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沃瓦道斯,”亚瑟的圆瞳游移至头顶,小家伙惊呼,“怎么是你?温戈呢?”
“主序者无法归来。”沃瓦道斯垂眸,铂金色瞳孔中的一人一怪物小得像昆虫,“祂不在此处,缔契仪式由我代为协助。”
与此同时,另一时空。
时岑面无表情地看着沃瓦道斯。
在他身侧,亚瑟刚刚问了同样的问题,但祂没有忘记补上一句。
“温戈不在你就早说嘛!沃瓦道斯,你明明一直在此,为什么要让我和矿等这么久?”
亚瑟愤懑不平道:“因为你迟到了,我的矿一直在胡思乱想!”
然而,沃瓦道斯不同小家伙一般见识。
此时,此刻,在平行世界的两个时空,契约仪式的主持者居高临下,以一种完完全全俯瞰的方式面对结契者。
沃瓦道斯如此威严,淡金色渐趋浓稠,像海潮一样漫来,使生命倾覆其中——此刻,时明煦与时岑都只能觉察到神志迟缓、身体沉重,最后连撑起眼皮的力气也丧失掉。
同在其中的亚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小家伙像大团白色水母,在淡金色间松松翻滚几圈,翡翠色眼瞳就隐入半流体身躯中。
再睁眼时,是一片淡金色的意识空间。
于是,他在这个瞬间,看见一种可怖的景象。
深灰色中刚刚聚起的瞳孔迅速失焦,它并非简单的涣散,而是像涡流一样卷涌起来。
属于温戈瞳孔内物质的组织方式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碎了,整个眼瞳间像雨后深林中的沼泽,淌溢着深灰粘稠的半流体,沿着眼瞳的框体缓慢爬行,像在浇筑一处墓穴。
“好大的雪!”苏珊娜惊呼,“还有天气……天空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暗?可见度也迅速降低了。”
火把高举穹顶之下,无数焰舌舔舐过风声,成为这晦暗天地间吊诡的亮色。
下一秒,侍者疯狂挣扎起来——他整个人都往苏珊娜的火把上撞,后者明显吓了一跳,慌忙躲开中,听见侍者歇斯底里的叫喊。
“放、开、我!”
“看来,温戈的涅槃最终失败了。”时岑牢牢摁压住他,对方半张脸都贴在冰层上,喘息声沙石般磨过冰面,听得人牙酸。
时岑顿了顿,继续说:“他获取到的基因载体不够吧?伯格·比约克,打算让自己也成为祭品吗?”
“我之所以失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侍者叫嚷着,“你……你背弃神明的意志,放任神明的陨落。时岑,你已经背叛了人类,选择同神明一起去往新世界,你却如此、如此……”
“我没有同温戈签订契约。”时岑掐断他的话,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祂维度跃迁失败,本就身负重伤、濒临陨落——伯格·比约克,你作为祂的缔契者,不会连祂维度跃迁失败这件事,都不知道吧?”
伯格·比约克的挣扎倏忽静止。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极端荒谬的话,以至于神志都出现瞬间恍惚、
就是这个反应本身,让时岑笃信了刚才的猜测。
“你不知道温戈维度跃迁已经失败。”时岑说,“直至现在,你都被蒙在鼓里。”
“失……败?”伯格·比约克惶惶然道,“怎么可能失败?神明的磨砺需要能量,我,这些年间……”
这些年间,他纠集上百位白日信徒,无论虔诚者自甘将一切奉予温戈,尽管他们作为“石头”,本身的利用价值并不大,长期的基因浸染,所能供给的能量也很少。
但,这一切难道不足以弥补“矿”在品阶上的差异吗?
