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让你看
夜幕降临,跨江大桥亮起的明灯让空中的星都暗了几分。
有几丝忽明忽暗的微光腾空而上,在深蓝色的画布上四散开来,与江面上倒映出的波光相映成辉。
擂鼓一般的音效传来,敲击在小木屋涂满雾气的窗户上,屋内,小圆锅咕嘟咕嘟沸腾着,冒出的白汽带着中国传统的麻辣鲜香,把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都蒸出了汗。
他们席地而坐,彭争头靠在身后的沙发上,从额头到脖根泛起细细密密的汗珠,另一股燥热正从他的胃部逐渐灼烧至全身。
孟易正在他对面倒酒,刚被清空的玻璃杯重新装上暗橘色液体,彭争眼前突然闪过那天在酒吧里豪饮的孟易,心不由得一跳。
羊入虎口。
如果孟易按那天的喝法安排他,他今天岂不是连裤衩都得喝丢。
心里慌,但他却没阻止。
因为孟易现在的姿势着实有点帅。
一条腿弯曲放在地毯上,另一条腿支撑着手臂倒酒,歪头看着酒杯,长长的睫毛往上一扫,露出下面澄澈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酒量了得,一杯不足以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他把倒好的酒放在彭争面前,略带挑衅地问:“不行了?”
孟易嘴角噙着笑,看得彭争火大,于是他坐起身,撸起袖子说:“怎么可能?这才一杯!”
白皙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从手肘蜿蜒而出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孟易移开视线,接他的话说:“就是,我觉得也不能这么快。”
彭争:“……”
他这两句话还真有歧义。
举杯相碰,孟易酒杯抵唇抬眼看彭争,只见彭争二话不说一饮而尽,扬起的下巴呈现出好看的弧度,像一只白色冲浪板。
孟易勾了勾嘴角,把酒一口喝光。
他又要去拿酒瓶,彭争见状迅速捂住了杯口,结巴道:“等、等会,缓缓。”
孟易低头笑了,也怪他,忘了彭争不是孔龙,受不了一茬接一茬的酒精轰炸。
“好,”孟易收回手,调小了火力,“吃点东西吧。”
说完,他看见彭争的身体明显松懈下来,软塌塌靠在沙发上,一深一浅呼吸着。
“我操,你这酒量可以了,你们这都这么喝吗?”彭争姿势未变,声音传来。
孟易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于是盯着那回答说:“你承认你不行了?”
彭争闻言直起身,发丝有些凌乱:“我只是夸一下你,不代表承认我不行。”
逻辑清晰。
孟易给彭争捞着羊肉说:“这边人都这样,把酒当水喝,而且不用下酒菜,说两句话就能空一瓶。”
“我刚开始也不适应,后来吧,觉得酒也挺好喝的。”
彭争一怔,之前那种心疼的感觉又来了,孟易遭遇了什么会爱上喝酒,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一个又一个问题弹幕一样从眼前滑过,他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他犹豫不知所措,只好盯着盘子里的肉发愣。
孟易看他很久,久到小锅里的汤汁第三次沸腾,他才听见孟易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听了这话的彭争却没动,继续保持着盯肉的姿势,缓缓启唇道:“你过得好吗?”
孟易伸向酒瓶的手一顿。
这句话太熟悉了。
这是那九千多条留言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句子。
几乎每天彭争都在问:孟易你好吗?
就好像少了这句话就没法正常开头,所有的对话都进行不下去似的。
孟易原本以为的一句简单寒暄,竟是彭争最想知道的问题吗?
有那么多未解之谜:为什么走,考试那天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联系他,为什么没有上学,这些彭争都没有问,偏偏选择了关于他本人的问题。
孟易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他好怕他回答了,彭争会接着说出那句“我好想你”。
那样他就真的绷不住了。
“我挺好的,”孟易又给自己倒一杯,“现在在这片打职业球赛,能赚不少。”
“你还没看过现场比赛呢吧,你昨天要是在,就能赶上总决赛,挺精彩的一场。”
彭争胸腔里的心脏用力跳了五下,轻声说:“我去看了。”
孟易继续倒酒:“嗯?”
彭争:“我说,昨天我在现场。”
抵在杯沿的瓶口滑落,橘色液体晕染了大片桌布,孟易竖起酒瓶,却没了动作。
棉麻质地的桌布迅速吸收了酒渍,濡湿的部分颜色变深,却迟迟未等到人来擦拭。
孟易惊讶地看着彭争,试图理顺他们之间的相遇。
难道不是今天早上吗?
