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离高考百来天光景,时不我待。几乎人人都过着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终日背书刷题的日子。
学校为了配合学生调解压力,放宽了政策,容许走读上学。尹昱班里便有几个有需求也有条件的,在校区附近租下房子,搬离了宿舍。苏心颖便是其中之一。开学后两个礼拜,王惟杰也搬了出去,说总感觉找不到状态,想看看换个环境会不会有所助益。
母亲也问过尹昱,要不要走读上学。他没多想就拒绝了。向来高度自律,能化一切压力为动力的人,对于周遭环境从来没什么要求。反而在同侪压力的激发之下,能够更加专注地投入到要完成的任务中去。
而这同侪压力的贡献者,林语风也算一个。
这是尹昱没有料到的。过去两年半,林语风都不是勤奋学习的类型。也不是需要勤奋学习才能考好的类型。可是这开学没两个礼拜,他就像变了个人,连盖沛文都对他刮目相看。那阵子,除了关于黄笙的事,尹昱从他嘴里听到最多的便是:“高三了,所有人都好努力啊,我昨天又在图书馆看到玉凤了。”
另说,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盖沛文坚持认为,只要熬过高考,他就能追到黄笙了。
压力化动力,因人而异。却总能让人变强。
相应地,林语风和他腻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在这为未来拼搏的非常时期,都刻意留给对方一定的空间。却也因为如此,愈发珍惜在一起的时刻。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如山千仞,如海万丈,百般流连,能让人在心头念上好几天。有时只一个眼神,开口前的一丝踌躇,便立刻明白了对方所想的一切。
也早已对高考过后可能到来的分别心知肚明,却因共同面对而无所畏惧。
三月底的时候林语风生日,本人说不想过,尹昱坚持要给他过。林语风拗不过他,只好答应那一周的礼拜五腾出时间来。两人原本那个周末都是要回家的,约好了多留一晚,礼拜六再走。
晚上九点多,整座校园静悄悄。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一场春雨初霁,此时月朗风清,远处的天空中飘着几缕浅灰色的云。点点星辰碎钻似的缀在天幕上,随着大气流转明灭可见。看台边沿被雨水润湿,清清泠泠坐着很舒服。尹昱抬头眯眼,努力辨识天上星星的时候,林语风把手撑在身体两侧,两腿轻晃,追着他的思绪望进夜空。
“‘星光如此璀璨,风也如此柔媚。’”
尹昱向他投去一瞥。
“下一句是什么?”
“‘夜是太静谧了。’”
“我的心却如此喧嚣。”
林语风笑了。
“今后想做什么?想过吗?”
“做个诗人吧。”尹昱说。
“……我认真的。而且,诗人?”林语风看着他,摇摇头,“你不是那块料。”
尹昱笑着“嘁”了一声,从夜幕上收回视线来看着他:“终于要跟我谈人生了吗?”
“随便一问而已。感觉你应该想好了,不像我。”
“你怎么了?”
“终日无所事事,胸无大志。”
“这年纪要什么大志。就算有也没能力实现。”
“虽然没能力,志向还是得有的。”林语风说,“所以你想学什么?”
“学医吧。”
林语风望了他一眼。
“很笃定啊。也很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
“你爸妈不都是医生吗?是因为这个吗?”
尹昱一笑,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我以后,怎么说呢,比较想做一些有影响力的事,长远人生来讲。就像……”他犹豫着,似乎很难找到恰当的措辞,“就是影响力,怎么讲,能够帮助到别人,我想去……改善……呃……”
“你想说,”林语风替他说下去,“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去做能够改善这个社会的事,之类的?”
