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成意
夜风缭乱,小安只听身后响起熟悉又奇怪的“咔嗒”声,便见那个时常冷脸的幽都副使不知何时来的,面色冷峻地瞧着良府大门,手里捏着团正不断扭曲挣扎的黑烟。
“见……见过副使?”
小安缩着脖子尽量远离面前那只正以诡异弧度挣扎着的爪子,又抬脚让开地上一个努力扭曲爬行的饿鬼。
梁辰睥了他一眼,略压低些眉头:“好歹是不世天出来的,遇到事情总是畏手畏脚,这又是跟谁学来的?”
短短一句话俨然成了当年不世天上灵云涌动之中的神仙,小安被前辈训得哑口无言。
梁辰用力一捏,将手中黑烟散去,眉眼中带了些不常见的烦闷:“又是傀儡。”
“大人,如今我们可怎么办?”小安回头看了眼良府,已有数个黑糊浓稠的身子盘踞在院墙之上,四周一片腥臭之气。
“尊上还在里面!”
“你这一口一个“尊上”倒是叫得极为顺口,这么快就能转变身份?”梁辰瞧出他面上那些焦急,冷冷问,“难道这般无故被不世天贬下幽都,一点怨恨都没有?”
话未说完,他身后不断有鬼众现形出来,很快就站成一堆,密密麻麻似整军列阵。
小安还见着了好几个歧崖之战中眼熟的兄弟,难免心生热切。
可大家……好像对他并没有太多热情啊。
他惴惴地问:“怎么了?”
尺岩拎着他扎满铁钉的大棍上前,投下一方来者不善的阴影:“自上次歧崖之后,不世天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就应该恨死我们这些幽都鬼,结果这么十天半个月地过去了,没见他们报复不说,还留下你们两个小仙官在幽都当差,我们当然有理由怀疑你。”
小安目瞪口呆地总结:“你们莫非……以为我是不世天派来的探子?”
被这么乌泱泱一堆妖鬼围着,要说没有半分不害怕那都是在扯谎。
可是……
别人不清楚,难道副使他还不清楚吗!
小安艰难地歪了些身子,绕过尺岩去看梁辰面色:当日昆仑君亲至幽都,放下蛟龙族遗孤的残魂给他留了条入轮回的后路,又说明俞家小少爷的身份。
最后才说是道君早有安排,将他们特意放来幽都。
尺岩听完,鼻哼:“原来是道君派你来的。”
小安:“……你完全没听到重点。”
“什么重点。”尺岩低下头看他,“你刚说那俞家小少爷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我不能说!”小安声音大了些,却引得尺岩两条眉毛皱出一道深沟。
“你敢欺瞒我们?”
除他以外,其他的鬼众也面露不满之色,纷纷说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仙官想要在幽都混,居然还有事情瞒着他们。
“我看你是活得相当腻了。”
即便不提幽都尊上和不世天这么些年来的恩怨,就从这些妖鬼中随便寻出一个来,谁还没曾经被神仙打压过。
幽都和不世天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不能化解的历史遗留问题。
而阿疚和小安自歧崖之后被莫名留下,就此成为了众矢之的。
可此刻的小安十分不解,如今妖气笼罩,里面是何情况也不清楚,更不知今日之事又是因何而起。
为什么幽都鬼众来趟人间不急着解决问题,更不急着去看尊上情况如何,倒在这一片混乱中拦下不足为道的自己来逼着他表衷心?
小安不停地转着身子,焦急地说:“尊上如今魂台被封了禁制,灵力全无,若是遇到危险可如何是好!”
鬼众们嘘着声凶了他一通,忽然间,梁辰开口了:“尊上如今确实灵力全无。”
小安点点头,舒了一口气——副使还是很讲道理的!