伯格·比约克有些不可理喻。
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的、散发微光的淡蓝色竖瞳,那些或张开或阖着的眼,单个莫约有半米大小,由树枝状的触端相互连接着,但由于过分密集,躯干部分实在无法看清。
这些竖瞳,都在五层楼高的竖直空间中水母一般漂浮着,游曳于巨型罐装培养器内,浸泡在透明液体里。
随着流风,随着动静,它们像游鱼嗅到饵那样,缓缓尽数睁开,又聚拢过来。乃至于彻底贴近了时岑与时明煦,甚至碰撞在容器壁上,于溶液间发出略闷的“砰”响。
无数双眼同时动作着,五层高的培养器,竟然都被带着轻微震颤起来,在上下呜咽的寒风间,发出吊诡的异响。
砰砰,砰砰。
第 91 章 遗骸
眼珠拥挤在一处,相互推搡。
二人都本能地退后一步,时岑靴底踏在室内,同时明煦后仰间碰到搁架时的响动微妙交映。
溶液间的竖瞳霎时动作得更兴奋一点,狂风卷啸间,有散落的小型器械被刮落——很快,建筑底部传来清脆的落地声。
与此同时,几只眼珠迅速下潜,闻声而去。
于是,遥远的部分真相自安德烈的讲述中徐徐展开,它抖落淋漓雨水,渗透进光怪陆离的空间。
一百六十年前,第一例人类基因链断裂患者产生,昭示了黄金时代的最终覆灭。序间的灾难则更早降临,第一场坍缩发生在两百年前——但如果要追根究底地探寻,这场灾难本身,伊始于纯粹四维宇宙。
“四维宇宙的灾难源于争斗。”安德烈说,“争斗的结局是尽数覆灭……小时,沃瓦道斯曾告诉我,越是高维文明,智慧生物存在的密度就越低。你能理解这一点吗?”
“小时,你还和从前一样敏锐。”安德烈点头,“自我跟随沃瓦道斯成功跃迁至四维后,我们就注意到部分灾难的真相。四维智慧生物的遗骸四处飘散,甚至现在仍在散落,并将继续存在很长一段时间——你无法用人类的社会思维去想象祂们,小时。”
“两百年前,遗骸率先落到序间,大部分形成坍缩点,蚕食掉序者文明,极少数形成特殊区域譬如催促幼体成熟的流转地。”
安德烈继续说:“几十年后,遗骸开始落到地球上——同其在序间所展示的规律一致,大部分遗骸成为切割基因链的零碎粒子,像无数条绞索,一刻不停地在世界上游荡。”
“只有极少数变成沟通维度的特殊存在,譬如陷落地中心区域、南方雨林蛇窟和智识。”
——竟然真同最初的滤网理论,存在异曲同工之处。他用食指指腹抵在窗上,轻声道:“不同的星球上,住着不同的人,或者生物。小时,你知道吗?那些星球都有各自的编码,就和我们的城市遗迹一样——我最喜欢B-612号,喜欢那朵玫瑰花。”
他说话间,指尖试探性地探向时明煦的耳廓,摩挲到金属通讯器。
“书上的插画也长这样。”安德烈喃喃着,“它好漂亮。”他似乎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也无法主动开口询问更多话。但比起过往单纯的回忆,此次记忆回溯的切实体验感更强。
当天光倾泻而下时,时明煦跨过那些悬浮于空中的、闪烁细碎微芒的尘埃。与此同时,他听见鞋底与台阶的轻叩声,与安德烈稍显急促的呼吸。
“小时,来吧。”安德烈带领他一路往下。到第十层之后,时明煦就得承担带路的作用,二人穿梭于蜂巢状的方舟内部——正是周末休息日,走廊间很安静,四下偶尔有巡逻队的脚步声,但都只从空荡荡的走廊间模糊传来,显得遥远。
“我们只有半天时间。”研究员听见十八岁的自己问,“安德烈,你要带我去的地方,离方舟很远吗?”
“我有自己的房间,老师们从不愿意轻易打扰。”安德烈仰着头,露出笑,“只要能在晚饭前赶回来……就不会有事。”
“好吧。”时明煦说,“我们乘电车去,你没有ID卡,但唐·科尔文愿意有偿出借他的。”
他说完,从兜里摸出唐博士的ID卡来,在将它递给安德烈时,轻声道:“那边已经靠近城防所总部了……我也从没听过,乐园中有这样的建筑。安德烈,它会不会已经废弃,或者被拆除掉?”
