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梁倏亭和戴英决定周六去看望梁父梁母。
他们和梁母约好时间,梁母喜出望外,提前几天就开始定菜单,买新的餐具和家饰,兴奋地告诉儿子她把周六安排得有多么棒。
没人能够预料到,周四,一通电话打乱了计划。
戴英老家的亲人告诉他:他的父亲住院了。
戴英雷厉风行地请批年假,买下当晚回老家的车票,迅速交接工作,急急忙忙回家收拾行李。
到了这时候,梁倏亭才得到他的通知:“我要回老家待几天。”
梁倏亭中断工作回到家,看到戴英将行李箱平摊在地上,一边往里扔东西,一边夹着手机和人通话:“……我晚上十点到车站。不用,真的不用,我打车去医院就好了。”
戴英扔进行李箱里的衣物乱七八糟,没有来得及叠好。梁倏亭蹲下去,将堆成小山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整齐叠放。
“……我先收拾行李,晚上见面说。”戴英放下手机,问梁倏亭,“你怎么回来了?”
梁倏亭反过来问他:“你没想过我会和你一起去吗?”
戴英愣了愣,像是被这句话颠覆了认知,脱口就问:“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
他丝毫不觉得,梁倏亭和这件事有半分关系。
梁倏亭停下手中的动作,抿紧唇,轻微地皱了皱眉。
戴英回过神,似乎也觉得的自己说得有些过火,不由懊悔起来。
一时之间,他们都闭了口,没有预兆的陷进一场无声的对峙。他们都太理所当然了——梁倏亭理所当然地认为戴英的事就是他的事,戴英则理所当然地认为梁倏亭和他的家事没有任何牵扯。
“时机不太好。”
沉默被戴英轻声打破。
他向梁倏亭解释,“我爸生病住院,我回去肯定是天天往医院跑。你第一次去我老家见我家人,我们总要好好地招待你。下次有机会,我安排个更好的时间,我们双方都提前做好准备,不觉得更好吗?”
戴英总能找到理由。合情合理,具有说服力。
梁倏亭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他也知道戴英并不是认真思考过理由才拒绝他的,他总是瞬时的、下意识地拒绝后,才回过头找到理由。
“时机不好,我可以不去叨扰你的家人。但是,这不影响我陪你一起回去。我可以开车载你,给你跑腿,甚至只是在路上陪你说说话,总好过你一个人抗。”
梁倏亭说着,刻意停顿了一会,尽量以平静准确的口吻和措辞表达自己的想法。
“戴英,对于你的事,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戴英愣着,一时屏住了呼吸。
他把手机捏得死紧,不小心按到侧边音量键,将声音调至了最大。应用软件不适时地弹出广告,提示音巨响,惊得他整个人猛地打了个颤。
仿佛是过于紧绷的弦被彻底拉断,他深深呼吸,反而放松下来。
“我很久没回老家了。而且……我爸再婚了,我和他的新家庭接触得少,我先自己一个人回去,适应几天,再叫你过来陪我,行吗?”
他眼神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请求。
让戴英愿意缓冲几天再接受梁倏亭的陪伴与帮助,而不是完全把人“拒之门外”,已经算是朝着正确方向迈出了一大步。
梁倏亭不想太过急进,更不想给戴英施加过多的压力,从而爆发出新一轮的争吵。哪怕他们之间的关系迟迟难以得到改善,也不能再让争吵刀割一般消耗他们的感情。
“好。”于是梁倏亭说,“我等你消息。”
当晚,梁倏亭将戴英送到车站,目视他推着行李混在纷纷拥拥的旅客中,不消一会就失了踪影。
此后数日,梁倏亭都在等待中度过,一天、两天、三天……他内心的焦灼感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
他真的能等到戴英的消息吗?没人能够保证,他等来的会不会是戴英独自去,又独自拖着行李回来,挂着疲惫的笑容对他说“我一个人也可以”。
那将意味着梁倏亭又一次——几乎是每一次,都错失陪伴戴英度过难关的机会。
戴英离去的第四天,梁倏亭加班到入夜。高强度的工作麻痹了一部分焦灼感,也带来疲劳和压抑,以及咖啡因依赖。
他起身想为自己倒一杯咖啡,却听到电话响起。
是戴英打来的。
“喂,梁倏亭?”