便听梁辰接着说:“那就算在如今饿鬼扎堆的良府门前,我们护你不当,他也是不会知道的。”
梁辰说起话来,听不出情绪,更没有什么音调起伏,如今更像是用平直无奇的态度,缓缓地宣布了个死刑。
小安听得脸色逐渐青灰,张口问话也结巴起来,磕磕绊绊地差点咬了自己舌头:“你你你……你们不会打算灭我口吧。”
梁辰默然地看着他,吩咐道:“动手吧。”
此情此景,怎么说呢。
小安可以发誓,这是他见过幽都鬼众最恐怖的时候。
当日歧崖边上天兵来犯时,众鬼声讨乱骂了半天,乃至后面兵刃相向。
当时已算得上打起了杀心,幽都鬼众自然面色憎恶。
可都没如今这些个莽撞大鬼扑向他时如此同仇敌忾。
便听他们恶狠狠地喊了声号,然后齐齐冲了过来,面容扭曲不提,什么刀剑斧戟一道招呼下来,照着小安的脑袋就是一顿乱劈。
他本就不是武仙啊!
一个籍籍无名的不世天小文仙在如此阵仗之前哪里能够招架得住?
能闪身躲开头几回劈砍已算得上运气好,后面几刀剁到了他的衣摆,把小安钉到了地上。
神仙也是会疼的,他被砸得七荤八素,尚未回过神来,就见尺岩那张脸恶狠狠地凑过来:“我再问你一遍,那个俞思化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若肯说实话,我们或许还能放你和你那个小兄弟一条活路。”
小安吼了起来:“你把阿疚怎么了!?”
尺岩恶狠狠地笑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他慢慢地抡起大棍,寒钉泛着死气被他高扬在头顶。
“那,就,去,死,吧。”
烈风狠狠劈下,小安半分退不得,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喊:“我说!我告诉你们!”
木棍停于他额前一寸,尺岩讥讽地歪头来瞧。
小安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闭上眼给自己打气,然后猛地睁眼抬脸。
先看向梁辰:“你以为你这样子很酷是吗?”
梁辰:“……”
尺岩:?
“我告诉你,我曾经也在人间混过的!最讨厌你这种不爱好好说话,一句话只讲半个字的人!还整天冷着脸,生怕别人不晓得你脾气有多臭!就你这样的老闷葫芦多疑还先斩后奏的做幽都二把手!我告诉你,幽都迟早要完蛋!”
尺岩听呆了,手中的大棍轻轻一晃,离小安的脸又近了些,由衷发问:“你是……被附身了吗?”
“还有你!”小安怒目向他,“我在幽都这些日子算是看明白了!你看似喜欢热心肠东奔西跑地做事情,实际脑子里空空如也!哎呀,比我的钱袋子还干净!你这般丑恶嘴脸,迟早要被尊上发现!”
“乌合之众!乌合之众!!只会使这些下作不堪的把戏!”
小安一鼓作气将火发了个干净,最后才说:“想知道俞少爷是谁,下辈子吧!快送我投胎去!爷爷我不伺候了!”
然后安静等死。
想他和阿疚一同听法于道君坐下,干不来违背大道的事情。
当日昆仑君已说过,成意上仙的身份事关三界,决不能就此出了什么差错。
就算没有被下封口咒,他也不可能去到处乱说!更不可能因为区区逼迫就全盘拖出!
小安热血沸腾:不就是个死!
为了众生而死!骄傲!
他就这样等了半天,等到梁辰一句:“行了。”
小安再次睁开眼,见梁副使面色依旧,尺岩已经退了回去,但面色好似更加难看了些。
“这些饿鬼沿路清理干净,然后将良府围好等消息。”
“是!”
鬼众们恭敬地退走,尺岩却如同脚下生根,面上隐隐带了些委屈:“他说我长得丑……”
小安:“……”
梁辰朝着小安挥指,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你进去,西边栽满了海棠的院子。”
小安回过神来:“你们在诈我!”
梁辰凝视着他,忽然惊天破地笑了起来!!
“像我们这样的‘乌合之众’是喜欢使些这样的下作把戏的。”
他说话时面上浮光朦胧,两三个眨眼的时间,五官无声变化,待光影复位之时,还哪里是梁辰。
小安只觉得牙齿有些莫名颤抖:“尊上?”