灰蓝色眼睛的男孩摇摇头:“不会的,据沃——据那只蝾螈所说,‘遗骸’已经存在整整两百年。”
“遗骸是那只蝾螈的同类吗?”时明煦垂眸,不动声色地套话,“听起来,这两只生物可能早已进化出智慧,拥有文明的雏形。”
“又或许,人类从来不是宇宙间唯一的智慧种族。”安德烈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时明煦的问题,只说,“……一些我们无法解决的困扰,可以被祂们解决掉。那,和祂们的沟通,对人类而言,就是有价值的,对不对?”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时明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最终,他只摸了摸对方柔软的头发,同时借位遮挡住后者,避开门口岗亭中的视线——警报没有响,这意味着他们成功躲过了监控。
虽然认识安德烈的人少之又少,但还是谨慎为上。
夏季休息日里,乐园内城愿意出来活动的居民很少。这里没有太多娱乐设施,在缺乏植株的大型城市中央区域,温室效应强得可怖。
四十度的室外高温下,体感温度甚至更加夸张——直至热浪舔舐中的电车缓缓驶来后,整辆车上也只有司机一人。
时明煦同安德烈一起,在最后排落座。
电车很快驶离方舟,两人的目光都投向窗外,望着单调又高大的生活区建筑,渐渐的,当建筑整体色调转向银白色时,安德烈轻声开口。
“小时,你离开过乐园吗?”就在这时,时岑猛地扑了上去!
他动作果决,行动干脆利落——那只被注射器抛出去的瞬间,同小李射来的麻醉枪尖在中途相遇,碰撞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而时岑一手刀敲在文珺后颈,打晕了她。
“注射剂量不大。”时岑要将人背起来,小李连忙跑来搀扶,被前者制止住。
时岑说:“我来就行,你马上联系医疗中心,叫他们过来接人。”
“啊好!”小李缩回手,在研究员起身向外走的过程中,同医疗中心完成了联络。
“我先把文博士背到楼下去,实验器械上来再收吧。”时岑背人的过程动作娴熟,但文珺脚离地的瞬间,他被拽得微微后倾。
而小李蹲身陪在文博士身侧,等待急救人员的到来。
时岑则转身往楼上去,右手完全自然垂落:“小时,再试试。”
时明煦竭尽全力,试图向右手发号施令。
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依旧安静地垂落,淡青色血管匍匐着,浸润一点细密的雨雾。
二人陷入一种微妙沉默。
“时岑,”时明煦长长地叹气,“要不先收拾实验器械吧。”
“小时,你……”时岑欲言又止,“还是不行吗?”
“动不了一点。”时明煦心情复杂,意识同身体的联系完全断开了,他竟然成为自己的身体的旁观者——就好像他每次闭目,去往时岑的世界时一样。
那现在究竟算是什么状态?
一团悬浮于虚空、停泊于不知名处,且只可以被时岑感知到、同时岑之间发生交流的意识体吗?
“那你自己的身体呢?”时明煦忽然想到,“时岑,你能够同时控制两边吗?”
时岑已经走到六层,在转过拐角的前夕,他闻言闭上眼。
就在此刻。
一种强大的吸引力牵扯住时明煦,研究员的意识体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他被无形的隧道吸入,在死寂之中心脏狂跳不止,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终于清晰感知到意识同人体神经相链接的感觉,并努力睁开双眼——
时明煦猛地撑起身子——入目的一切都陌生又熟悉,他在心跳的平复间,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嗅到血腥。
阿什利死去后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朝书桌望去时,能看见桌面朦胧倒影出天地间的落雨。
所以,现在是……
时明煦脚步虚浮,掠过书柜,又险些擦到墙上的枪支,最终踉踉跄跄,撞入洗漱间大门。
——然后。
他抬眼,在镜子中瞧见一张同样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张脸,它眉目俊朗,却又显出温敛,中短发在略显疑惑的偏头中小幅度轻晃,露出迷茫的眼瞳。
它属于时岑。
时明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出口的声音也和自己相伴多年的音色略显不同。
但时岑当年没在方舟待多长时间,对灯塔的接触更是仅限于送实验体,仅有的沉浸式体验,是时明煦带他来看55号实验体的那个深夜。
那晚,研究员轻手轻脚,连灯都没开几盏,四下昏暗,落针可闻。
时岑的注意力也不在他的准备工作上。
时明煦摇摇头。
“野外,和乐园,很不一样。”安德烈说着,指引他看向天空尽头。
那里翻涌着几团翳色的云,昭示夏季暴雨的前调。
“野外的曲线很复杂。在很多地方,曲线隆起来,长满密密麻麻的绿色植物;在一起地方,它又很深很深地凹进去,被水填满。”
“那应当是山脉和湖泊。”时明煦听见自己应声,“我只在教科书和电子影像上见过——安德烈,这些都是那只蝾螈带你见的吗?”