戴英的语气带着难掩的高兴,“我爸恢复得很好,医生说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你这两天有空过来吗?对了,我这边是小地方,但也有出名的景点,趁着我年假没结束,我可以带你逛一逛……”
戴英絮絮叨叨的,一会说他父亲,一会说景点,仔细听,能听到戴英旁边有位中年女人时不时的插话,提醒他说这个、说那个,可能是戴英提到过的他父亲的再婚对象。
夜晚的城市灯火通明,点点光亮比星空更加闪烁,落进梁倏亭带笑的眼中,驱散了累日的阴沉。
他说:“我马上过来。”
戴英老家没有机场,当天最晚一班直达的列车也开走了。梁倏亭不想等到明天,他从车库里选了一台满油的车,决定即刻开过去。
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不近不远。梁倏亭中途只休息了一次,最终在凌晨三点抵达了戴英出生的这座小城。
梁倏亭找了医院附近的酒店入住,稍作休息。天亮后,他在酒店吃早餐,透过窗户看到清早的街道上车来人往。在这个时代,即使是内陆小城,也有着匹敌大城市的繁忙路段。
梁倏亭打给戴英,告诉他:“我正在医院附近。”
戴英大惊:“你说什么?”
他问清酒店的地址,十分钟之后,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梁倏亭身前。
几天不见,戴英看上去瘦了一圈,眼底挂着淡淡的青黑,嘴唇干燥泛白,明显是休息不足。他一见梁倏亭就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一遍,心疼地问:“你连夜开车过来的?”
梁倏亭的情况或许不算“连夜”。他途中休息过,一抵达就睡了,因为醒来能见到戴英,他心情好,睡眠质量相当不错。反观戴英,倒像是接连熬了大夜的样子。
梁倏亭将戴英抱进怀里,抚摸他的后背,以拥抱来丈量。
戴英果真瘦了。
“我没事。”梁倏亭说,“可以的话,我想去医院看望叔叔。送什么礼物合适?我带了一些滋补品,但是不清楚叔叔是否用得上。”
戴英想了想,说:“我爸可能不肯收。”
梁倏亭本来以为他会拒绝,就像他一直以来拒绝了很多梁倏亭试图送给他的礼物。但是戴英脑袋一歪,却说:“我偷偷拿到他家里放着好了。他比我还要面子。你见了就知道了。”
说完,戴英自己先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借着拥抱传递给梁倏亭,令梁倏亭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在戴英的建议下,梁倏亭没有拿出他专门带来的昂贵滋补品,只在医院外的水果店买了个接地气的果篮。
三人间的病房住满了病患。戴父在最靠里的那张床。另外两名病患都穿着病院服躺在床上,而戴父手上扎着留置针,却整整齐齐穿着羊毛衫和西装裤,和一名中年妇人一起坐在床边等待。他见到戴英和梁倏亭走进来,便立刻站起身,朝他们点了点头。
恰如戴英所说,他父亲确实比他更好面子。
戴英清了清嗓子,向双方介绍:“这是我爸和覃阿姨。”
“爸,覃阿姨,这位是梁倏亭。”
戴父乍看上去和戴英不像。戴英应该更像母亲。但是继续看下去又觉得父子俩的身形、轮廓和气质简直如出一辙,都是高高瘦瘦的,英气十足,不笑的时候有些难以接近,笑起来又阳光开朗,满眼真诚。
梁倏亭向戴父伸出手:“叔叔,覃阿姨。初次见面,我是梁倏亭。”
“哎,你好。”戴父握了握他的手,笑起来,面上的冷漠化开,露出一副和蔼近人的模样。握完手,把笑容一收,又恢复到严肃冷漠的状态。
“祝您早日康复。”梁倏亭递上果篮——虽然他绝不会看得上这样的礼物,这礼物也与他本人的气质格格不入,但覃阿姨乐呵呵地收了下来,戴父看起来也很满意。
“谢谢你啊,小梁。你也看见了,戴英他爸爸现在不太方便,不能好好招待你,过两天他出院,我们在家里摆饭,你来家里吃饭啊。这两天先让戴英带你在市里转转,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戴英都知道。”覃阿姨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戴父则在旁边不时地点一下头。
看上去,戴父是那种传统的寡言家长,孩子的教育和交流都交给夫人、以夫人为桥梁,要是覃阿姨不在,三个男人估计没什么话好聊。
以覃阿姨为主力的聊天开展得十分顺畅,可是没过多久,覃阿姨就站起身,遗憾地说:“我先回家买菜做饭,老戴,还是吃一荤一素一汤啊?”
