手便请他们入内,两人都愣了愣,懵懵懂懂跟着他进去了。
屋内收拾地纤尘不染,已无昨日的狼藉。柳云若伏在床上静静地看书,听到他们进来,抬起头微微一笑,宁静安适的气氛让两个拿着刑具的人都不禁愕然,险些忘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柳公公……”
柳云若轻轻合上书卷,歉然点头:“二位有皇命在身,我就不客套着献茶了。只是我现在起不了身,你们把我拖下去也麻烦,就容我在床上受刑可好?”
他淡淡的语气如诉家常,却让两人心里一紧。好在宣德并没有说一定要拎条凳子把他按倒了打,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卖这个人情。
“听由柳公公自便。”
柳云若含笑致谢,便吩咐道:“明倌儿棋倌儿,过来帮我一把。”两个小太监低声领命,他们过来揭开被子,行刑太监才看到柳云若下身竟未着衣物,一眼扫到他臀上的伤就明白了——估计是破皮处太疼,经不得布料去蹭。
那两条修长白皙的腿也就惊鸿一现,明倌儿迅速闪身挡住了两人的视线,拉开一张薄薄的丝绸盖了柳云若的下身,将四个角都在床褥上夹住。然后他走上前按住了柳云若的肩,云倌儿按住了柳云若的双足,这些都是柳云若事先交代好的,他们有条不紊地照做了,却已不由红了眼圈。
柳云若向两个掌刑太监一点头:“辛苦二位了。”自己拿出一方手帕咬在口中,便低头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他若是求饶、挣扎甚至出言恐吓,掌刑太监估计都不会太惊讶,可是他如此配合的受刑态度,真是令掌刑的慌乱起来。愣了半天想起宣德昨天出门时的那句话,咬着牙道了声:“得罪。”一个人拿着板子来到床前。
第一板下去的时候,柳云若的身子腾得一震,手指猛得攥紧了床单,明倌儿和云倌儿都偏过脸去,似是不忍再看。
板子落在昨天的棒疮上,柳云若能清楚地感到有几处伤又破裂开来,一天一夜的休养付之东流。难以忍受的疼痛中他努力把脸贴着床单,这才是第一天的第一板,他不想就毫无出息地惨叫出来,那以后该怎么挨?
像是空气也变得稠密似的,板子一下下闷闷地打在臀上,枯燥却又惊心。行刑的并没刻意要打重,却无辜地看见白色的丝绸上渗出淡淡的血迹。
二十板打完柳云若好一阵儿都没有动静,明倌儿心中乱跳,跪下去轻轻揭开他额前被汗浸湿的头发,带着哭腔唤道:“公公……柳公公……”
柳云若依旧没有搭腔,只是他原本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放开,手指一点点的舒展,像是把时空拉长放慢了无数倍。再然后,依然也是那样慢,那样艰难,他微微转过半个侧脸,众人才看到那原本苍白的脸已经变成了蜡黄色。
长长地吐了口气,柳云若气息微弱地唤了声:“明倌儿。”
明倌儿擦了擦眼泪,起身从桌上拿过两张银票,各是十两,双手递给两个掌刑太监。两人越发慌了,哪有打了人还拿钱的道理,正推辞不迭,柳云若淡淡一笑,低声道:“别误会,没有让你们徇情的意思……你们奉旨办事,打赏是宫里的规矩……你们也不容易……明倌儿,替我送送吧……”大概真的是没力气了,他又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柳云若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疼得吃不下东西,就用茶汤硬往下灌,疼得合不上眼,就靠药物逼自己入眠。他很珍惜那一分一秒的养伤的时间,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还亮着就会很欣慰,傍晚时分他听着更漏滴答滴答的轻吟,心脏在一点点的收紧。
宣德没有再回宫,他仅仅用冷漠就惩罚了柳云若,每天的二十板子足以使他下不了床,当然也就不用防着他再私出宫禁。
明倌儿每次一边给柳云若上药,一边哭着说:“皇上赶紧回来吧,回来一定会赦免公公的……”
被疼痛折磨得三魂不全七魄飘渺的柳云若趴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他居然也希望明倌儿说的是真的。