彭争看着他说:“昨晚我阴差阳错买了票,打算看一场普通的球赛……”
“直到屏幕上出现你的照片,我才知道你在这儿。”
彭争喝了口酒。
“然后你们去庆祝,我也去了,还在厕所扶了你一把。”
孟易倏地睁大眼睛,记忆回笼,想起那天晚上的那只有力手臂,目光又一次移到了彭争的胳膊上。
原来那晚就是这只手接住了他!
那股强劲的力道仿佛能撑起天地,也能给他怀中人一份可靠和安心。
那是彭争的手臂。
是曾经连篮球都投不动的彭争的手臂。
七年的时间给了彭争一副坚硬的铠甲,能让他在风雨中所向披靡。
彭争继续说:“你喝得烂醉,被朋友背回了家,我就在门外等了一整晚,直到今天早上你们去看热闹,我也跟着人群混进去了。”
“然后就找到了你。”
他语气温柔,像是在陈述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眼神也共情,泉水一样轻轻晃荡。
孟易喉头一动,想要逃避这种目光,却被彭争低沉的声线牢牢抓住了心。
彭争深深看着他,说了句本该他们重逢时就说的话。
他说,孟易,好久不见。
火锅汤底滚了无数次之后,孟易终于关了火,他洗了点水果,又拿出些刚买的零食,刚清出来的小桌又堆满了。
“我吃不下了。”彭争在沙发上葛优瘫,缓着脑袋里的晕。
孟易往盘子里摆牛肉条:“改属猫了你?才吃了几口?”
他数着彭争的下筷子数,总共没吃多少,那点羊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
想到七年前的生日烧烤,那可是和现在完全相反的两个境地。
孟易:“在我印象里你可不是这句台词。”
彭争猜到他想的什么,慢悠悠地说:“我变了,从前的我已经死了。”
孟易瞪他:“瞎说什么呢?”
“真的。”彭争张开双臂,“现在的我从头到脚都跟过去不一样了。”
孟易站在桌边打量他,眼神敷衍。
彭争眼底藏笑,指着他说:“你在路上偷看我的时候可不是这种眼神。”
孟易脸一红:“我什么时候偷看你了?”
见他不认,彭争说:“篮球场,超市里,刚才来的路上,还有喝酒的时候。”
他越说孟易越尴尬,分明是好久不见的彭争突然出现,他还没分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再加上彭争犹如脱胎换骨,多看两眼确认一下怎么了?
怎么让他说成了猥琐的偷窥痴汉?
“那不叫偷看,那是正大光明的看。”孟易红着脸狡辩。
彭争“哦”了一声,突然起身,在距离孟易两步远的位置站好,抬了抬双手说:“那就让你正大光明看一次。”
孟易没敢动。
他发现在和彭争重逢的十二个小时里,总在被彭争带着走。
彭争邀请他一起过圣诞。
彭争主动挑选零食。
彭争站在屋子中间,坦然接受他的目光。
彭争能轻而易举扭转局势,让剧情的发展往他想要的方向去。
这就有点可怕。
七年前的彭争纯真柔软,孟易说该怎么做,他就乖乖听令,像个唯命是从的副官。
如今副官浴血战场七年载誉而归,一朝称王,使他这个将军陷入了被动。
暖黄的灯光下,彭争垂手而立,大方和孟易对视。
孟易现在的表情很有趣,既觉得尴尬想偏过头,又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似的盯着自己。
再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孟易,彭争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孟易没变。
彭争能察觉到。
他还是会细心地照顾人,用温柔的语调说话,还是会答应彭争的请求,无论是从前的生日宴,还是这次圣诞约会。
这就是那个他熟悉的孟易。
与昨天在酒吧里不同,彭争能从孟易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和影子周围若隐若现的光。
孟易觉得此刻的彭争好耀眼。
像是浑身贴满了反光板,快要把他的眼睛闪瞎了。
但他还是舍不得移开。
彭争很高,好像比之前在街上偷偷比量时还高。
高大的身型配上黑色卫衣,暗黑的形象却没有一点压迫感,彭争微乱的发丝下覆盖着浓黑的眉毛,褪去了脂肪的面颊棱角分明,眼窝更显深邃,盯着人看时深情款款。
彭争的下巴孟易画过两次,他知道该用几号铅笔,该用何种曲线,但现在都用不到了。
只用简单的线条就能勾勒出的完美脸型,画了他估计能拿到所有美院的录取通知。
