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人跟着男孩的指引到了他家, 向主人家道了歉。
主人家是一对性情温和的年轻夫妻,虽然家境贫寒,却没有计较他们的不告而取,只让他们依数赔偿。不过谢让仍然奉上了价值数倍的银钱, 就算作自家小孩把人家孩子吓哭的补偿。
“幸好是个明事理的人家, 没惹出什么麻烦。”走出那简陋的屋舍院落后, 谢让感叹道。
宇文越没有回答,谢让回过头去, 只见少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在人家家里时, 他就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谢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吗?”
宇文越恍然回神,看了眼谢让, 耳根却莫名红了:“你……你刚才叫我……”
还在惦记这事呢。
谢让故意逗他:“我叫你什么了?”
宇文越张了张口, 说不出来, 红晕一直染到了脖子。
“胡思乱想什么呢。”谢让失笑, “只是个称呼而已, 在我以前生活过的世界, 这称呼与普通的公子小姐没有区别。”
宇文越愣了下。
他望向谢让的眼神带了几分疑惑,竟看得谢让有些愧疚。谢让轻咳一声,移开视线,转头就往前走:“走啦, 笨。”
少年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 很快大步追上来:“能再喊一次吗?”
谢让:“啊?”
“刚才那个,能再喊一次吗?”宇文越兴冲冲地问。
谢让:“……不能。”
“为何不能。”宇文越不依不饶, “既然那只是个普通称呼, 为什么不能喊?”
“……”
“再喊一次嘛,我想听。”
“怀谦……”
“闭嘴。”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对方这死缠烂打的态度,反弄得谢让有点难为情。他板起脸,故作气恼:“谁让你这么叫我的,没大没小。”
“你让的呀。”宇文越满脸无辜。
“我什么时候——”谢让的话音戛然而止。
想起来了,的确是他同意过的。
在某个……不可言说的时候。
想起那时候的事,谢让耳根微微发烫,果断装作被身旁的湖景吸引去了注意力,不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
眼下时辰还早,宇文越不打算这么早回宫,又要拉着谢让上山看日落。
二人牵着马步行上山。
这附近的山道并未修缮,只有一条当地百姓进山时踩出的小路。谢让走了不到一炷香就体力不支,索性上了马,让宇文越在前头牵着。
当今圣上被当做牵马的小厮使唤,倒是不恼,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埋怨:“早说让你与我一道练功,强身健体,也不会那么容易生病。”
谢让擦了擦鬓角的薄汗,随口敷衍:“下次一定。”
宇文越不以为意地低哼一声,对这话并不抱希望。
山野小路不算好走,宇文越小心翼翼牵着马,尽量让马蹄每一步都落在平稳处。
穿过漫长的林间小路,树林的尽头是一片空地。
宇文越牵着马走出树林,把缰绳系在路边,转头朝谢让伸出手。
谢让犹豫片刻,扫了眼马背到地面的高度,正估摸着自己能不能就这么跳下去,却听宇文越道:“别逞强,还是说,老师希望我上去抱你下来?”
“……”
谢让只得不情不愿伸出手,让宇文越扶了他一把。
二人在路边一块青石上坐下。
远山花开遍野,山脚下农户家的炊烟升起,消散于被染上了红霞的苍穹之上。
“如何,好看吗?”宇文越问。
谢让收回目光,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少年也恰在此时转过头来,眼底带着兴奋,又有几分得意,眸光在夕阳映照下亮得出奇。
谢让来自现代,在那信息化的时代,就算鲜少出门,也能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领略到世界各地的美景。相比起来,宇文越自小被困在宫中,几乎不曾有机会见识到这样的景色。
从小被关在屋子里的小狗,觉得花园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地方,迫不及待与喜欢的人分享。
谢让弯了弯唇角,再一次抬眼远眺:“很美。”
宇文越被他这笑容晃了神,他怔然望着对方俊美非常的侧脸,轻声开口:“你也……”
轻浅的话音消散在山间的微风当中,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
二人下山时天色已经微微暗下。
天边云雾渐起,不多时,竟下起了雨。蒙蒙细雨很快变做了瓢泼大雨,宇文越担心谢让着凉,当即带着他策马下山,在官道旁寻了间客栈落脚。
“已经派人回宫传消息了,马车一会儿就来接我们。”宇文越推门进屋,谢让正坐在炭火盆旁烤火。
他们来得太晚,这客栈只剩下一间最简陋的客房。屋内唯一一扇窗户只是勉强用纸糊了一层,就连避风作用都都不大,更谈不上暖和。
还是宇文越与店家软磨硬泡,才让人送了个炭火盆来,不至于叫谢让在屋里受冻。
“你也过来烤烤火,衣服都湿了。”谢让道。
两人策马到官道时雨势已经很大了,宇文越用外衣将谢让裹着,全程紧紧护在怀里。是以谢让其实没淋到多少雨,少年却全身湿了个透彻。
“好。”宇文越点点头,没在谢让身边坐下,而是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张干净的布帕,帮他擦头发。
没有朝会的时候,谢让都不喜束冠,一头长发只用发簪和发带绾起。宇文越轻轻抽出发簪,那乌黑柔软的发丝便如瀑般垂下,从他掌心滑过。
宇文越慢慢帮他擦着头发,道:“没想到明明是这么偏僻的客栈,却连一间上房都没剩下,委屈老师了。”
“这有什么委屈的。”谢让顿了下,又问,“你没听见么?”