他终于理解了宣德所定下惩罚的真正本质,每天二十板,不到一盏茶就打完了,其余的时间便是等待,是恐惧,是期盼。这样的等待本身亦是一种折磨,不独独是皮肉受苦。他开始暗暗的期盼,在心里计算宣德回来的日子,也许三天的分别可以平息宣德心中的怒火,也许宣德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免了剩下的板子。
三天后宣德陪太后回宫,尽管已经几天没有下床了,两腿完全不能动,柳云若还是命小太监们为他沐浴梳洗。热水碰到伤处是钻心的疼,他咬着牙忍着,告诉自己这样的折磨不会太久了。虽然还是不能向宣德坦白,但是他希望真心的悔过可以换来他的原谅——那忏悔是真的,他想宣德可以判断。
他相信宣德会原谅他,毫无根据却觉得理所当然,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在肆无忌惮地挥霍一个皇帝的宠爱。
他计算着时间该下朝了,让小太监们预备了一桌精致的酒菜。每样菜肴都是他亲自选的,都是宣德平日喜吃之物。酒是江南进贡的梨花春,当初他曾随口向宣德称赞过家乡的这种酒,宣德当即下旨要求将梨花春作为贡酒。第一批“梨花春”在旨意下达十二天后运送到京,他们那天晚上在灯下猜拳对饮。他酒量不豪,而宣德拳艺不佳,结果两个人都酩酊大醉,他枕着宣德的胸口就睡了一夜,宣德几日后一直笑着说他胸闷。
想着这些事情,桌上的菜却慢慢的冷了,秦倌儿轻声问他要不要让御膳房再另做一份?他看出了秦倌儿眼中关切的担忧,笑了笑觉得自己很傻,宣德回宫一定有很多积压的政务要处理,怎么会有功夫回寝宫吃饭?摇了摇头让小太监把一桌丰馔吃了。
午后为了打法时光,他试着吹了一会儿笛子,因为只能用两肘撑着床,实在没法操纵其他乐器。可是一首曲子却断了至少五次,不是因为忘了谱,而是每当听到脚步声,他都不自觉地会停下来谛听——这回是他来了么?
小楼吹彻玉笙寒。
晚饭他让照着中午的单子原样做了一份儿,摇曳的烛光中小太监们眼中的忧虑越来越重,他却安慰自己:不会的,不管宣德是否赦免他,至少会来看他一眼。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等待,不仅仅是因为惧怕那一场酷刑,那天晚上宣德血红的眼,踉跄的身影——那一刹的失态,没有了帝王身份的维持,像一个输了身家性命的赌徒。自己的确,是伤了他。
他第一次虔诚地等待,等待宣德,这个伤害他凌辱他,同时也被他伤害和算计的皇帝。
宣德剥夺了他的自由,身体,以及尊严,他便用更狠毒的手段,断绝了宣德的子嗣和十年后的生命。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没有赢家,也没法算清究竟是谁欠谁多些。恩与怨都纠缠的太深。
如果计算不清,那就顺其自然好了。今晚他只想见见宣德,他不想再说谎,不想再思考那些复杂的阴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几日的折磨让这个习惯深谋远虑的人第一次学会了“得过且过”。
然而晚餐也渐渐的变冷,冰透,时间流逝是从未有过的慢,却又是出乎意料的快。已经是一更天了,宫里点灯下千两,受罚的宫女拖着凄楚的长音高声喊:天下太平——
忽然听着院外有低语声和脚步声,柳云若正仔细倾听,明倌儿已急急忙忙进来,有些慌张地说:“公公,来了……”
精神一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双手一撑竟侧坐起来,招呼秦倌儿:“快扶我起来!”正在他不顾劝阻准备下床的时候,一抬头间,看见了正走进院门的两人。
慎刑司的两个太监。
柳云若准备下床的姿势就怔在了那里,没有注意床沿把臀上的伤压出了血,他以一种茫然的、无法置信的神情轻声道:“是,你们?”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他们来了好几天了,而且按照皇上的旨意,在半个月内每晚都会光顾这里。
秦倌儿含泪道:“公公,要不我去找找皇上吧?”
