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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人间21

第41章 人间21
  医院里还是老样子,消毒水的味道在空中驱之不散,就跟死神和绝望一样,如跗骨之蛆一般缠绕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

  六楼的重症病房上,鲜少有人走动,只有护士推着铁车的轱辘声落在空荡的走廊里。护士偶然看见了坐在长椅尽头发呆的女孩子,忍不住地唏嘘,叹几句可怜就走开,也没人过去同女孩说句安慰的话。

  生老病死,世事无常他们早就见过了,再多的同情心也早就用光了。

  江白手里端着一杯热水,走到于晓面前,将水杯塞到了她的手里,“喝点,不会冷。”

  于晓接过水,“谢谢。”

  她头发还凌散着,脸上的伤被涂上了药水,看着即便没有方才那么狼狈了,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于晓,”江白问,“你和你妈,还好吗?”

  于晓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好。”

  “我妈从电视上看到了我爸死了的消息,病情加重,现在还在ICU里没出来呢。我呢,你也看到了,我因为是于正鹏女儿的身份,被同学排挤疏离,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曾经……曾经我以为是最好朋友的人,现在带头欺负我,侮辱我……”

  他们会在你的桌子上涂满毒贩女儿四个大字,还会口口声声讨伐她爸做出的恶劣行径,说要为那些个因为她爸家离子散的人报仇,于是日复一日的校园暴力开始了。她忽然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人们似乎要将她爸应得的报应都应在她身上。

  江白看着她,“你刚才为什么不追究他们的责任?”

  “有用吗?”于晓反问,一把抹去了自己的泪水,“他们会相信我吗?会相信一个毒贩的女儿吗?就算追究又能怎么样呢?她们以后就不会再对我动手了吗?有人真的会管我、管他们吗?”

  “于晓……”

  “小江记者,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被拼命压制着的哭泣声终于冲破沙哑的喉咙,于晓低低地哭了起来,双手撑在椅子上,浑身忍不住地颤抖着。

  “我们从出生,就认为这个世界上是美好的,我们以为他会爱每一个人,而每个人都会爱着彼此,可原来不是那样的,原来真的有落井下石翻脸不认人的人!书里老是教我们要善良,别人也同样会善良待你。我于晓从小到大都不敢伤害别人,对我身边的朋友都是掏着真心,可他们呢!他们因为我爸是毒贩就排挤我,孤立我,对我实施暴力,就连那些老师!他们也会选择视而不见!是!我爸贩毒了,可我又做错了什么?”

  于晓低吼着将心理的疑惑和痛恨一一说出口,犹如被困的小兽,匆忙地找寻发泄的出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感觉……我感觉我都看不到生的希望了!”

  江白看着肩膀不停颤抖的于晓,仿若间看到很多年前在那个仓库里,因为失去父亲而不停痛哭的小孩,他们都哭得那么难受,哭得那么压抑和痛苦,在他们眼里都见不到对生的希望。

  他十指交叉,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膝上,看着自己面前白花花的墙壁,“你有见过生在金三角的孩子吗?那里有大片的罂粟田,家家户户都在那片田里干活。有些孩子今天刚出生,第二天就会被自己母亲背在身后去田里干活。那里还有枪支,有炮火和洗不净的鲜血,还有埋不完的尸骨,你没见过吧,可他们都见过。”

  江白的声音低沉沙哑,明明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可却让人觉得似乎压抑着极端的悲伤和难过。于晓渐渐地停下抽泣,转头看他。

  他的轮廓鲜明利落,是二十几岁少年该有的模样,可眉间却郁结着化不开的难过,他说,“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这个世界其实是黑暗的,残酷的。于晓,和他们相比,你很好,也很幸福,起码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你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知道你现在不想活了,可你也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处境艰难的人多得多,可他们依旧要活下去,哪怕一直看不到光也要去寻找和追逐。”

  “你要高考了,等高考结束你可以带着你妈妈离开,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们的城市,你可以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你的未来是光明的,是有希望的,你不能被现在的恶意绊住脚,你得逃出去啊。”

  你才十八岁,生活在一个有制度有法律的国家,有人会保护你们,只要你对未来仍然怀有希望,你就应该好好活下去。

  江白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外边已经是暮色四合,医院门口行人寥寥无几,没人愿意在这北风呼啸的日子里出来逛街。

  然而那门口的停车位上停着一辆眼熟的车,那人就倚靠在车门边上,一手插兜,一手指节间夹着一根将要燃尽的烟。

  他长身玉立,两条腿无处安放地随意伸直,大冬天里就穿着一件夹克外套,里边套了一件单薄的毛衣。

  他远远就看见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江白,将烟按灭扔进了垃圾桶里,抬手朝人挥了挥。

  江白走到他跟前,“你怎么来了?”