安德烈点头:“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房子,它们和外城的一些房子有点像,和内城的明显不一样。我最喜欢的建筑在一处满是沙子的地方,那里风很大,蚂蚁也很多。”
“它们都是黄金时代的建筑遗址。”时明煦温声道,“在黄金时代,人类拥有丰富多样的建筑风格,大致以民族为单位聚集在一起居住。至于你刚刚说的建筑,或许在西部遗迹。”
“这枚通讯器,是仿制黄金时代的玫瑰制作的。”时明煦温声说,“在2027年以前的黄金时代,玫瑰花似乎格外受到人类青睐。”
“只可惜,现在已是2208年,玫瑰这种植物的基因链畸变等级往往很高,并且趋向于强攻击性。大多玫瑰的尖刺硬度提升,并异变出类似黄金时代猪笼草的习性,可以主动捕食猎物,花瓣却逐渐腐朽凋零。”
艳色消逝,晨露不会再落到柔软的瓣上。
银白与深褐的建筑群阻断过分瑰丽的畅想,野外遍布可怖威胁后,自然美学的存在感就变得很低,像玫瑰一样畸变枯萎了。
“我会让它们重新回来的。”安德烈仰首,他肩膀瘦削,头发卷曲,开口说话时总显得温吞,“小时,真想亲眼看看黄金时代的玫瑰花。”
时明煦注目着对方。片刻后,他将自己左耳的通讯器取下:“今晚分别之前,它都属于你。”
就在此时,电车间响起柔美的电子女声,提醒乘客,终点站二十二区已经抵达。时明煦牵着安德烈下车时,司机终于支起脑袋看过来:“你们两个都是方舟的学生吧?是坐过站了吗?”
“我们父母在城防所工作。”时明煦反应迅速,“我带弟弟来探望。”
他礼貌又疏离,很快结束掉这个小插曲。下车后,二人立在站台逼仄的阴影里,安德烈闭着眼,似乎在回忆一些遥远的事情。
时明煦则终于得以获取片刻离神,他深吸一口气,心声传到时岑那里。
“时岑。”他默了一瞬,“原来,我八年前,就已经离智识这样近过……这样想来,我在灯塔所进行的跨物种融合基因实验,也应该同智识息息相关——但这部分记忆被彻底抹去了。”
“是。”时岑很快答复,“我和你一样,被迫回到记忆里。十八岁的我已经离开内城,今天佣兵团没有出任务,我这会儿在家,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门外的敲门声却继续响了两下。
时岑随即起身,往门口去——拉开门后,一个瞧着四十上下的中年男性立在门口,他深灰色的眼睛望进来,深邃又沉稳。
时明煦在讲述间隙开口:“所以四维粒子绞索对基因的切割,会产生能够被序者文明利用的能量?”
“是,但这种能量的利用效率很低。”安德烈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如果用序者的说法,这样的能量只是石头,而无法称之为矿。”
“那么矿的本质,就是融合了四维生物基因的人类么?”时明煦眼睫颤了颤,他的声音同时岑的心声重叠至一处,“安德烈,高效的基因利用方式,究竟是什么?”
