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福安做梦也想不到,梅洲君还真有胆子开这一枪!
枪声几乎是贴着鼓膜炸响的,他的整副耳道都像是灌饱了滚水的玻璃瓶那样,在气流声中轰然迸裂开来,一股热流紧跟着倒灌进了耳朵里——他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血,还是迸射出来的脑浆!
“啊……啊……啊!”
福安嘶声惨叫起来,却被一只软枕死死压住了口鼻,只有两条腿还在濒死抽搐,一股腥臭的热流灌满了裤裆。
梅洲君微微一笑,道:“抱歉,忘记填子弹了。”
一片黑暗中,只听见子弹上膛的喀哒声,枪口隔着软枕,抵到了他的额头上。
梅洲君道:“让我想想,是什么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福安肝胆俱裂,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哑声叫道:“少爷饶命,饶命啊!我是喝多了酒,认错了人了,还以为……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
梅洲君接着道:“王文昌死后,是你料理的尸首,还特意避开了帮手,你在他身上找什么?”
“我……我……这小子身上还有油水,我总得刮上一刮。”
“不止是油水吧?”梅洲君道,“你把他身上的东西都一烧了之,这可不像是敛财的样子。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欠条?还是信?或者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相片?”
福安没说话,隔着软枕也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能让你冒险替任春妒收拾烂摊子,这情分可不一般啊。我猜,是……”
梅洲君俯首下去,飞快地说了几个字,福安霎时间如疯牛一般,在沙发上四处乱撞,一面挣出两条胳膊,闪电般扼住了对方的脖颈。
要知道他被戳中了要害,已是状若疯癫,凶悍异常,这两只手一捏一攥,就是牛颈骨都能被活活勒爆,更何况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只是下一秒,他胳膊肘内侧就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敲,筋骨瞬间错开,刚攒起来的力气,都在剧痛中漏了个精光,竟然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嘘,”梅洲君道,“客人还在吃饭呢,死得轻巧点儿,别吵着人家。”
——砰!
这一发子弹一举贯穿了软枕和颅骨,嵌入沙发垫中,显得异常沉闷。
血水悄无声息地渗进沙发缝。
梅洲君料理得当,身上没沾到血,就只是整了整西装马甲,径直往回走。
他这都杀人善后回来了,那头石老板依旧在“嘶嘶”地吸着冷气,肚鸣声如雷一般。
这腹泻的苦头委实不小,好在也有人来同他作伴了。
“石老弟,嘶,可够臭的,怎么回事?你肠胃不好就少喝点儿,何苦来败主人家的兴致。”
这声音但也有些耳熟,梅洲君站定一想,记起来是个雷姓盐商,素来和梅家交好,他得叫一声伯父。
“雷兄,这人有三急呐,要不然我也不想在这大好日子里给梅兄放炮仗,你说是不是?”
“你慢慢来吧,我可呆不住了。”雷老板刷刷地抖了抖裤子,提好了。
“哎,别啊,”石老板道,“我就等着你作伴呢,实话不瞒你,我还真有点怕,你刚才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动静?我酒喝得好好的,你说的是什么动静?”
石老板半晌没说话,直到雷老板再次催促起来,才小心翼翼地在嘴里“砰”了一声。
雷老板笑道:“这就对了,你这拉肚子的动静跟滚雷似的。”
石老板急了,道:“我……我听见了,是枪声!”
“石老弟,你怎么又来了?”雷老板道,“自打上次从医院里回来,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就没好过。”
他们一伙盐商,包括梅老爷在内,前阵子都去圣玛利医院探望过遇刺的严会长,说是探望,其实还是看笑话的成分居多,只不过如意算盘没打成,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自然只能吃了个闭门羹回来。
只有这石老板的小儿子哮喘发作,恰好在院长莎莉丝女士处求医,病房就在同一层楼里,因此一行人分道扬镳之后,他独自过去探望幼子,还在医院里盘桓了片刻。
这一探可就不得了了。
当晚他就跟撞了邪似的,急急忙忙将小儿子接了出来,成天闭门在家,直到最近才出来走动,却又添了个一惊一乍的毛病,但凡听见些响动,就恨不得一窜几尺高,
这会儿听雷老板问起,他打了个哆嗦,压低声音道:“可别提了,我这条老命差点就交代在医院里了。”
雷老板也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个说法?”