黑色上衣并不宽松,收紧的版型包裹着彭争宽阔的肩膀和腰线,孟易突然想起公狗腰的典故来。
上宽下窄,看来彭争亲自解锁了这一成就。
不知道那些藏在脂肪下面的腹肌是否得到了重见天日的机会,不过从那只坚硬的手臂来看,彭争的肚子应该也不会太软。
视线往下,休闲裤下一双长腿让孟易找回一点久远的记忆。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小篮球场彭争撸起校服裤腿看伤,粗圆绵软的小腿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像是立刻需要人疼。
现在的彭争不知道吃了什么仙丹,宛若二次发育,腿骨长且直,像是用剪刀剪开了男人鱼的尾巴,从下往上一直裁到肚脐处。
孟易的目光也从下往上,扫到裆部顿了一瞬,头继续往上抬,眼睛却还黏在那里打转。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二次发育……
待到重新对上彭争的目光,却发现他双颊红透,脖颈也泛着粉,呼吸粗重,眸子更像是要滴出水来。
酒劲上涌,彭争之前喝下去的那些全都挥发至周身,他现在晕得更厉害。
孟易看出他的不适,伸手想把他扶到沙发上,没料到彭争上身一倾,整个人罩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个拥抱,距离上一次过去了七年,对方的身材也大变样,孟易却觉得这个怀抱无比熟悉。
同样是隔着两层布料,他同样能感觉到彭争身上散发的热气层,无论在东半球还是西半球,无论在冬天还是夏天,彭争都是那个炽热的火炉,那个暖人。
他们从一个拥抱开始分别,兜兜转转,又重逢于一个拥抱,直到这一刻,孟易才觉得自己圆满了。
他终于觉得脚踏实地,内心安逸,仿佛所有的苦难都改了名字,变成一种叫做值得的东西。
幸好在所有想放弃的时候选择了坚持,他才能在远洋的冬天尝到七年前夏天熟透的果子。
他贪恋着这个拥抱,彭争结实的手臂锁住他的背,他也带着私心环住彭争的腰,弥补七年前他僵劲不动的遗憾。
仿佛察觉到了孟易的配合,彭争一激动,整个人带着孟易往前倾,一个没站稳,两人齐齐倒在沙发上。
孟易轻声惊呼,他被按在沙发上,彭争头埋在他肩膀,厚重的身躯给孟易砸了个结实。
这人看着挺瘦,衣服下面全是肌肉,孟易用力推他,像推一块钢板。
彭争可能也不舒服,哼哼唧唧半天,自己翻了个身,和孟易一起仰头靠在沙发上。
他喘着气,呼出的酒精没来得及散,就又被他吸进肺里,周而复始,孟易觉得他全身都醉了。
彭争眼睛半阖着盯着某处,冗长的沉默之后,他轻声说:“其实,在篮球场你给我画画那天,我就感觉到你要走……”
“但没想过是这种方式走。”
孟易听得心中一痛。
彭争:“我找了你很久,问张涵,问耿叔,问陈老师,能问的都问了,但没人告诉我你到底去了哪。”
“我曾经以为,咱俩有那么多联系方式,怎么可能找不到你。”
“可是……”彭争眼角滑下一滴泪。
想到了那些石沉大海的留言,他的情绪终于借着酒精释放。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你……”
他嗓子里压抑着呜咽,眼睛却像支没洗干净的试管,里面的水既能凝聚成滴,也能成股流下。
孟易的心被狠狠抓了一把。
他还是说了。
他伸手擦掉彭争的眼泪,彭争就着他的手转头看他,说了声对不起。
孟易没敢看他:“干嘛道歉?”
彭争嗫嚅道:“我、因为我,梁晨他们家才盯上你……”
“这事跟你没关系!”孟易打断他,“是我爸自己造的孽,只不过凑巧碰上梁家人而已。”
如果他早知道彭争会自责,他就不自私这四年,在找回微博的第一时间就解释清楚。
孟易轻弹了下他的鼻子:“小屁孩瞎想什么呢!你那点事根本不叫事,别乱给自己背包袱,听见了吗?”
像是被转移了注意力,彭争止住了眼泪,垂着眼盯着自己的左手看。
孟易也跟着看过去,两人的手并排放在沙发上,只要稍稍一动就能碰到。
突然间,孟易看见彭争的四根手指勾了勾。
像是在无声召唤他。
孟易顿时就懂了。
他心跳莫名加快,手却迟迟未动。
这时他听见彭争哑着声音说:“孟易,给个面子。”
然后孟易就看见自己抬起右手,张开五指,和彭争的左手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