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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0章 天问先生

第410章 天问先生
白帝城, 四月春。

江上迎晚风,湖畔绿杨阴。漫步城中烟柳,处处可见道家清幽, 香火绵延。

中临洲繁华富庶之地,儒家作为世俗道统, 时常入世,甚至与凡人混居, 并无受香火的习俗。许多庙宇也在逐步没落、拆除, 唯有圣人庙的香火鼎盛。

凡人求仙为的是功利,他们拜儒家圣贤, 自然多求科举仕途。

来自中洲的仙门修士一踏入道门地界, 登时觉出几分东桓洲独有的道家气质。

“道家城池多有典故,各自信仰神君。”白相卿看向庙中的白帝像,威严端庄,不怒自威。

庙里的香火味重的让沈游之掩鼻,甚至教他觉得有些奇怪。“师尊去办事了, 其他人也都去玩了, 咱们为什么要来白帝庙?”

“师尊嘱咐我们跟着‘那一位’, 教他别离开视线范围。”风飘凌看向混迹在香客之中的玄袍青年, 时时紧绷,如临大敌。

“就算仙魔仍维持盟约,但是魔君踏入仙门地界, 这还是太超过了……”

白相卿抱琴走来,安抚炸了毛的师兄,“照我看,陛下不过是回师门求医,倒也没这么严重。”

“不严重?”风飘凌提高了音量, “我们喊了多久的师娘才晓得真相,相卿,你道不严重?”

魔道帝尊微拢广袖,风仪绝代,他似乎听见后方的争论,嘴角微挑,“真是有活力的孩子们。”

他有如此不流于俗的美姿容,踏在庙宇之中,如真君临世,来往香客却熟视无睹,从他身侧穿过。

殷无极眸一敛,心中思忖,香客多的有些异常。

他拢起广袖,先瞧了眼旁人求签,“道人,你这白帝庙里,求什么最灵?”

轮到他时,他玩心大起,丢一块灵石,俨然是打算试试:“财运?权势?……”

小道士修为低微,只觉他面目模糊,也不觉有异,道:“白帝当然是什么都能保佑,最近城中有疫病,还不晓得是什么情况,不少居士心里不安定,都来为全家人求个平安。”

“原来如此。”殷无极记在心里,又拿起签筒,打算随大流摇个签,“那我就求个姻缘吧。”

出乎意料的,他抽出一根“大凶”。

“天主孤煞,盗名窃运。”殷无极念出那泛着金光的字,语气平淡,眼神却冷了,“这签何解?”

小道士欲哭无泪:“……不对,我明明把大凶全抽出来了,最差也是小吉啊。师父说,为了咱们庙里的香火,咱们得有觉悟,所以签筒里压根没这根签啊!不行,居士,您再抽一根,这次一定行。”

竹签落地,还是大凶,签文都泛红了。

沈游之见殷无极唇角的笑意淡了,“写的什么?”

签文上好似滴着血,烫着殷无极的手。

他捏紧,一字一顿念出。“恶缘情债,逆天替命。”

“……何解?”

小道士眼睛红了,吧嗒吧嗒掉眼泪:“谁放的签?这是害我。呜呜呜……居士,我不会解,我找师父来吧。”

“不劳烦小道长。”殷无极语气温和,这等不详与他无关,多半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他反手捏碎了签筒,签子落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做过手脚的签筒,明明全装着清一色的吉。

殷无极拿起一根大吉,那上上签转瞬改变,形成血红的“大凶”。

那行字烫着他的眼眸:“悖伦逆乱,天将诛之。”

诛之!

他用力一握,立即把这根罪证似的签烧成灰,再看了一眼沈游之,淡淡问道:“师弟看见什么?”

沈游之立即摇头:“没看见。”

殷无极不再去看那些签,将那两根“大凶”收入袖中,道:“不必劳烦小道长,本座自能找到解签人。”

说罢,魔君再看向白帝道君的像,扬声大笑,“木胎泥塑,沽名钓誉,怎配为本座批命!”

他拂袖,转身走出庙门。

求佛问道,无一人能给他答案。

他之命运,何须由天来定义?