安德烈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将已经半干的衣领向下拉了一点——于是,横亘脖颈的长长伤疤露出来。
它如此狰狞,足以分割开身体与头颅。
“那就得提到许多旧事了。”安德烈轻声说,“小时,它绵延了许多年。”
“你所遗忘的一切,也都在其中。”
“且用三维世界的仪器,根本无法检测出尤娜基因链的真正异常。我们或许能够看见断裂的基因链,但无法认知到那其中不属于三维的部分。”
“现在,我们来验证这一猜想是否正确。”
说着,他示意时岑动作起来,往观察镜中看去。
第 92 章 序间2.0
心脏组织切片安静地匍匐着。
时岑连带着时明煦一起,自目镜中看去,在调节轮旋拧之中,心脏逐渐展露出异常——属于正常基因的链状结构出现破损,断裂端口存在异常增殖,鼓出破絮般的残条,或干脆萎缩回去,染色反应也显得吊诡。
它安静地匍匐于此,微观记录下一场生命浩劫。
时明煦没有开口的时候,时岑不曾收回目光,他在窸窣的杂响间,安静等待结果的到来。
时明煦注意到,他在讲述到最后一句时,食指无意识蜷缩到袖中——因为衣服被雨淋得湿透,布料下小幅度的挪移很明显。
时明煦不认为安德烈会撒谎,但,对方似乎在刻意隐瞒什么信息。
他想到某种可能性。
“被捕获的未来是必然发生的吗?”时明煦问,“这种被探究到的碎片,能否因为现在的行为而发生改变?”
安德烈沉默了好一会儿。
几分钟后,他才重新看向时明煦,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所有经验……已经被捕获的碎片,昭示着必然发生的未来。”安德烈声音越来越低,“小时,命运并非无时无刻沉浸在蝴蝶效应之中,关键事件犹如天堑,还没有任何躲避或逾越的先例。”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细如蚊喃。
时明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文珺曾在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中,窥见过他与时岑的未来,如果安德烈所言非虚,他终将迎来不详的命运。
或许在不久之后,它就会最终降临。
“没有先例——但你和沃瓦道斯,依旧在试图阻止它,是么。”时明煦试图确定,“你看见了我和时岑的结局吗?”
这次,安德烈没有回答。时明煦与亚瑟都从未到过此处,但对时岑来说,这里丝毫不陌生。
他踏着虚无,踏着并不存在的早春原野,最先同铂金色眼瞳对视。
这里是安德烈的意识空间。
但现在看起来,也是沃瓦道斯的。
他们连意识空间都是完全共享的。怪不得安德烈说,如果沃瓦道斯苏醒,他就必须陷入沉睡——毕竟意识空间中没有悄悄话,换而言之,同处一个意识空间中,大概率不存在所谓“秘密”。
“契约原本应由结契双方自行共同签订。”两个世界的沃瓦道斯同时开口,“但因强效基因载体损失过多,你们无法独立完成,就由我给予帮助。”
祂指的是时明煦和时岑在现实世界的身体,都已经以大量血液为代价,在今天内开启过意识空间,因而无法再开启第二次。
沃瓦道斯顿了顿,铂金色瞳孔微微下移,祂没有看温戈,而是流连过平行世界的两个人。
祂眸中的悲悯快要流淌出来,低声道:“现在选择被抹杀,还来得及。”
“喂!沃瓦道斯,你不能这样教唆我的矿!”两个世界的亚瑟同时叫嚷起来,小家伙气得半流体都鼓胀,气球一般悬浮着逼近铂金色眼瞳,“你怎么还不如温戈!我以前错看你了,你……”
“要改变选择吗?”沃瓦道斯打断祂,直直看向契约的另一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祂声音轻缓,像流风拂过春末尚且柔软的麦芒,又消逝于旷野,很轻易就能弥散掉。
“回答我。”
而这次,两个声音,在平行世界各自的意识空间内同时开口。
就连喉结起伏时带起的弧度,也分毫不差。
“你已经问过我。”时岑淡淡道,“我愿意成为亚瑟的矿,同祂签订契约。”
“你也告诉我生存之代价,窥探真相之代价。”时明煦坦然道,“我受背叛之苦。”
沃瓦道斯沉默片刻,只说:“你们……你太固执。”
无论是时明煦,还是时岑,都捕捉到那个短促的“们”字。
“看来时岑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看来小时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眼下,抉择的分叉口前,个体孱弱如风中蛛丝,但被席卷的两个人都没有害怕——哪怕通感被强行割断,哪怕对方的一切都不可视、不可听、不可感。
但,对方一定一定,会同自己选择同样的命运。
没有任何一方怀疑这一点。
于是,沃瓦道斯见证这一切。
两人的目光都没有躲闪,就站在可怖的巨型身躯下,直面浪潮与风暴。
“真相的意义远胜于我,高于我本身。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
人类就还拥有未来,拥有希望。 对方刚同唐·科尔文吃完午餐,唐博士负责清洗餐具,时岑就来到简易实验间,照看刚刚被安置好的55号。
他才刚刚带好无菌手套,就感受到对面的轻微剥离感。
继而他迅速意识到,时明煦一定又想起了什么。
时岑打开55号的培养箱:“小时,这次想起了什么?”