“对。”尹昱颓丧地点了点头。
“直接说不就好了。”林语风纳闷地看着他。
“你不觉得听着很假大空吗?”尹昱问他。
林语风一愕,一时没说出话来。
“你如果真是这么想的,也有能力做到,就不是假大空。”
他移开目光,再度望向远处的夜。
“而我能肯定,你就是这么想的,也能做到。”
尹昱从侧面注视着他的脸。
浩瀚的穹窿中风起云涌,群星闪烁。也只有在远离城市灯光的郊区,远离遮天蔽日的楼宇,天朗气清的时候,才能看到这样苍茫壮丽的景象。看久了,看深进去,天空像是被无限放大,占据视野的每一隅。相较之下,身后路灯的光辉那么近,却显得轻浅、狭隘,不足为道了。
得了鼓励,他接着说下去:“要能够实现这些,前路很长。路很长,途径却很多,最终实现的方式和达到的成果,也取决于我几十年之后在怎样一个位置,能够做到什么。每个行业,每个职位,每个人,只要有心,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式为社会做出贡献。”
思索一番,接着道:“这是我……大体的人生目标吧。而从我的理解来说,医生这个职业,真的非常直接。说是一种捷径也不为过。治病救命,让人们活下去,活得更好。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生死面前人人平等,即便人生而不平等。医生所能做的,也是最有价值的,就是尊重生命,维系这样的平等。所以我说这条路是捷径,为了让我过上与我的价值观所契合的人生的捷径。
“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付出代价去学医的。光是在学校里花费的时间就要多。别人都工作几年了,你还在寒窗苦读。而且做医生的身心压力和行业形势……
“总之,既然我愿意也有能力,不如就去做这件事。”
林语风望着他。
眼前人极目望进远处的夜,一瞬不瞬,像是在望着比那夜空更深邃,更高远,更不可触及的东西。
尹昱。
生怕惊扰,却又情难自已,反应过来时,已喃喃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尹昱转过头来,看着他。
星云流转,海啸风吟。
万千世界都在那一双眼睛里。
如一首恢弘的诗,如一江壮阔的水,如岨峿秀丽的群山,又如旷邈无垠的离离之野。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一整个绚丽世界就朝他涌过来了。
是漫漫长夜里的指明灯,是皑皑荒原上的生之火。
是他往后孑然一身,泥足深陷名利场时,经久不变、历久弥坚的信仰。
这一刻,他忽然知道了,他是自由的。
因为眼前这个人,就是自由。
怎么了。
那人问他。
没什么。
他说。
那人浅浅一笑。
“不过,医学方面,不如说整个生物科技方面,目前来讲还是国外发展比较好,做科研的机会多,所以我想本科之后去国外深造。再回来。”
他说:“抱歉现在才告诉你。这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也还早,我还在考虑。”
林语风只问:“为什么不本科就出去?”
“因为……”尹昱眨了眨眼睛,边想边道,“要在国内从医,还是跟着国内的系统走、适应国内的环境比较好,虽然到头来硬要说也只是执照的问题。再说本科差别不大,国外医学本科也学不到什么啊。而且现在开始准备出国也有点晚了吧。”
“确实。”林语风点头。
“但如果高考砸了,可能就直接去国外念书了。”尹昱开玩笑道。
“不会的。你要是考砸了,那没人能上大学了。”
尹昱笑起来,伸手去揽他:“怎么这么会说话?”林语风侧身一闪,似躲非躲。
觉察到了他的抗拒,尹昱收回手,脸上的笑容散了。
眼前人的目光从旷远的天幕上落下来,落在夜晚黑魆魆的操场上。
尹昱看着他,忽然说:“你最近好像有很多心事。”
林语风一怔,转过头与他相视。
风吹得远处花坛,还有操场周边树林里的枝叶窸窣作响。不发一语的对视间,沉默便显得分外喧嚣。
就是在这样的沉默里,尹昱倏然感到一阵不安。在一瞬间渗入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望着林语风。不知道为什么,那双棕色的眼睛在此刻显得陌生。
“想什么呢?告诉我,我们一起想。”
他笑起来。
“两个人想会好很多。”
林语风眉眼一皱,撇开了目光。
“就……毕业的事。”他支吾着说。
“毕业怎么了?”
那人瞟他一眼,嗔道:“明知故问。我们会分开啊。”
“你要把我甩了?”尹昱用着大吃一惊的语气。
林语风皱紧了眉头。
“玩笑也适可而止吧。”
尹昱笑起来,伸出手去捋他的头发,林语风撇开头躲闪,可没来得及,就给人捏住了脖子后面。力道与位置都恰到好处,只一捏,一阵酥麻就流遍了他的全身。
“你放……手……”他声音颤抖。
“你放松。”尹昱说。
林语风转头瞪他,眼里满是不驯。
“我们之前谈过这个问题了,不是吗?”