白帝庙外香客熙攘,他面无迷惘,向着那不知何时升腾的雾气走去,隐隐有些预感。

山寺桃花始盛开。不多时,他抵达一棵桃花树下。

树下有一老道,身着灰色道袍,手执拂尘,面目慈悲祥和,正静静等他许久了。

三相追了出去,却停在他身后。他们认出了道祖本尊,接下来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会面了。

魔君境界与道祖仿佛,他懒洋洋地踱到道祖面前,背着手,执着两根血色的签文,笑道:“什么风把道祖吹来了?”

道祖念了一句道法自然,“殷小友造访东洲,老道自然要来看看。”

仙门三洲各有各的道统,儒释道三家圣人因果与自家道统的势力范围相连,是为根基。

魔君一踏入东洲,一身因果罪孽,像个黑暗里明晃晃的大灯笼,自然瞒不过道祖。

他在中洲畅行无阻,因为他身侧就是儒家圣人。有圣人允许,中洲哪有地方能拦得住他。

道祖平和地一笑,道:“殷小友想要知天命,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解的……”

“道祖是来多管闲事的?”

道祖也不恼,意有所指地往天上看去,雷云动荡。

“殷小友身为魔君,即便是随手抽一根签文,也与因果缘法挂钩,自然会牵动天道,哪能从庙中轻易求得答案?”

殷无极的脸色一阴,随即舒展眉头,“原来道祖是来替本座解签的。既然道祖有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他将两根签文排在半空中,又随手一指,签文浮在道祖面前。

殷无极不屑轻笑,“天道如此批命,难不成在说本座是欺世盗名之辈,真是有趣。”

道祖浏览过这两根签文,神情凝重片刻,指向那“天主孤煞,盗名窃运”的签文,道,“这是过去谶。”

老道的视线落在另一根“恶缘情债,逆天替命”上,道:“此为未来谶。”

殷无极的脸色骤然一白。

“殷尊主,这签文,你抽了几根?”

道祖说,“……奇怪,看这签文,当时‘过去、现在、未来’,合该有三根才对。”

“没有。”殷无极矢口否认。

他欲隐瞒那些悖德情/欲的罪证,将手中木屑碾成粉灰,血色的签文却印入他的掌心,将罪孽烙印至骨髓中。

销尽血肉,都抹不去的印记。

道祖意味深长地看向他,和蔼笑道:“圣人此来白帝城,曾给老道来信,说有一要事相商。”

“圣人,欲窥天意。”

城里有一座白帝塔,俯瞰全城。塔落成于三千年前,是为镇压天下邪祟而建,其中空间混沌,凶险异常,并非人可踏足之地。

谢衍此来白帝城,除却面见本地道门修士外,还有登塔之意。

在白帝城澜殿,他逐一见过前来拜会圣人的道家大能,寒暄片刻,在他们的试探戒备中,坦然说明来意。

“白帝塔上有一座天道日晷,吾欲借来一用。”

“欲登白帝塔?”常在白帝城修行的道家大能面面相觑。

“白帝塔历来是道门镇压邪祟的圣地,原则上只进不出。圣人欲登塔,开启日晷,虽说用一用无甚妨碍,但开塔之事……我等实在做不了主,还请圣人询问道祖。”

谢衍道:“吾已去信道祖说明,道祖并不反对。”

他与道祖交流过,本可自行其是,但专程与白帝城道修说明,是极有君子之礼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没人反对。

三日后,宜登高。

圣人登白帝塔前,屏退无关人等,先焚香祝祷,三祭拜。

“师尊为何登塔?”风飘凌看着他的背影。

“问天意。”谢衍将线香插在香炉里。

他并未回头,语气平和,带着些循循善诱,“你等在白帝城中,难道未曾见到异常?”