“不……不必了……”柳云若挥挥手,有些自嘲地一笑,才发现嘴唇非常干,一笑牙齿都粘在上面下不来了。回过神的时候感到身下的痛楚,连日的折磨以及一日没有进食的虚弱让他眼前直冒金星,冷汗把后背熨湿了一片。他伏下身子,双腿却不听使唤,只得喘息着吩咐秦倌儿:“把我弄上去,让两位公公,行刑……”
秦倌儿把他的腿抬到了床上,帮他摆好受刑的姿势。掌刑太监看着柳云若新换的绸裤上已经渗出了血迹和黄水,都不禁有些踌躇,他们真不敢在这样的身体上再盖二十大板。
然而这样的犹豫对柳云若来说亦是一种侮辱,他可以被毒打被折辱却不愿被怜悯。感觉眼中有泪淌出,赶紧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咬着牙催促了一声:“打吧。”
终于,预定的剧痛一波一波袭来,他像在风浪里颠簸,眩晕中无法默数板数,只觉得是毫无尽头的绝望。
痛彻心扉,他终于亲身领受了失望的滋味,比板子打在身上还要疼。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宣德都没有回乾清宫。秦倌儿出去打探消息,说皇上一直住在慈宁宫,他进不去,连黄俨都没有见到。因为没有旨意,惩罚便要继续下去,柳云若觉得他像是一株被踏断了根茎的植物,精神和肉体都被砸成了碎片。
也许宣德的耐心真的用完了,也许,正如他所说,他并不缺人侍候……
十六、命悬一线
当秦倌儿连他写给宣德的信都送不进慈宁宫的时候,柳云若选择了放弃。他不再为宣德的到来准备什么,也不在思考什么,将白天所有时间都用来睡觉——因为要为晚上那一场折磨积攒体力。
那天傍晚他不知是被唤醒的还是疼醒的,先感到臀上一片剧痛,才听到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柳公公!柳云若!皇上不行了,你想想办法……”
好吵,耳畔嗡嗡作响,他呻吟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身子被人推搡着,一晃一晃如在风浪里行船,昏昏沉沉中看到一张芙蓉秀面,却涕泪纵横,神色慌乱不能自持。他隐约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因为室内光线昏暗,连带着所见也是一片朦胧,他挣扎着凑近一些,却惊得险些又晕过去,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孙贵妃!
他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假孕之事败露了,要不然还有什么大事能让一个贵妃在太监屋里哭得梨花带雨?
他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颤声道:“娘娘……怎么了?您先别哭……慢慢说……”
“皇上……皇上……”孙妃哽咽着,“皇上怕是,怕是要去了……”一句话说出来,孙妃竟是趴在床上放声大哭。
眼前一片白雾兜头罩来,柳云若重重摔在床上。眩晕中他觉得这床变成了一个无底洞,而他是断了翅膀的鸟儿直直地往下坠落,茫茫的黑暗中只听到耳旁急速的风声。窒息的绝望与恐惧中却有什么力量催促他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白雾消失,柳云若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一把扳起孙妃的脸,吼道:“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孙妃抽抽噎噎地说:“皇上……皇上重病……太医说是喉蛾……已经灌不下汤药了……柳公公你说我怎么办啊?孩子还没有生下来皇上就要去了,我当不了皇后了是不是?……我该怎么办……”
柳云若全身都在发抖,若不是没有力气他真会一个耳光抽过去,这个女人,现在居然想的还是自己,还是当皇后。
极度的混乱中他心中倒奇异地清明了,喉蛾,汤药不进,没有关系——不管是什么病,我都要把你拉回来。
“现在怎样?皇上还活着么?”他平静的声音让孙妃打了个哆嗦。
“我刚来的时候还……不过现在……”
“带我去。”
“什么?”哭得昏天暗地的孙妃没有明白柳云若的意思,她来找他纯是慌乱到极致无所适从。皇帝躺在慈宁宫,身边被太后、皇后和御医堵得水泄不通,她根本插不上手,越想越觉得自己前途渺茫,绝望中只能想到来找柳云若商量对策。
“带我去!快点!”一向恭谦的柳云若冲着孙妃怒不可遏地大吼着。
孙妃却忘了生气,反而是柳云若的怒火让她恢复了理智,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她猛然想起:柳云若是会医术的!让他去,没准儿宣德真的有救!她爬起来冲着外面一声声地大喊:“来人!把柳公公背出去!备肩舆!”