宇文越:“什么?”
“读书声。”
宇文越愣了下,凝神听去,果真听见了那夹杂在雨声当中,轻轻浅浅的读书声。
“这是……”
“是备考的学子。”谢让道。
他们这段时间忙着南方的乱局,险些都要忘了,再过半个多月,就是贡院的会试。
这间客栈开在远郊,想来平时应当没有多少客人,便将客房留出来,便宜租给进京赶考的学子长住。
谢让偏了偏头,微笑起来:“这些,可都是陛下未来的栋梁之才啊。”
宇文越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还微微蹙了眉:“先前便听说有许多贫寒学子进京赶考,但……住在这种地方也太磋磨人了,如何能好好备考?”
何况,能支付得起这么一间客房费用的,已经不算条件特别差的人家。
普天之下,还有许多学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根本无法顺利走到京城。
这的确是一直以来的问题,不仅仅是本朝,就连谢让记忆中的古代社会,科举考试的环境也很恶劣。不是朝廷不想管,而是普天之下学子众多,国家没有那么好的经济条件,没办法让所有人都获得优渥的学习环境。
谢让正想宽慰两句,却听宇文越低声道:“半个月时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修缮贡院……”
谢让有些诧异:“陛下不修皇陵了?”
萧长风在南方抄了好几个地方豪强的家,收缴了许多金银财宝。谢让知道,宇文越本是想用那笔钱兴修皇陵,将他母妃风风光光下葬。
要是用作修缮贡院,短时间内恐怕没法再大兴土木。
“那些事,哪里比得上朕的栋梁之才。”宇文越道。
谢让笑道:“那臣便替广大学子,多谢陛下厚待。”
朗朗读书声透过窗户传来,谢让静静听着,精神松懈下来,终于感觉身体有些疲惫。宇文越帮他擦干头发,放下布帕后,掌心又落到他肩头。
“……怎么?”
“别动。”宇文越轻声道,“帮你按按,不然明天该疼了。”
谢让平时不曾骑马,今日一下在马上颠了好几个时辰,以他这金贵的身子骨,明日多半是会不适的。
宇文越这按捏手法是特意学的,近来越发纯熟。谢让笑了笑:“叫内阁那群老东西看见,又要说我欺负你了。”
谢让与殿阁的关系还是不怎么好,近来殿阁学士话语权较以往有所恢复,找到机会就向宇文越进言。从政事上挑不出谢让的刺,就开始说帝师荣宠太盛,不合规矩。
也是,寻常人孝顺老师,可不会像宇文越这样小心翼翼,百般照顾,捧在手里都怕化了。
“我乐意待你好。”宇文越道,“他们管得着吗?”
谢让垂下眼,唇角的弧度稍稍敛去。
虽说宇文越仍然很照顾他,但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亲近了。
自从宇文越的信香逐渐稳定之后,谢让便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他知道宇文越对他有好感,但这份好感大多是因为先前那临时标记带来的副作用,等二人不再有超越师生关系的接触,那副作用消失,宇文越就会冷静下来。
而他,也会从那古怪的依赖感中清醒过来。
但……
真的做到了吗?
这段时间两人的确回到了正常师生该有的样子,宇文越每日用功读书,认真处理政务。而他,也扮演着正常帝师该有的模样,对他悉心教导,替他出谋划策。
但除此之外,真的有什么改变吗?
谢让闭上眼,落在他肩头的手掌坚实有力,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以及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
他依旧闻不到任何信香味道,但不知为何,他能“感觉”到。
就像现在,他能感觉到身旁充盈着宇文越的味道,不远不近,无形无味,却让他格外安心。
距离上一次临时标记已经过去了许久,可直到现在,那气息仍然会让他感到安心。
宇文越动作忽然一顿。
谢让睁开眼。
“方才吩咐了店小二,让他们端壶热水进来,许是忘了。”宇文越松开手,后退了半步,“我出去看看。”
谢让低低应了声:“好。”
宇文越大步朝外走去。
出了房门,少年站在简陋狭窄的走廊,才悄然松了口气。
乾君的嗅觉本该极为敏锐的,不过近来,为了应对他那时不时失控的信香,宇文越服用了太医院新研制的一种抑息药物。
那药能使他的信香维持稳定,让他看上去与寻常人没有两样。缺点则是,他对信香的感知,会变得不太敏锐。
包括谢让身上的信香。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谢让的信香了。
但为什么……
宇文越眉头微微皱起,鼻息间仿佛还能闻到那雅致浅淡的梅香,带着丝丝清甜,引得他气血上涌,心跳都不自觉加速了几分。
甜得……有点过头了。
就好像,老师也在想他,故意放出信香勾他似的。
怎么可能。
宇文越长长舒了口气,竭力平复躁动不已的心跳。
多半是药量又不够了吧,回宫之后,得让太医院再给他加些剂量了。宇文越在心中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