石老板再三推拒不过,心里又委实憋闷得慌,这才松了口风。
他那天去探视幼子的时候,恰好是饭点,没来得及跟夫人嘘寒问暖几句,就有个洋护士进来送餐,头发淡金,高挑健美,样貌有些像白俄来的舞女。石老板从前在外应酬的时候,最好这一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一下可是醋海翻波,洋护士前脚才推着餐车出去,他后脚就被撵出了房门。
那洋护士也听得懂俗话,转过头来,朝他笑了一笑。
石老板好歹有了些慰藉,便追着她,一路同她搭起话来,先问名姓,再问芳龄,还没谈上几句,就被一股奇异而熟悉的咸香勾住了。
这香气正是从餐车上飘来的。
能住得起圣玛利医院的,都是些薄有家资的人物,因此饭菜各异,在医嘱之余,多少会照顾到病人的口味。
石老板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只见那份饭菜里,还多添了一小碟煎熟的梅花肉,肉切得很薄,透着蜂蜜般的淡金黄色,上头薄薄抹了一层盐巴。
他在盐运生意里浸淫多年,一双眼睛也知道咸淡了,旁人挑肥拣瘦的时候,他第一眼看的就是盐。这盐质地粗粝,粒粒分明,透着一股子灰黑色,一看就不是他们晋北一带的湖盐,而是从池壁上刮下来的海盐。
当地临海,吃海盐倒也不稀奇,因此石老爷只是看了一眼,又腆着脸帮洋护士推起餐车来。
洋护士在病房间奔进奔出,压根顾不上他,一番周折之后,餐车再次停下了,洋护士敲了敲门,里头静了半晌,突然有个嘶哑的声音道:“递进来吧。”
这人说话时有些喘息,仿佛伤及肺腑,声音却颇为耳熟。
石老板抬头一看,心里头登时一乐,这兜兜转转间,竟然是一个回马枪杀到了严会长病房外,还恰巧等到这铁王八露头了。
石老板故意高声道:“严会长,我这是代表盐商总会过来的,还特意提了几支老参,唯恐您老人家嘴里又淡出个鸟来啦!”
他这是存心嘲笑,这严会长曾经和他同桌赴过饭局,人虽然高大魁梧,却特地要了一碟白水搁在手边,说是吃不惯当地的海盐,一吃脸上就会起红疹子,得在水里涮上一涮,精细得和姑娘家绣花似的。几个盐商和他不对付,背地里总嘲笑他,说是他嘴里淡出了个鸟儿,才这么爱闲操心。
只是这玩笑话才刚一出口,他心里就打了个突,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这股寒意来得莫名其妙,像是冥冥之中,被豺狼碧森森的眼珠子盯住了。他本身肠胃就不佳,竟然在这关头又闹起肚子来,当下半真半假地叫唤了一声,拔足奔了出去。
圣玛利医院边设了公厕,地上铺着木栅,还洒了淡淡的香水,坑座拿薄木板隔开了,看起来还颇为体面。
石老板在里头躲了半天,连苍蝇都没逮着一只,更别提什么豺狼了。就连肚子都风平浪静下来,只有适才落荒而逃的尴尬胀气般一股股外冒,这要是传出去,他也就没法在外做人了。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两句,慢吞吞直起腰来,却突然听到了“喀哒”一声轻响。
这声音近在咫尺,就在耳边,就在薄木板的另一侧!
是子弹推上膛的声音!
石老板脸上的冷汗瞬间就滚下来了。
他不知道对方蛰伏了多久,不知道枪口所指,更不知道枪声会在哪一个瞬间响起。他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对方已经借着他起身的动作,如蛇吐信一般,死死锁住了他。
这要命的一枪,悬而不发!
——砰!
石老板两片嘴唇一碰,短促地吐出了一声枪响。
这一次,就连雷老板都打了个哆嗦,道:“你是说………”
石老板苦笑道:“差一点你就得吃我的丧酒啦。”
雷老板哆哆嗦嗦道:“这……哎呀,这你藏在肚子里就好了,还非得告诉我做什么?”
“还不是你非要问!”
两个人压低了声音,又窸窸窣窣争吵起来。
梅洲君脸色一变,当即大步向厅外走去,随手抓了个佣人,道:“石老板喝多了酒,你去外头候着,待会扶他回来。”
“是,少爷。”
他点了点头,又道:“顺便替我跟老爷说一声,我喝多了酒,身上不太爽利,唯恐待会耍起酒疯,就先回房去了。阎老板的约,只好今夜梦中再赴了。”
他话里藏着机锋,佣人不明就里,正诺诺连声间,却见大少爷匆匆将大衣一披,裹挟着一股冷浸浸的酒气,一步三晃地投往夜色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