十六个太监抬着肩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的柳云若被颠簸地眼前阵阵发黑,因为很少进食胃里的酸水一波一波地往上反。他从未发现原来皇宫竟是这样的大,生怕自己会支持不住晕过去,一怒之下在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牙印里渗出血珠,趁着疼痛带来的清醒他向抬着肩舆的太监大声命令:“快!快一点!直接进慈宁宫!”
进了慈宁宫的垂花门便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柳云若只觉身上一片冰冷,他毫不避讳孙妃就坐在身边,低低地自语:“你不能死,你现在还不能死……”
肩舆到了慈宁宫的后殿不得不停下,仔细听时里边的哭声又没了。两个太监把柳云若从肩舆上架下来,孙妃一着急推开一个太监自己扶着柳云若,一步一跌地把他拉进了后殿。正看见黄俨站在门口抹泪,孙妃怒道:“哭什么哭?皇上怎么样了?”
黄俨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哽咽着道:“皇上……还没过去,刚才是昏厥了一下……”
不知是狂喜还是悲酸冲得柳云若向后一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站不起来,他就咬着牙向前爬,只要活着就好,活着我就能救你。
暖阁之中已乱成一团,宣德的几个弟弟都直挺挺地跪在外面,掩饰的悲伤后边是各式各样的焦急——皇帝无嗣,储位空悬,他们都有希望,又都有些恐惧。几个太医面无人色,有的捧巾栉,有的调药,有的切脉,有的扎针。皇后胡氏跪在床边拉着宣德的手哭得茫然而空洞。倒是张太后还算镇定,忧郁而悲戚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在丧夫不到两年之后又要丧子?难道大明的江山注定风雨飘摇?
没有人注意柳云若,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地绊到他,却没人有功夫低头看一眼这个艰难爬行的太监。几步短短的路程对他来说像千山万水般遥远,从不信奉鬼神的柳云若在心内祈祷:让他活下来,只要他能活着,我会好好待他——虽然他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
拨开层层的太医他终于看到了宣德,憔悴的脸,深陷的眼眶和高耸的颧骨让人无法想起那个永远以俊美之姿屹立于众人之前的年轻帝王。宣德似已在生死线上挣扎,他满面潮红闭着眼,喉咙里咯咯有声,不时烦躁地要抬臂去抓自己的咽喉,双手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皇上……”轻唤了一声,泪不能控制的坠落,如沸水般滚烫着柳云若的脸。
宣德的神志还是清楚的,听到这个声音,眼睛竟奇迹般的眨了一下,睁开一线,似乎想要搜寻,脖子却无法转动,只有嘴唇颤抖得厉害。
胡皇后这才看到柳云若不知怎么竟然到了床边,悲怒混合着以往的愤恨发泄出来,一记耳光将他打得扑倒在地,大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来人,叉出去!”
“太后!”孙妃痛呼一声,跪着膝行到太后面前,哭道:“太后,这个奴才懂医术,让他给皇上看看吧,或者有一线之明……”
张太后慢慢转过哭得僵硬的脖子,望向正咬着嘴唇从地上又撑起来的柳云若:脸上苍白如雪,一缕细细的红顺着嘴角滑下,给人一种不能持久的感觉,却又妖艳地动人心魄。
太后恍然大悟:她已经猜到这个人就是柳云若——怪不得……
她当即挥手止住激动的皇后,向正给宣德切脉的太医道:“退下!”迅速向后挪了一步,给柳云若让开了一块地方。
柳云若一手搭在宣德脉搏上,一手捏开了宣德的嘴,却因为围观的人太多挡住了光线看不清楚,他急躁地向后喝了一声:“都让开!”