幻形分影术……
“怎么,我长得这么吓人?”谢逢野问,小安不敢回答。
“你倒是骂得舒心又畅快。”谢逢野朝他轻快笑笑,“刚才指给你的院子,一盏茶的时间,滚进来。”
声音越来越淡,连身形都如烟一般渐渐消散。
只留小安和尺岩在原地面面相觑,尺岩怨妇脸地盯着他看,幽幽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丑。”
小安僵笑。
尺岩又问:“可是……俞少爷到底是谁啊?”
小安拔腿就跑。
*
良云知房内,窗上薄纱透进暗色,昭示着外间天地骤变。
淡红雾光浅浅地在床幔桌案之下漂浮,已有脏东西进屋来了。
“我就知道,这件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白迎笑气愤地将抱着小古的俞思化往自己那边拉过去些,甩指抖出几丝灵光,触地成了法障将他们圈住。
做完之后才无奈地说:“我只想活下去,怎么会那么难。”
她皱了皱脸,极不情愿地从腰封中掏出一样东西抛给谢逢野。
扬扬下巴说:“愿赌服输,给你。”
待白迎瑕瞧清那东西是什么,瞬时优雅面容也不装了:“你把族牌给他!?”
他们妖仙一族向来有自立门户脱离人仙妖鬼的想法,且白氏向来将白迎笑当做下任族长栽培。
只是白迎瑕在外多年,竟然不知尚未行传承之理,就把族牌给了她!
这可是能调令东海之滨妖仙一族的东西。
白迎笑却像是丢白菜一般丢给了别人,那个人还是冥王……
“为什么不能给?”白迎笑不以为然地说,“我本来就不想当族长,这东西于我而只是一个累赘罢了。”
白迎瑕咬牙问:“你将族人性命当做什么?”
“我好歹比你大些,做什么跟你解释那么多?”白迎笑嘴上虽是这么说,但还是略解释了些,“我寻找冥王当晚就跟他打了赌,赌良家之事能不能于两日之内解决。”
“如今这样的情况。”她看着地上乱爬的饿鬼咂舌摇头,“恐怕是玄。”
说罢还扬起个莫名笑容:“我们还特意把小狗狗支开说了些你那些不能见光的小故事。”
白迎瑕“啪”地一声将折扇合上:“谁问你这个了!”
小古委屈道:“你们是故意赶我走的?”
俞思化转头看谢逢野:“那时你便知良家之事内幕了?”
“不然呢?”谢逢野看他这惊讶的模样又气又笑,“按照你想的那样?”
俞思化又想起当日的误会,一阵热气冲上了脸。
白迎瑕低笑道:“你从小就是这样,不管不顾,全天下谁都不能先了你去,所以我才那么讨厌你。”
“不对。”他顿了顿,纠正道,“是恶心你。”
白迎笑脸上笑容僵了一瞬,然后重新回到无所谓的模样:“没关系,我也很恶心你啊。”
谢逢野听了他们这段姐弟对话,不由想起了青岁,脸色难看一瞬。
此时有道灵光破窗而入,舒展开成了张灵笺落进谢逢野半抬的手里。
是梁辰从幽都发来的:阿疚也不肯说俞思化就是成意。
方才他府门之前亲自试过小安。
当时歧崖之上,他将鬼众和天兵送走,老怪物才承认俞思化就是月老。
也只有这两个不世天的小神官在场。
若他们没说,白迎瑕如此费力接近俞思化,是从别处得知他的身份。
魔族……
终究,谢逢野和白迎瑕没到那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但若是白迎瑕如今胆敢和魔族勾结,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谢逢野眸光冷下去。
“啊!”小古忽地尖叫起来,再委屈巴巴地抬起脑袋去看俞思化,“你捏我爪子!”
谢逢野循声看过去。
“抱,抱歉。”俞思化面上还留着尚未来得及收拾的惊色,欲盖弥彰地将长睫盖下,还是漏出几分慌张。
谢逢野狐疑:“做什么?”
