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菩提无尘
剑如雨落, 阿修罗像轰然倒下,连同承载的因果恶念,共同回流鬼门, 归于黄泉。
谢衍波澜不惊,背后是那山崩地裂的场景, 他却转身,满眼只是帝尊眉间的轻愁。
“业力、恩怨、因果……你若是无法从旧日中解脱, 如何抵达未来?”
谢衍将祭出的剑重新背负在身后, 冷冽道:“别崖,那些对你有期待的人, 就算死去, 也不会成为包袱,拖累你往前走的脚步。你且往前走,一直走,不要回头。”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殷无极沉默片刻, 继而笑了, “忘却历史, 我存在的根基又在何处呢?忘却来时路, 当真是对的吗?”
谢衍知道言语无法说服他。
他的少年内心柔软,容易被世情牵绊,不顾惜自己, 将一切荣光与罪孽肩负。
纵使他成为魔道帝王,也始终学不会真正残忍冷酷的作派,情与义化为两把尖刀,至今仍插在他的肋下,痛彻心扉。
“先去找天魂吧。”谢衍转头不去看黑气弥散的场景。
因果就算一时散去, 往后还会聚集。唯有解决了天道心魔这个根源,他的别崖才能真正解脱。
殷无极抬起手臂,看着苍白腕上系着的红线,青绿锈色的铜钱缀满,随风摇晃,红线尾端无风自动,似在寻找恶缘的方向。
他身上垂落的红绳与铜钱,如附骨之疽,深深压在他华贵的玄袍上。他走动时,铜钱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锈色却越来越深,这是被污染的证明。
“这是我欠的债。”殷无极轻声道。
“每一枚铜钱上都刻着我的杀孽。锈色为因果,恶念今日找上门来,向我索命,不过是一饮一啄,定数罢了。”
谢衍伸手,似乎想要拨开这些垂落的红绳,却扯不下来,“就没有办法除去吗?”
“在这座‘无忧城’里,它们是恶念的具象化,除不下来的。”
殷无极终于肯提及一点魔宫之变,淡淡笑道:“一次改朝换代级别的杀戮,能够担得起罪孽的,唯有君王。即使在圣人身侧,隐姓埋名,百般躲藏,本座也终究是被这因果追上……”
“本座无意为自己辩解,无论理由,杀了就是杀了。”
他赤眸血腥散去,化为淡淡的悲意,自语道:“我在白骨王座之上,看着那具无头的尸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些年来,我向现实低头,与世情和解,再也不是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少年。”
“本座开始接受灰色地带的存在,默许一些利益的交换,对曾经无法容忍的逾越,开始睁只眼闭只眼……为了北渊江山稳固,或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安定。”
“这些娴熟的政治操弄,到底是让当初拥立我的人失望了。”
殷无极始终没有走出来,轻声道:“我是不是变成了,我当年最讨厌的那种样子?”
谢衍却不赞同,道:“乱世需要砸毁一切的革命者,盛世需要的是修修补补的改革家。太平无事,就是最好的政治。”
“别崖,你不必怀疑你做的事。在你即位之后,北渊洲的和平,已经长达近四百年了。”谢衍似是在提点,亦有无名郁愤。
他语气急促些许,不似圣人往日的冷静:“那些对你倒戈相向者想过吗,若非你四处奔走,外部与各势力修好,向内平衡利益,维持这么久的清平盛世,难道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圣人是这条路上的先行者,他最了解个中不易。
谢衍说罢,亦是感同身受,殷无极却回避了这个话题。
他转过身,挂上寻常的笑意,指向右侧,“圣人,寻找天魂,该去那个方向了。”
他们向右侧走去,先是漫无边际的迷雾,待到拨云见日时,映入眼帘的是莽莽无尽荒原。
白骨成灰,残碑无数,无数剑柄斜刺入荒原地表。
残阳斜照,竟是如血。
“原来是这里。”殷无极似乎不意外,他的识海中亦有这样的场景。
沿着残碑分部的轨迹,他们向荒原深处走去。不多时,谢衍看见了一棵孤零零的菩提树。
菩提树下,似有一人盘膝而坐,垂下慈悲目,神情如莲,似在与什么对话。
谢衍负剑,停在三步之外。
殷无极停驻,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被分离出的神性。
天魂似乎处于一个空灵的境地,不见外物,眼中无他,亦无我。
他的容貌比起帝尊如今的疯癫模样,显得静美许多。
天魂双指拈花,似有禅意蕴藉。
佛偈一声,虚空有声音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施主本不信佛,魔性深重,身渡万魔,却非如来。施主为何要向佛家寻求答案?”
