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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卧冰求鲤

第401章 卧冰求鲤
心有忧怖, 所以渐生魔障。

谢衍单手撑着桥边栏杆,俯瞰着寒水泛起的血色纹路,眼中微澜乍起。

一对情人在桥上诉衷情, 胜却人间无数。

谢衍从湖中看见他们的倒影,忽的想起曾经一句戏谑, “曾与美人桥上别”。

如今,他却在心魔之城看见隐喻的果, 颇有种宿命的荒谬感。

那声音从背后传来, 充满重逢的缠绵喜悦,“牛郎织女还能一期一会呢。我们离别的日子, 快要比相守的时日长了。”

“若是能与夫君如凡人相守, 哪怕只是十年,教我下一刻就死去,亦是心甘情愿。”

“与君生别离,已是太久,不知岁月催。”

谢衍起初听了几句溜到他耳边的情话, 听到最后, 那声音进入他的耳畔时, 与殷无极本音一般无二。

他灵犀洞彻, “……无来世,不往生。”

谢衍听罢这熟悉的谶语,却如蒙重击, 忍不住身体微倾,双手攥紧了栏杆。

他不回头,心魔的声音继续回荡,深埋他的脑海,如同尖锐锥刺, 让他耳鸣目眩:

“圣人,您要杀我。我若疯了,你要杀我。”

“谢云霁,你杀的了我吗?”

“你拿剑的手,可还稳吗?”

谢衍忍无可忍,蓦然回身,却见那演绎情人的一对影子消失无踪,留下的是诡谲的天道心魔。

心魔产生的黑影,双手捧着一颗心,好似刚从人的胸膛生生剖出,还是温热鲜活的。

那心魔古怪地笑了,带着恶意向他展示,说道:“他把心捧给你,任你冷落、逃避甚至弃如敝履。他甚至痴狂到敞开胸膛等你去剖,却独独不敢向你索求同样的一颗心。”

“连一句爱,无论真的假的,只要你说,他都当真。”

“这是天真痴愚,还是飞蛾扑火?”

心魔的影子逐渐褪去模糊,如镜照出魔君的昳丽容色,面上却布满赤红魔纹,诡谲至极。

这是天的警告。

“圣人谢衍,你在骗自己能爱人时,占据着他的一切,让他毫无保留地当你的情人时,不如先摸一摸自己的胸膛里还有没有‘心’这种东西。”

谢衍默念经义,心神动摇时,他不能再回心魔一个字。

可圣人却想起这条越走越错的路。一次默认,后面就有无数次的无法拒绝。

他默认了少年的跟随,从此山海跋涉,他有了徒儿相伴。

当无涯君炙热的血泼在他身上,染红半身白衣,捧出全部亦然不恨,师父难道不会融化在这滚烫的情中吗?

他在流离谷临别时,赌上了一条命,献出颤抖决绝的吻,他躲的开吗?

入魔的徒儿像是委顿的花,伏在他怀中,身负天道的诅咒,被卡在肋下的魔骨折磨的生不如死时……

谢衍环着他,快要静水无波的心痛的无以复加。

他是师长,难道忍心看他本该前途光明的爱徒……在天劫中魂飞魄散?

一步错,步步错。

谢衍割破圣人道体的手腕,用还未耗尽的血喂养他;

他把元神敞开,悖逆伦常地容下他的放肆;

他把胸膛扒开,掏出骨,融进爱徒的肋下,再拭去他痛楚的泪水,咽下他压抑的哭喊。

直到两个人融为一个人,骨肉不分离。

相连相融的血肉怎么割开?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情丝怎么斩断?

做不到的。谢衍尚且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心,却心知:

他就算自己骨上的肉寸寸撕开,根根剔去,也撕扯不开纠缠在一处的筋。

就算他狠心舍下这身虚骸形,他与他融过无数次的元神,总不能碾碎再重组;相连的识海,总不能完全割开。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殷无极每每望向他,总是肺腑煎熬,烈火焚身,也不怨不逃。他向他祈求天的垂怜,给予雨露或是雷霆。

万幸,他的师长就算情感压抑到极致,也对他有着惯性的疼宠,他得到的,多半都是醉人的雨露,让他可以骗自己,师尊爱他。

谢衍也一度认为,这种盛宠,能够安慰他的动荡,抚平他的不安,让他快乐一些。

但是,殷无极一直都知道,师尊迁就着他,他如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炽热与不堪,再公平地给他合适的反馈。

他假装不明白,还在试图从细枝末节里,找出自己是被爱的证明,用以说服自己,师尊还是师尊。

天道心魔残忍地戳穿了真相,撕开他的伪装:

“圣人谢衍,你在踏上这条圣贤之道时,曾立誓‘天下为公’。为了求道,你不是早就将凡人的七情六欲摒弃了吗?”