俞思化给小古揉着爪子,看了圈地上正怪异扭曲的黑影说:“我只是突然想到……”
他看向冥王探视的目光,却再也说不下去。
他听着白家姐弟吵架,忽地想起白迎瑕说自己要和冥王抢人这回事。
为此难免心中隐隐不安。
但嘴上还是说:“没什么,我就是看到这些东西害怕。”
“幽都都去过了,还有什么没见过?”谢逢野看了他一会,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算算时间,小安也差不多快到了。
门开了。
是“哧啦”一声碎成木渣的开法。
却是俞思争冲了进来,他一路奔过来噗嗤噗嗤地踩碎好几只饿鬼到了俞思化面前。
“探视病人需要那么长时间吗?只一个眨眼就收拾好了惊慌之色,恢复冷漠声调,“没事吧?”
没事吧……
谢逢野也想问他这个问题。
按理来说,如此妖力笼罩,凡人定是禁受不住,更何况谢逢野能感觉得到自己那颗心,那个被封在这座府里百年之久的“参归”正因感受到了危险不断靠近而逐渐……暴躁。
如此两道神妖之力相抗。
从他们进了良云知的房门开始,这座府里应当就多少清醒着的人了。
俞思争这活蹦乱跳的样子……是在闹什么?
俞家到底是群什么人物。
俞思争长刀在手:“跟我回家。”
他实在爱说这句话,以至于俞思化忽地分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瞧见身边这些异状。
“我们可能暂时走不掉,要不兄长稍微过来些?”
俞思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听白迎瑕忽地感慨:“赤月投淡影,花气弄红光。”
这声慨叹引去所有人的目光,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眼尾含着戏谑挑向谢逢野。
“听闻不世天上浮念台前,也有赤梅如云,缭绕常伴清冷殿,可惜不曾亲眼瞧见,所以夜里梦中总不能落得个念想。”
“不世天是什么?浮念台又是什么?”俞思争问。
俞思化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所谓半步仙人,撑破天也还是人。所谓妖仙,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妖。”谢逢野气定神闲地伸指在良云知脸上涂涂抹抹,“妖怪凭什么妄想不世天,又凭什么敢奢想浮念台美景。”
“你胆子够大。”
谢逢野指尖捻开残墨,满意地去看良云知的脸。
眼眶和鼻尖都被均匀的涂黑,瞬时从王八成了黑熊。
白迎笑:“……”
这好歹是个病人。
冥王心黑是真的心黑,手闲也是真的手闲。
“可惜你找光如道人这么一个黑熊吸引不了我多大注意力,他也做不了多少事情,无非就是撒谎来拖些时间,好让你们寻找路子破了成意的法障。”
“成意?”白迎瑕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竟是癫狂地笑了几声才艰难停下,“冥王叫得好生亲近。”
“看来你所谓的和成意不共戴天之话,都是在骗自己。”白迎瑕看过来,眼底尽是讥讽,“局面已定,参归你拿不走。”
谢逢野好笑道:“我若急着拿走,也不会让它在此地百年。”
白迎瑕病态地歪头笑笑,不多分析,接着说:“你报不了的仇,我能报。”
谢逢野第一回听见有人跟他说这句话,笑出一股懒洋洋的意味:“我的仇可多,估计你得辛苦辛苦。”
“不辛苦。”白迎瑕抿唇一笑,“成意今夜必要灰飞烟灭,不然如何对得起我谋划多年的血月之灾。”
俞思争听得莫名,转头去问小幺:“谁是成意?”
无人回答。
谢逢野眉头一紧:“你说什么?”
白迎瑕:“你应当的好奇的是,我怎么有本事破了他的法障。”
这些话没有一个字落到谢逢野耳朵里。
腥风疾驰,冥王眉目之间凝了霜雪,他看向白迎瑕。
“你不知成意如今身在何处?”
“我为什么要知道他在哪里?”白迎瑕笑起来,“我可是恨他入骨,若不是他多事,若不是你无能,何至于让我苦寻多年!!”
赤月凝空,寒鸦掠影。
“你既不知。”谢逢野蓦地抬眼,眼底一片深黑危险。
“为什么要如此亲近俞思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