天魂面上浮现慈悲神色,他伸手接住一只停在指尖的蝴蝶,道:“向佛家求禅问道,是问往生。”
“施主想要往生?”
“我不往生。”天魂道,“本座问的是,万魔之往生,在何处?”
他声音落地,那声音寂静片刻,似乎无法回答。
魔道非仙道,在道统之中属于异类,或许说,低贱。他向道、向佛,皆是问不出答案。
诸天神佛,皆不愿渡魔。
“这世上没有渡魔的桥。”
他自语,“魔修在当今天道里,总是被放弃,被牺牲,被杀戮……为什么总是魔呢?从来如此,难道就是对的吗?”
“天不渡我,唯有自渡。可是,那座通向彼岸的桥在哪里?”
天魂拂衣起身,他披发跣足,帝袍松散,一段淋漓尽致的绝色。
他垂眸看着这荒原中央的菩提树。
它所笼罩的地方,光明,佛性,纤尘不染,宛然一片极乐之地,救赎之所。
这血海泱泱,难道只有能抵达这里的他,能得以往生?
他若离去,那些留在被天弃置的北渊,在最贫瘠的荒野中挣扎求存的魔,又该去往何处呢?
天魂的玄袍逶迤在沙地,身形寂寞,神色始终带着淡淡的悲悯。
那并非禅宗宣扬的佛法无边,世事皆苦;而是一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洞彻。
“我若离去,何人能接替我,将万魔渡往彼岸……”
天魂走过菩提树下,看向无尽荒原的残阳,听见血海涨潮的声音。“时候到了。”
天魂想罢,从手腕上取下一串檀木佛珠。
那是他常年供在大慈恩寺,用以镇压心魔的法器。
天魂纤细的睫羽如蝶翼掀起,赤眸无垢,本该无喜无悲的面容上,泛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若是抵达此处的只有我,不染纤尘的只有我,那伐了这菩提树,又如何?”
说罢,佛珠在天魂手中化为金刚钺刀,威严赫赫。
黑袍凌风的年轻君王神情慈悲,他执着法器,步履沉稳,走向这棵金光璀璨的菩提树。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挥刀,对着菩提树拦腰斩下。
大树倾倒,金光暗淡,唯一的救赎被他亲手毁灭。
正是斩去一切执妄。
“道家有斩三尸,禅宗有破执妄,唯有儒道,教我入世。”
他道:“师尊曾教我,为万世开太平。世道浇漓,我不能独善其身,兼济天下,才是执念。”
谢衍静静站在一侧,亲眼看着天魂将菩提树砍断,斩下枝条,再将树干劈成木板,堆叠起来,用恶念的红绳系住,负在背上。
“菩提木的年轮吗……”
天魂弯腰,看向那树墩之上,轻轻抚摸那断裂的伤口,微笑道:“真是漫长的千年岁月。”
“寿命如树中年轮,可惜,就斩断在此时了。我也再难有更长的寿数了……实在对他不起。”
那棵代表光明与救赎的菩提树倒下后,这足以他一人独善其身的极乐之地迅速漫上血水,与荒原别无二致。他没后路了。
血水染至他们的脚踝,谢衍攥紧了拳。
天魂阖眸,复又睁开,玄袍微微飘荡在风中。
他不去看周身缠绕的恶鬼,而是背负木板往前走去。
谢衍牵着承载地魂和命魂的帝尊的手,不知何时,像是怕他走失似的,用力攥紧了他的手腕。
殷无极本尊不发一言,眼眸亦是空灵,循着魂魄之间的本能牵引,跟随在天魂身后。
不多时,他们穿过荒原,抵达一条浩荡的血河前,似乎可以望见彼岸的风景。
血河中满是沉浮的恶鬼,天魂停住脚步,他的背后亦然有无数魔的亡灵从残碑之中爬了出来。
无论是善是恶,是感恩或是寻仇,他们都追随在君王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
天魂的声音清冽悦耳,道:“昔年天道封禅时,万魔曾赠我一段紫气东来,渡我一生。”
殷无极是炼器大师,天赋的能工巧匠。不多时,天魂就凝起魔气,将木板一一钉起。
他竟然开始搭桥了。
“今日,我以菩提木为桥板,为万魔搭桥,能够教他们渡过这条河,抵达往生彼岸吗?”