胡皇后眉毛一扬正要说话,太后已先站起身:“所有人退后三步!黄俨,掌灯!”
借着灯光,柳云若终于看清,宣德喉咙中已肿的犹如桃子,满口白涎,因为咽喉被堵塞而吸气困难,不住呼噜、呼噜作响,就像快断气似的。
太医的诊断是对的,喉蛾,民间又称白喉,若是错过了最初的诊治时期,就是绝症。宣德的喉蛾,显然已到了汤水不进、药石枉顾的地步。
从脉象看喉蛾的起因是风寒,柳云若想到了那天晚上大步迈进雨中的身影,心便狠狠地疼痛起来。原来你并不是厌弃了我,他在几乎绝望的哀恸中居然感到了一丝欣慰。
他料的不错,病因确实是那晚的一场雨。宣德满腹怒气又淋了一身雨,回到功德寺便觉得鼻息重浊,头昏口燥,他以为只是寻常的着凉,喝了一盏热参汤就睡下了。第二天醒来,除了忽冷忽热,头重鼻塞,满身不得劲以外,喉咙也痛得厉害,也晓得是真的病了。祈福仪式还有三天,若是他传了太医,太后一定要提前回宫。他不愿让自己的一点小病扫了太后的兴,更不愿跟太后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淋雨,便悄悄地让黄俨去拿了些橘梗来泡水喝,怎么着也等到回宫以后再说。谁知这一拖,就将一场寻常的风寒拖成了要命的病,等到太后发现、赶紧请太医医治的时候,宣德已经几乎不能说话了。
太后看柳云若脸上悲喜不定,屏着呼吸问:“看出什么了?有……没有救?”
柳云若缓缓回头,看见一双双眼中闪烁的怀疑、不安、期盼、焦急、悲哀以及恐惧,忽然替宣德难过,当皇帝有什么好呢?连一掬真诚的泪水都得不到。他第一次质疑汉王的追求是否值得。
平静下来的柳云若一扫方才的虚弱,目中晶然闪光:“有没有都要一试!”回过头对太医沉声吩咐:“准备银针银刀,将冰片和着盐磨成粉,再要漱口的清水!”
“银刀……”太医院的医正倒抽口冷气,他听说过民间医治喉蛾的一些野法子,用刀划开创口,将脓血放出。可是因为恶瘤生在咽喉处,动刀之后上药止血都很困难,所以用这个法子十个有九个送命!他当初不敢提出来,也是因为实在无人敢在皇帝脖子上动刀。
太后本来看柳云若镇定沉着,心里隐约有了丝希望,见医正面有难色,不由诧异道:“怎么?”
医正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胆怯,吸着冷气道:“禀太后,皇上是万金之体,加以刀刃,怕是……”
皇后压根就不信——也不想让柳云若来医治宣德,忙道:“对!怎么能在皇上喉咙上动刀!万一这个奴才有歹心怎么办?”
“救不了皇上你碎剐了我!”柳云若冷冷地顶了她一句,他觉得可笑,他都没有想到这是个行刺宣德的好机会,皇后的想象力堪称丰富。
“好,”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沉声对太医吩咐,“照他说的办!”
“母后……”皇后不忿地唤了一声。
“还有比现在更糟的吗?你还想不想要皇上的命?!”太后提高了声音,吓得皇后也只得悻悻住口。
银针和银刀很快被捧了上来,柳云若伸手去拔针的时候才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严重透支体力的虚弱,臀上的伤已经觉不出痛了,这亦是昏晕的前兆——他不确信自己是否能清醒着为宣德施完针。
左手掐住右手手腕,几乎见血,勉强止住颤抖的手缓缓拈起一根针,柳云若强迫自己去想一些现实的理由:比如宣德一死,一定是他的兄弟即位,那么自己以前所做的种种安排都白费,营救汉王就更没指望;比如宣德一死,皇后一定会杀了他这个“男宠”;又比如……太多的理由不能让宣德死,所以他不能失败,这是没有退路的选择,是搭上性命的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