  秦昂让他先上车再说,车里好歹比这外边要暖和得多,他站得等人可是被这冷风吹得快浑身僵硬了。

  “我听说周小数说了于晓的事情了,我刚好下班,过来接你回家。”

  江白系安全带的动作一顿,喃喃默念了一遍,“回家。”

  秦昂正在启动车子,没听清,“于晓怎么样了?”

  “还活着。”

  嘿,这话说得,跟个没感情的机器似的。秦昂瞅了他一眼,也不知道周小数说中午在市局里差点发飙的人是谁。

  “带你去吃饭吧。”

  江白从窗外收回视线,揶揄着,“哟,终于想起了你要请我吃大餐的约定了啊,不回家吃了?”

  秦昂想了想自己早上做的早餐惨遭某人嫌弃的样子,嘴唇就抿得紧一些,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路,“养不起你。”

  江白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餐,就是一个摆在路边的大排档,历史悠久,秦昂读大学的时候,经常约着胡越他们几个来这里吃。他是存了些私心的,想带着江白来看看他以前的生活。

  大排档就地搭了一个红色的棚子,里边在刺骨的冬夜里倒是跟开了暖气似的暖和。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和秦昂熟得很,一见到人来乐呵呵地,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堆,勾画着岁月的痕迹。

  大爷很快就端着一份麻辣小龙虾出来,带着几样小菜,和一瓶烧酒。

  秦昂正要倒,就被江白阻止了,“你不是要开车,做什么?要带头违规啊?”

  秦昂朝他狡黠一笑,还是倒了半杯,递到了江白面前,“那你喝暖和点。”

  江白嗤笑,俯身压低了声音,“有你这么对待男朋友的吗?”

  “有啊。”秦昂毫不害臊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这男朋友还能给你开导开导呢!”

  江白靠回身后的椅背,抱臂朝秦昂一挑眉,“哦,来,看看你怎么开导?”

  “我之前见过一桩案子,有个十七岁的男孩子被哄骗着帮忙运送一种可以通过皮肤接触就让人上瘾的毒品,那天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将毒品带去了学校,想着到时放学了直接带去码头上给别人。后来他们班上有个女同学,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毒品,”秦昂剥了一只虾给江白,继续说道,“那种毒品药性发挥的过程短,很快就能起效果,那个倒霉的女同学又刚好体质比较弱,一碰到就出现了抽搐等情况,被老师紧急送往医院了。”

  江白筷子夹着碗中的小龙虾,“然后呢?”

  “然后,那个男同学被我们抓了起来,顺便问出了他身后那些卖毒品的人。那时候由于男同学未满十八岁,是个未成年人,而且在校成绩优异,来年参加高考就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他们学校的前三甲。于是他的家长,学校老师都纷纷跳了出来,说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说不过是个孩子,心智不成熟,容易被骗,其实也是受害者。”

  “那会儿大家都在为了男同学吵翻了天,就是没人去管那个不小心吸毒的女同学。后来问了才知道有人说女同学平时也是混社会的,怎么知道是不是想吸毒了才会去吸食男同学带来的毒品。”秦昂顿了顿,“你看,所有人在惋惜男同学,却没有人觉得女同学才是最无辜的,就因为她成绩不好,平时看起来像是个小太妹一样。”

  这些事都是后话了,秦昂当时并没有完全地参与过这个案子,只是偶然听到有人提起。当时他还年少,血气方刚,嫉恶如仇,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于是他去找郝局,质问那女同学的未来难道不应该让男同学的家长来赔偿吗?

