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咸宁宫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皇后喜静,晨起洗漱用膳,从来都是静悄悄的,可今日从一早起就不时地听见谢暄说话的声音,就连内侍们神情也都松快了不少,面带笑意。
傅行简也一直在侧,只是安静的仿佛没这个人似的。
“行了,回去吧。”皇后摇摇头,“本宫好不容易清净了大半年,你一来就吵得人头痛。”
虽是嗔怪,眉眼却是笑的,谢暄也惯了的赖了一阵子,最后怕当真扰得皇后不适,便告退出宫。
此时时辰尚早,街上刚刚热闹起来,以往总爱掀起帘子朝外看的谢暄却沉静得很,显得方才在咸宁宫笑闹的模样过于刻意。
又沉默了阵,他忽然开口道,
“等会儿你随我来个地方,到了就知道。”
“好。”傅行简点点头。
他这般容易地答应,谢暄又莫名其妙地赌气,“你就不好奇问问吗?”
谢暄知道自己这是在没事找事,他心口堵得太难受,就等着傅行简如原来般对他置之不理,借此发个脾气宣泄一番。
可原本在闭目养神的人却只是睁开双眼,循声看着他,深邃的双眸却是认真,
“兰时,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说。”
谢暄一怔,那些已经在喉间撕扯着的,尖利刺耳的话忽然就寻不到出口,横冲直撞地往胸口里撞,他又愣了愣,转过头去,才从牙缝里说出两个字,
“没有。”
“兰时。”肩上微微一沉,重量透过衣裳清晰地传递而来,谢暄仍低着头,听见傅行简的声音穿过了耳中的嗡鸣,
“如果有些话憋在心里太难受就说出来,我……”他微顿,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帮你。”
心脏如被扭转的疼痛并没有因为这句安慰而减轻,谁能帮他,没有人,也许不是他们不愿,是同样的无能为力。
谁让他是个生不逢时的倒霉蛋,还是天下人公认的。
“到了吧。”谢暄心咚咚跳着,听见自己说,“到了再告诉你。”
他们在一个僻静无人的巷子里下了进宫时的马车,荣德赶着车重新回到主街上,带着銮铃碰撞的轻响继续向潞王府驶去。他二人则转而上了一辆外观极普通的马车,赶车的是青柏,一身布衣,头戴宽沿毡帽,将面目遮了大半。
谢暄的神情始终恹恹,直到原本还算平稳的马车开始歪歪斜斜地摇晃,傅行简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抬手掀起车帘。
光倏然进来,谢暄眯起眼看过去,只见傅行简的眼睛似乎也有些不适,阖了少倾,才又重新睁开。
探向窗外一瞬间他似乎是滞住了,平日幽深的眼底被耀眼的光芒直接穿透,谢暄清晰地看到了他瞳孔微微的紧缩,以及那划过眼底的难以置信和一丝……
一丝慌乱?
“你要去哪儿。”傅行简转过头来,他好像是忘了放下帘子,那道光边缘清晰得仿佛一道剑光,从他的下颌直直切在谢暄的手背上。
谢暄被烫到似地一缩,“就在这山上,马上就到了。”
傅行简的喉结在那道光刃上滚动了下,他像是在平复着,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就是想让一个人看看你。”
“谁。”
“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现在说!”
骤然的叱喝让谢暄顿时发懵,愣在了原地,原本打算搪塞的话被噎回口中,双唇颤着开启,却忘了合。
眼前是他两辈子都没见过的傅行简。不是愤怒,更非不耐,这双眼睛里他最为熟悉的波澜不惊已经荡然无存。
他看见了恐惧。
为什么是恐惧?
傅行简的双唇也在颤动,气息全无,就像是屏住呼吸在等他的回答。
“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干嘛……”
“殿下。”青柏显然也听到了里面不寻常的动静,马车停下,他掀起门帘,目光快速地扫过僵持的二人,颔首道,“殿下,到了。”
“好!”仿佛得救,谢暄一步就跨了出去跳下车子,车中的傅行简也立刻跟了出来,只是与谢暄不同,他僵持着,神情古怪地看着眼前这座位于山路旁的独屋,脸色极为苍白。
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一名老妇人探出头来,一眼瞧见谢暄,立刻笑了起来,
“周公子今年来得这么早。”
“是来早了些。”远离了傅行简,谢暄神情轻松了许多,熟稔地与婆婆打着招呼,“婆婆不会没准备好吧。”
“不能不能,每年公子的都是提前备好,来早了也不怕的。”婆婆笑着转头喊道,“老头子,给周公子准备的那些都拿出来。”
说着,婆婆眯着眼睛看向了谢暄的身后,“公子还是头回带人来呢,这位是?”
“是个哥哥。”谢暄仿佛早已想好了答案,还特意补充道,“远房的。”
“那能多个人来看夫人,她也一定高兴。”婆婆乐呵呵地将麻绳穿好的纸钱一串串码进竹筐里,“幸好这几天没事,把元宝也都叠好了。”
“我希望她看见了能高兴。”谢暄叹了口气,“但也许会生气也说不定。”
“夫人?”
谢暄回过头,傅行简仍站在原地,目光游移在竹筐里那些黄白的纸钱上,声音明显地发紧,“什么夫人。”
“你……不用跟来了。”谢暄弯腰抱起一包已经折好的元宝,他迟疑了下,还是道,“本来我是打算哄你来的,可想想,这样骗你不好,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去就是了。”
“谢兰时!”
仿若一阵风,谢暄手臂上一阵紧痛,原本离自己还有丈余的傅行简不知怎么忽然就到了眼前,手臂被他死死抓住,人踉跄着,元宝洒了一地,
“别去!”
“你干什么!”
“别去。”
耳边山风嚯嚯,一阵紧过一阵,如同傅行简的双臂,铁链般绞着,拼命地压榨着他胸腔里的气息。
还是恐惧,可又多了哀伤,不由分说地,嘲哳着钻进他的脑子。
他是在抱着他?
可他为什么抱他!
当然不是因为喜欢他,他只是在阻止,可他不去就罢了,凭什么阻止自己!
方才还晴好的天,霎时间被铁块般沉重的乌云吞没,冷峻的山风削着刚冒出新绿的树枝,又卷起谢暄脚下的元宝旋转地腾空,与飞沙连在一起呼啸而去。
“放开我!傅行简,你放开我!”谢暄拼命地撕拽他,“你凭什么不让我去祭奠母亲,你又算什么!”
话音落下,耳旁的呼啸却乍然停止,山风停得突然,就像忽然找回了巢穴的鸟,刹那间影无踪。
仿若铁链的双臂仍绞着,胸膛在喘息间碰撞,谢暄听到了急促而又剧烈的心跳声,和回荡在胸腔中,嗡嗡沉闷的声音,
“你说……你要祭奠的是谁?”
谢暄推开了他,用泛起薄红的眼梢看了他一眼,弯腰去捡被山风吹得所剩无几的元宝。
“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