尹昱松开他,身体后倾,把手撑在他背后。
“高考别多想,尽全力考好,去自己想去的大学,不要因为顾虑对方而影响自己的人生决定。异地就异地,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他抬起手在空中比划道,“东南西北是挺广阔的,但也就这样一片土地。又不是跨国跨洲,又不是地球的另一面。”
一顿,接着说:“就算是地球的另一面也没有关系,白天与黑夜相隔也没有关系,在同一天的时间只有八个小时,也没有关系。这都不是事。距离不是问题,你拨个视频通话就能见到我。即便花光大半年的零用,我买张机票,就能去找你,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林语风叹了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你乐观还是——”
“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不乐观的人。”
尹昱转头看着他。
“这是异地恋,又不是生离死别。”
林语风盯了他一会儿,而后躲开他的注视。
“说得好像你经历过……”
“我没经历过。”尹昱说。
“但我有信心。”
他说:“我对我们有信心。”
林语风再一次望向他,瞳孔轻轻颤着。
“对了。”尹昱像刚想起来似的,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一条黑色的手链。
林语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转眼的工夫,面前人已朝他靠过来,解开手链,轻轻拉过他的右手,为他戴上。调整一番松紧,便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果然得买最小号。”
拿起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生日快乐。”
林语风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黑色尼龙绳在他纤细的手腕上绕了两圈。末端的搭扣是银质的,因为崭新而纤尘不染,在夜色中泛着微光。
“这是个……船锚?”他抬着自己的手腕,左手轻摩那个搭扣的形状。一只银白色的船锚,锚柄秀净,锚爪刚劲,牢牢地钩着链子的另一端。
“对。”尹昱点头道,与他一同注视着那个船锚。
然后拾起目光看向他,把他的手紧攥住。
“大概的意思是,你是我的锚点。”
他一字一句地说。
大学四年,
还有以后很多、很多年,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在哪里,
他伸出手,一扯那绕在手腕上的链。
你轻轻一拽,我就会过去。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发生什么。
我会立刻过去,到你身边去。
林语风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话也没有说。
夜渐浓,清风携着薄薄的水汽,柔和地拂过眼前人的发梢。拂过湿漉漉的似撒着碎金粒的地面。拂过花坛里灌木丛的繁茂枝叶。又从树上拂下一片轻盈的雨珠,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你……”
尹昱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面前人就靠近过来,紧抱住了他,把脸颊埋进他的肩膀。
“喂……”
“抱一下。”那人吸着鼻子,闷闷地说。
于是尹昱抱住他,抱紧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从来没见过林语风流泪。
更不曾料到他流泪有着如此巨大的杀伤力。
这一刻,无论他之前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做什么,全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了。
怀里这个人一哭,他的皮肉,他的骨血,他的心,在这一瞬间,统统都给化得一干二净了。
而林语风只是抱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肩上的衣服湿了一片,耳边传来低低的啜泣。怀里人抱得很紧。印象中,他不曾抱得这么紧。
如此哀伤,如此绝望。
如此热烈,如此温柔。
如此地痛。
有一瞬间,痛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拥抱像硫磺一样侵蚀着他的血肉形骸。
“怎么了啊?”尹昱抚着他的头发问。
也没有等来回答。
又过了好久,林语风终于抬起头来,早哭红了眼眶。可刚要开口,泪就像雨一样连绵而下。
于是笑了出来。
放弃开口说话,只摇了摇头作为回答。笑着,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真是伤春悲秋的日子。
尹昱只好抹着他的泪,再度把他拥进怀里。
哭吧。他说,哭出来就好了。哭完就好了。
我会一直在。没事的,我一直都在。
林语风咕哝了一句。尹昱没听清,问他说了什么。
那人说,我喜欢你。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尹昱轻轻笑起来,把他拥得更紧了。
我喜欢你。
那天晚上,林语风的崩溃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事后回想起来,他很庆幸这件事发生了,总比这些日子来那人总一副愁眉莫展、心头压着千钧重的模样好。
情绪发泄是调解压力至关重要的一环。发泄出来之后重新开始,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而他很愿意成为那人情绪的出口。
直到他发现事情远超出了掌控。
那个周末之后,林语风再也没有来学校。
礼拜六的时候两人还通过简讯,几句关切,没有异常。礼拜一开始,那人就没有来学校,尹昱也联系不上他。第二天依旧如此,他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了。礼拜三晚上回到宿舍,那个人的东西已经全都不在了。
桌上,床上,衣柜,全都空空如也,就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到处问人,林语风什么时候来的学校,什么时候拿走了自己的东西,什么时候再回来。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
最后冲进张恺宇的房间,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恺宇一见到他的样子,脸色就变了。
些许踟蹰,最终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那个人放弃了高考,打算直接出国。已经退学了,下个礼拜走人,之前不会再来学校了。
那一刻,尹昱头皮发麻,身心泛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算是闪电在他脚边的地面劈开一道裂隙,他也不会感受到等同于那一刻万分之一的恐惧。
恐惧的同时,是束手无策。
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烈痛,狠狠撕裂了他的心脏。
真的,真的,好痛。
直到那时候,他才发觉,自己一无所知,从来都一无所知。
再下一周,父亲在多次不适之后终于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确诊为扩张型心肌病,住院观察后,决定进行心脏移植。定下手术日子的那天,母亲才告诉他这件事,因为瞒不住了。同时也与他说,不是大事,没关系的。让他专心学业,好好备考。
那时,高考倒计时四十五天。
全都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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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谷《春夜》原诗:星光如此璀璨,风也如此柔媚,夜是太静谧了,旷野也太岑寂。今晚天上想有豪华的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