  郝局背着手看他,脸色不详,半天才听见他怅然的叹气声,“秦昂,你还年轻,往后你会见过很多诸如此类的事情,到底对与错都是别人来定的,我们大多时候都是无能为力。”

  秦昂气愤地差点摔门而去,最终发现其实郝局是对的,他们可以抓捕罪犯,但挡不住有些人的偏见。

  一个人犯了错,法律要定罪的时候,家长和社会挡在前面,说不过是个小孩子,还没成年,就要高考了,未来大好前途在等着,何必要为了一个错误而毁了呢?

  那那个女孩呢?她不也是个孩子吗?她离高考也不过短短45天时间而已,她就没有大好前途吗?

  仅仅因为高考可能得不出好成绩就当成弃子一样丢掉,无人问津她痛不痛,难不难受。这大概就是世人间最彻底的偏见吧,对曾经行为乖张的女同学的偏见,对毒贩女儿身份的偏见,因为一个小小的看法,偏见了一个人的整个人生。

  江白饮下桌上那杯烧酒,喉咙被烧得有点痛。他极轻地笑了一下,“好笑。”

  “是好笑。”秦昂没有再给他倒,而是将桌上的烧酒给放在了自己脚下,“你们做记者的,其实应该也不比我们见得少,你肯定也懂得,人们观念里的偏见有多重要,那也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要劝你应该顺应现实或者是怎么样,我是想说世人大多如此,但缺的是没有偏见想要为那些人讨回公道的人,所以能有个人站出来为这些受害者说句话就是好事,你已经站出来过了,也已经做得挺好的了,不要自责。”

  大棚里有人进来,掀开的帘子卷进来一阵风,惹得江白后背一阵发凉。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为她做什么。”

  他没有为于晓说过话,只是残忍地劝着人在这样绝望的环境中也要活下去而已。

  秦昂没再说话。

  其实他们都懂得,有些事情本就不是他们能够改变的,就像那个女同学也好,还是于晓也好,他们就像是知更鸟,死在了世人的偏见下。而偏偏这偏见,是这世界上最重的一座大山,难以移除。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来,一种沉重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蔓延。

  江白目光在桌上梭巡了一圈,没找到那瓶开过的烧酒,有点失望。他调侃着,“秦队长,你这开导人的技术不太行啊,怎么感觉你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秦队长面不改色地吃下一口凉菜,“不好意思,高估了自己。”

  江白噗呲地笑了起来,尽管这笑意也没有多达眼底。

  秦昂总觉得现在的江白和监狱里的时候变得有些不同了。那时候在监狱里,虽然嬉皮笑脸的,其实就是个笑面虎,而且还是没有心的那种,人只是看着亲近,其实最是冷酷。可这回再见的时候,反而好像多了几分的人情味了,会怜悯别人了,笑是真发自内心,难过也是真的在难过。

  可能是环境问题吧,毕竟监狱里都是一些十恶不赦的人,而在这里,是众生。

  秦昂一想到这,嘴角轻轻一扬。

  江白瞧见了,还以为他在乐什么事情呢,没好气地拿着筷子敲了一下他的碗,“干什么干什么?我还这悲伤呢,你偷笑什么?”

  秦昂若无其事地自己剥虾,“没事啊。”

  江白嘁了一声。

  这时秦昂的手机响起,他自己手上满是红油,便让吃了专门吃不负责剥的江白过来帮他接电话。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江白二话没说地帮他掏出手机划开接听靠近了他耳朵。

  只听里面传来胡越的声音,“秦昂,刘泽答应了见你,明天下午记得哈!”

  同时,医院中——

  护士三三两两地靠在柜台上玩手机聊天,走廊上只有于晓还坐在长椅上,半天都不见动。她面色苍白,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细细地回想着江白的话。

  他说得没错,她还有未来的,她还有妈妈,只要高考结束她就可以带着妈妈离开这里,去开始新的生活,她的世界里还是有光的!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皮鞋踩在瓷砖上的脚步声,来人脚步稳健,身后好像还跟着另外一个人。

  忽然,那双皮鞋出现了在于晓面前。于晓抬手望去,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

  男人西装革履,一副金丝眼镜架在笔挺的鼻梁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此刻正带着温和的笑意感兴趣地打量着于晓。

  于晓起身,搜索记忆中并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疑惑着问,“你是……”

  男人浅浅一笑,“我是来帮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