戴父点头:“随便做点就行了。”
戴英也跟着站起来:“覃阿姨,我送你。”
覃阿姨拉住戴英的手让他坐下:“不用,小梁在这里,你陪着和你爸说说话。我坐公车回去。”
戴英看向梁倏亭,有些犹豫也有些为难。看来他接送覃阿姨是这些天来的惯例,但是梁倏亭来了,他也不好撇下梁倏亭。
梁倏亭看清形势,对戴英说:“没关系,你去送阿姨,我在这里陪叔叔聊一聊。”
戴英不放心。他扶着梁倏亭的肩,看向父亲:“爸,要不我今天先让他回去吧。”
戴父摇头:“没事,你去送你阿姨,我和小梁再聊两句。”
最终,戴英有些震惊地和覃阿姨离开了病房,他一步三回头,似乎觉得父亲做不出这样的事。
如梁倏亭所料,没了覃阿姨在中间说话,戴父长久地沉默了。他盯着果篮里的大棚草莓,像是想把草莓上的每一粒籽都研究明白。
梁倏亭打量起病房里属于戴家的这一隅,寻找可聊的话题。病床旁的行军床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主动向戴父搭话:“叔叔,这是戴英睡的吗?”
这张行军床有些年头了,中间向下凹陷,显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戴父应道:“是他睡的。我住院办手续,夜里陪护,骑电瓶车接送我老婆给我送饭,都是他一个人搞定。”
指尖触碰到行军床的表面,粗糙且冰凉的质感带来一阵疼痛,顺着血流充斥梁倏亭的整个心脏。
梁倏亭一时没有接话,好在,戴父说完这句话后,竟神奇地打开了话匣子。
“他虽然腿有残缺,但是什么事都能做好。我本来想着他自己都要人照顾,我住院不是什么大病,干脆别告诉他。但他覃阿姨说,如果不告诉戴英,他以后知道了,可能会觉得我嫌弃他腿脚不方便,帮不上忙,他心里反而要难受。”
戴父重重叹一口气。“小梁,你别见怪。这是他性格里不好的一点,也是好的一点。而且他很孝顺,他想着他妈妈,我再婚他难受,但我孤零零一个人他也难受,我和你覃阿姨搭伙过日子,他支持我。他从小就懂得体谅长辈。”
戴父说的每个字,梁倏亭都能理解。戴英的倔强和坚韧,戴英对长辈发自内心的敬爱,梁倏亭一点一滴看得清清楚楚。
“我明白。”梁倏亭说,“他好在哪里,我都明白。”
戴父望着他,有些出神,突然问:“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梁,梁倏亭。”梁倏亭的名字并不常见,怕不能准确传达,他将自己的名字打在手机备忘录里,递给戴父看。
戴父接过来,眯着眼睛默念了几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感叹道:“原来就是你啊。”
梁倏亭问:“您早就知道我?”
“嗯。”戴父掏了掏口袋——这是老烟枪的习惯,心里有事,下意识就去摸烟盒和火机。口袋里空荡无物,他的手抬起又放下。
“那时候……跟现在得有十年了吧。戴英在医院做康复治疗,我没怎么去陪过他。他残肢痛和幻肢痛很严重,医生说装假肢能帮助减缓痛苦,但我感觉没有用。有几次他痛得倒在地上哭,意识都不清醒,我才去了,听见他喊过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