“安德烈不允许我和他一起离开乐园,去往陷落地。”时明煦垂目,“他说如果我执意要去,我会死掉。”
“可安德烈也没能成功活下来。”时岑说,“他的死亡时间为七年前,应该就是在离开方舟后不久。那具西部城市遗迹的骸骨躯干保存完整,除内脏被掏空外,没有什么别的损害。”
“但头颅和身躯长期分离了。”时明煦想到那颗绿茸茸的脑袋,苔藓覆盖白骨,它们长得很蓊郁,好似死者尘封的一切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生命,宣告他生前的部分行踪。
“有两种可能性。安德烈死在西部遗迹,头颅被带去陷落地。”时岑拎起小家伙毛绒绒的爪子,“另一种可能是,安德烈死在陷落地,但死后,他的尸体被带去西部荒漠藏起来,头颅意外落在了陷落地。”
“但无论是哪种,带着安德烈身体进行转移的生物,都大概率同178号有关。”时明煦咬着土豆饼,“在清晨那会儿的记忆中,安德烈告诉我,他与白色蝾螈间存在承诺。”
说到这里,时明煦咀嚼的动作忽然一滞。
“如果178号和安德烈间可以达成承诺,白色巨型生物又与178号是同类,那侍者与白色生物之间,是不是也存在某种承诺呢?”
如果真是这样,白日的行事逻辑就有了一种模糊的解释——这个组织同黄金时代那些奇怪的宗教组织一样,他们当然也有所求,但这种追求并非钱权,而是世俗之外的、人类所无法及的东西。
时明煦想到在侍者身上停滞的时间。
“它会是永生吗?”
“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时岑垂眸,55号正用尾巴扫他的手背,小狐狸健康状况良好,跨物种融合后,各项性征也很稳定,他照时明煦的指示,记录下必要数据。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没有停止:“侍者性格浮夸、享受被追捧,他这样的人无法脱离群体。且不论永生事实上能否真正实现,它本质一定意味着孤独。”
“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时明煦顿了顿,半息之后,他与时岑共同开口,“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无论身体朽烂,还是意识泯灭。”
“我因此心甘情愿,同亚瑟缔结契约。”
半晌,他才说:“小时,你比我想象中更固执,也更敏锐。”
就在说话间,电车抵达站台,安德烈率先抬脚上去,时明煦跟随他一起。车门彻底关闭后,雨下得更大,砸到车窗上的水珠沉钝又密集,行驶间窗上蜿蜒过曲折的痕迹,像是某种生物匍匐着的痛觉神经。
痛觉爬满目之所及的世界,又被风雨扯散了飘向他们。
所经之处,建筑的轮廓被尽数模糊掉,直至驶过方舟时,依旧没有停歇。电车一路前行,向外城径直而去——它在行驶间,渐渐幻化取代了长距离光轨的作用,厚重的大门为他们打开向,真空隔离区已经近在咫尺。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安德烈才是这处奇异空间的真正掌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