他不知道,但是愿意试。
谢衍看着他赤足走上自己搭建的桥,每每向前探索一步,他就向前铺一块木板,然后踩实。
他走在菩提木上,竟然风浪不侵,如履平地。
有着帝尊在前探路,困守在荒原残碑里的万魔,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踏上了这座血河上唯一的桥。
桥上挤满了魔,殷切地看向前方逆着光的帝尊背影。
菩提木为桥面,风浪无法侵袭这座桥,竟是眼睁睁地看着万魔,在这条渡不过的河上,走得更远了一些。
在原本的命数中,他们原本不该有这条路,但如今有了。
谢衍肃立在桥边,目不转睛,看着那毫不犹豫地走向血河,躬身为万魔搭桥的瘦削青年。
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谢衍听见的叹息:“……在面临决断之时,宁可断绝自己的生路,背负所有的罪孽,也要为臣民,再搭上一段渡河的桥吗?”
天魂边走边搭桥,行至河中央时,本想再取下菩提木,却蓦然发现,背上早已空空如也。
他停滞在河中央,凝望着不远处的彼岸,倏尔叹息:“明明,已经看得见未来了……”
魔道统一之后,万魔归服,泰平盛世。
三百年如一个轮回。殷无极本以为,一切都将平静地发展下去。
即便魔宫内部存在矛盾,只要他还在,还有足够的时间,就将渐渐地弥合这些裂隙,抚平那些伤痕。
谁料到,中央失权,地方膨胀,党羽集团,欺上瞒下……看似稳定,实则臃肿不堪的王朝,正在和平中渐渐溃烂。他还是太轻视这种权欲的侵蚀。
船大难掉头,直到帝尊仪仗坠下风波海,天道的操纵浮出水面,预示着某些事情将不可逆转地发生。
随后就是魔宫之乱。
这场逆臣主导之下,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的迷局,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殷无极想要彻底清洗劫后的魔宫,让一切回归最初奋发进取的风貌,岂能那么简单?
一场兵谏之后,留下来的,唯有满目狼藉。
“人心如水,最是易变。”天魂无喜无悲,“可惜了,当年追随我的人,终究还是无法走到最后。”
他说罢,血河中伸出无数苍白的肢体,如同水草摇曳。最终一根根缠住了他的脚踝,阻挠他前进。
帝尊天魂一身玄色帝袍,披发跣足,盘膝坐在了半截桥上,似乎在和血河对话。
“我若要渡万魔过河,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以此身为桥,就可以渡万魔过河了吗?”
他笑意朗朗,“竟是如此简单啊。”
说罢,神性的天魂双足浸入血河之中,然后血水没过小腿。
他垂目看着倒影,魂魄的部分正在变成桥梁,向前不断延伸,于是他笑着,整个身体没入河中,过了头顶,血河吞噬了他本身。
他感觉自己正在化作一座桥,连接着历史与当今,过往与未来。
而后,他的身上走过万万魔修,他们向彼岸奔去。
直到,一个身影走到桥面上,盘膝而坐,伸手轻轻抚摸着桥面,道:“修桥补路的感觉如何?”
是圣人谢衍。
在他的抚摸下,桥面轻轻颤抖着,好似要在他的掌中化为魂魄的混沌形态。
“帝尊身上的神性,已经触碰到无上大道的内核之一。你与我,早就行走在这条路上了。”
谢衍白衣逶迤于桥面,他伸手,将一簇灵力融入血河之中。
“破执迷,承业障,渡万魔……帝尊如此大公无私,亦是大道之行。”
这一瞬间,那些万魔的虚影消失了,血河里的水鬼消失了,甚至连罪孽的河水都重归清澈透明。
天公在此低眉,唯余圣人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风过,又化为层层涟漪。
那是一张清寂如雪的容颜,不死不灭不老,宛如无情天。
前方的桥消失了,漂浮在水面之下的美人帝尊从水面之下渐渐浮起。
他的黑发如瀑,黑袍如流云,双手并拢置于胸前,眼眸安静地合着,好似在永远的安眠。
这是殷无极的躯壳,宛如天地雕琢,美到令人屏息。
“别崖,且回到你的身体里。”
谢衍伸出食指,向水面灵犀一点,清澈的河水荡漾碧波,随即,长出接天莲叶。
经过谢衍点化,这些莲花根茎,竟是殷无极身上的红绳所化。
含苞待放的艳红莲花,则是快要锈死的铜钱,每一枚,化一朵,层层叠叠地簇拥着他。
这些艳绝的红莲从水中伸出花苞,迅速抽条,盛放。
殷无极的身体被莲花簇拥,轻轻托举出水面。禅意的花朵,此时亦然带着慈悲之愿,竟是被净化了。
水波寂静时,美人如芙蕖,盛开在藕花深处。
谢衍足踏凌波,轻盈地倚靠在莲叶间,潇洒桀骜。他屈身,托起藕花上沉睡的美人,将他揽在自己的臂弯里。
“该醒了,别崖。”
谢衍毫不迟疑,径直吻在了帝尊苍白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