“你早就不是什么‘天问先生’。现在,活着的是‘圣人谢衍’,而非身为人的‘谢云霁’。”

“铸就了圣人金身,你还想做回人,还想去爱一个人?哈哈哈哈……春秋大梦啊,这大道之路上,哪有这样既要又要的好事?”

“你想爱他?无情天,那你就得去死啊。”

心魔的诅咒徘徊着。

“圣人死了,你就能动情了。”

谢衍阖目,不去看复刻弟子面容的心魔,心里却想:

殷无极就算是一滴水,千年如一日,他也能滴穿石刻玉塑的神像,让他产生裂隙,然后长出殷红的凤凰花来。

心魔说的不错。

圣人死了,金身碎了,神像塌了。

待他有了大觉悟,勘破这大道的虚无,世间的无常,舍去世俗的一切——权位、野心、几千年修为甚至圣人虚骸。

临死的时候,他就能作为一个人,真正动情了。

缭绕回声中,天道心魔观察着他的神色,知晓已经让坚定不催的圣人动摇。

祂大笑三声,将那颗赤红还在跳动的心丢下了桥,没入血色的湖水中。

“你既然不要他的心,我就帮你丢了吧……圣人谢衍早就是没心的怪物,他却非得用自己滚烫的心去填补你的,用浑身的血肉去温暖一块冰,被世俗与命运碾成飞灰也是活该。”

“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啊,他真的以为谢云霁还活着吗?死了,早就死了。”

“圣人无情,谢云霁死了。圣人有情,圣人也该死了。”

“代行者,你不肯破道,失去一切——就不要违抗天命!”

“天生圣人命,你的寿数在五千年以上,为何要为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赌博,断情,绝欲,杀魔君证道!还来得及!”

“……反正他,都要死了。”

这句话,却是喃喃的低语,如锥刺向师长的心脏。

谢衍的瞳孔一缩,露出幽暗锋利的神情。

他连执剑威逼心魔都顾不得,径直跃过栏杆,向后一倒,身体向血湖坠去。

赤血涨潮,湖水如天向他压来,没过他的白衣,再淹没他的头顶。他完全潜入湖面之下。

吞下圣人后,沸腾的湖水终于安静了。

圣人神识疯狂向湖下延伸,谢衍顾不得血浪染身,点起无限灵光,散入湖中,寻找那颗坠入湖中的心。

在心魔的城池中,一切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往昔征服山海的圣人却一点都不敢赌。

也许这颗心只是一个饵,但他怕这是真的。

那颗赤心在坠下湖后,如泥牛入海,消失了踪影。圣人神识也寻不到它。

忽然,本该毫无活物的湖中,多了一尾赤红的锦鲤。

“过来。”谢衍忽然凝神,伸手召唤他。

锦鲤却通灵似的,游到他的身边,啄着他纤长的手指,眷恋徘徊一阵,又向远方游去。

谢衍随锦鲤而行,在湖水中漂流。先是在赤红血湖中,越过几个旋涡,湖水越发清澈,也越发冰寒,浸透肌骨。

不知游了多久,他看到湖上结了冰,冰面上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锦鲤向上游去,谢衍捏诀,随即跟上。

殷无极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动。长发如水藻铺在冰面上,如同散入水中的墨。越美越是凋零。

谢衍难以抑制下,竟然隔着冰面,好似要抚摸冰上倒卧,静静沉睡的魔君。

刚刚接触到,谢衍就明白,这冰面极为坚硬,加了一层道的禁锢。

除却殷无极伏着的一片冰面有数道裂痕,其他地方连山海剑也破不开。

鲤鱼在他身侧绕了一圈。

谢衍立即就懂了:“你是他放出的神识?”

鲤鱼不答,只是游入他的怀中。谢衍像是与他心灵相通,抬手,用衣袖笼住他,予他圣人的灵气。

赤红锦鲤身上融着圣人的灵光,向上一跃。

锦鲤撞击冰面,如以卵击石,冰面再度裂开一隙。

谢衍忙伸手笼住他,不用启唇,他就能与锦鲤对话:“让我来,别崖。”

锦鲤在水中蹭了蹭他的手指,似乎是拒绝。然后,他再度往上撞击。唯有他才能唤醒自己。

圣人的灵光替他抵挡大半冲击,但他还是掉了许多鳞片,每一片都反射着盈盈的光,像是散落冰湖里的星星。

谢衍伸手,将那些掉落的鳞片收拢到手中,融成一点点光芒。

圣人将这点星火温柔地捧在掌心,看向那撞破冰面的鲤鱼回到殷无极伤痕累累的身上。

谢衍从那一人宽的裂隙上浮,接住了将要坠入冰洞的弟子,然后,珍重地把他冰凉的身体拥入怀中。

卧冰求鲤的执念,终究还是将他的至亲,带回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