“……香客很多?”沈游之道。

殷无极眉头深锁,似乎有些忧悒,他的赤眸迷蒙片刻,视线落在谢衍的背后,道:“祂的影响,变强了。”

“疫病。”殷无极道,“这大抵也是一种灾祸的先兆。”

谢衍转身看他,视线胶着片刻,颔首道:“陛下所说不错。过一阵,天边如有异象,还请陛下替吾观测。”

白帝塔虽危机重重,殷无极却不认为会难住谢衍,所以神色是最淡然的。

他先垂起眼眸,看着恹恹,却弯唇道:“如果圣人呼救,本座勉为其难入塔,搭救圣人去。”

谢衍见他披着一袭华袍,玄色大氅逶地,似是因为重伤未愈,脸上缺少血色。

殷无极却还不服输,顶着和他叫板,“圣人号称‘天问先生’,可别问着问着,把自己绕进去了。天之言,不足听。天之意,不可问。圣人牢记。”

“知道了,别崖若在塔下,见到不同寻常的轨迹,记得画给我看。”谢衍与他寥寥数语,旁人却是插不上话的,甚至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报酬?”帝尊又与他矫情两句,撩起眼眸,懒懒地勾他一勾。

见谢衍当真欲开口,他又莞尔,以指尖抵住唇,“玩笑之语,如此举手之劳,本座还不至于和圣人过不去。”

谢衍的几句嘱咐,皆是给了帝尊,说罢便转身踏入白帝塔内,身影融入封印之中。

塔中三千年未有生人进入,沉寂多年的邪祟被灵气一冲,好似从沉睡中活过来,发出异常的吼声。

三相的脸色苍白,殷无极却八风不动,道:“慌什么,以圣人的能耐,里头的都是杂碎。”

说罢,他飘飘然飞上白帝塔相对的山崖边,玄袍广袖,立于流云之上,视线与塔顶齐平。

白帝塔是一个独立的封闭空间,只有从塔底往上走,从外部是无法接近的。

殷无极在此盘膝而坐,日升与月落都在他身侧。

“听到圣人所说了吗?疫病该如何处理?”

殷无极从白帝庙得到线索时,就随意放出些神识,探查过白帝城中的疫病。

三相跟在他身后,面面相觑,“我们入城时,明明白帝城一切正常……”

“修真者无灾无病,可是凡人呢?疫病初发之时,城中反应迟钝,或与风寒混淆,才影响不大。圣人已发觉此事不对,自然要灭于萌芽之际。”

殷无极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圣人东巡,本就是四处救火。在灾厄还未扩大之时,将其消灭于摇篮里,一向是他的惯常做法。很多事情,唯有走到此地,目之所及,才能真正看见,而不是靠一纸文书。”

“仙门如此风平浪静,谢云霁到底有多么鞠躬尽瘁,你们难道不知?”

殷无极盘膝而坐,微微仰望东方天际,瞳孔中映出了一道天的裂隙。

旁人看不见,唯有圣人与尊者境界才能接触到的,大道的真意。

“他已经登上塔顶,启动了日晷。”殷无极道,“只用了一个时辰,谢云霁果然很强啊。”

“……不过,他到底想问什么,非得大费周章用这座天道日晷。寻常问题,他自己起卦不就好了吗?”

站在白帝塔顶端的谢衍,看着光芒落在日晷之上。

他虽然从心魔之城中走出,但是他深埋的疑问,终究还是在他心上留下深深的刻痕,教他时时不能释怀。

谢衍白衣临风,走到白帝塔的最边缘,看向天穹的裂隙 ,问道:“……此间世界之出路,究竟在哪里?”

这样满世界的救火,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千年又近了,他始终有力不从心的一日。

他维持着仙门的盛世,如同小心地维护一座琉璃的造景。

“天似囚笼,世人向何处求解脱?”

风起了,残云挡住了他的视线。

圣人的眸光漠漠,再凝聚之时,那道天的裂隙越发清晰,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幻象,刻在问天者的脑海里。

隐喻,谶言,或是命运。

他看见天际的裂缝中,垂落下一根绳索的幻影。

浑浊,混乱,摇晃的绳索,好似在欢迎谁引颈就戮。飘摇的雪白在空中飞扬,好似要将谁凌空悬吊起,以此昭示天下,悖逆者的结局。

“请圣人赴死。”

“请圣人赴死。”

“——请圣人赴死!”

谢衍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双袖从拢起,转为张开,似乎在拥抱着白帝塔上腥烈的风。

仙人俯瞰天下,哪怕面对如此威胁,依旧青眼高歌,笑了:“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天命啊。”

殷无极的赤眸一缩,看向那问天者问出的答案,当即失控站起,向悬崖边踏了一步。

“师尊——”

他忽的想起那未来谶。

逆天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