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被滚烫的热浪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 矢木雅人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那时候的他，名字还不是白川雅人，更不是黑方、或者矢木雅人。那时候的他， 身上仍然穿着BND那身板正端庄、且闷热至极的制服， 站在联邦情报局宽敞的会议厅里，一板一眼地向着[联邦之鹰]*宣誓效忠。
窗外，斯图加特的天空一如记忆中那般碧蓝高远。
面前， 上司满含殷切期待的面容是那样和蔼亲切。
但……
迎着所有同僚或鼓励、或钦羡的目光，矢木雅人却是沉默着，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一步。
仅仅只是一步之差， 他就错过了那枚即将被佩戴在自己胸口上的自由勋章，以及……
上司递过来的任命书。
一瞬间，矢木雅人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口，正无法抑制地涌上一股滚烫炽烈的潮流。
但，就在此刻，那股热潮却与激动无关， 同样……也与曾经那个甘愿为[自由之蓝]而献身的[白川雅人]无关。
那枚[白川雅人]日思夜想、期待多年的天蓝色雄鹰勋章，在这一刻，被矢木雅人亲手冷冷地挥开、摔落在地。
当啷——！！
金属磕碰所发出的噪音， 在鸦雀无声的会议厅内显得格外刺耳。
“——我不需要自由。”
凝望着眼前这个笑容僵硬。、衣着刻板的老头，矢木雅人面色阴沉如水：“我不需要自由，更讨厌秩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
微微转身， 他刀锋般冷冽的视线在会议厅内无数或深或浅的蓝色装饰摆件上一一扫过。
“我最讨厌的颜色——就是蓝色。”
蔚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赤/裸裸的讥笑，矢木雅人毫不犹豫地抬脚， 重重踩在了那枚曾经无比渴望拥有的勋功章上。
——他将崇高而自由的联邦之鹰，如此毫无尊严地碾碎在了自己的脚下。
咯吱——！
咯吱——！
感受着金属在自己脚下扭曲变形， 矢木雅人的脸上却是浮现出了一抹痛快的神色。
他端详着眼前这个老头的脸色，看着这个亲自下令放弃了自己、任由自己在黑衣组织冰冷潮湿的审讯室里悄无声息走向死亡的愚蠢上司，沉默半晌，忽然大笑了起来。
笑声猖獗而疯狂，放肆而不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白川雅人]这压抑而痛苦的一生中，从未有哪一刻，他能感觉到自己像现在这般畅快。
——[白川雅人]是个不幸的人。
但……[矢木雅人]不是。
[矢木雅人]是被爱着的，是被无条件信任着的，是被主人亲口承认会好好保护、会永远等着他回家的爱犬。
是的。
爱犬。
并且是……冰酒的爱犬。
“说什么「让街道上有更多蓝色」、说什么让「自由与秩序的阳光洒满斯图加特的每一寸柏油路」……错的，都是错的！！”
他狂笑着，抢上两步。
一把夺过对方手里攥着的那份[批准白川雅人秘密前往黑衣组织卧底]的委命状，矢木雅人手腕轻扬，将其撕了个粉碎。
在碎纸片宛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下之际，矢木雅人夺过上司腰间枪套里的配枪，随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抵在了自己的下颌处。
“——再见，你们这帮蠢货！”
蔚蓝色的眼眸中满含讽刺，他笑得得意又张扬：“我现在要回去、继续给冰酒当狗了～”
砰——！！！
枪声响起。
泛黄的梦境，自此破碎成无数晶莹的碎屑，在无穷无尽的火海与热浪之中，被焚毁成了一片虚无。
矢木雅人唇畔轻弯，就这样微笑着，从梦魇一般纠缠不休的梦境的狭间之中挣脱、然后苏醒。
身边，已经有不少灼热的火星爆裂、随后迸射到了他的手背上，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枚枚红褐色的烫伤瘢痕，矢木雅人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随意地甩了一下手，接着迅速从床榻上翻身坐起。
“这是……着火了？”
简单判断了一下火势情况，确认自己无法从已经被火焰所完全占领的走廊逃生之后，他飞快钻进了浴室。
拧开水龙头，他一边往自己身上撒着水，一边握着手机，用最快的速度编辑了一条简讯，随后按下了发送键。
[您现在怎么样？酒店似乎着火了！请不用担心，我会尽快想办法逃出去与您汇合的！——矢木雅人]
信息发出之后，矢木雅人没有再继续停留在原地等待，随手抽了一条湿润的毛巾捂住口鼻之后，便飞快撞开窗门，顺着窗外的排气管道、灵活地窜上了六楼阳台位置。
相比于已经彻底燃烧起来的四楼，六楼的火势较弱一些，只要防护到位，也不是没可能从这里的走廊穿过、顺着外侧的消防通道逃离这座火楼。
望着面前呼呼狂舞的火焰，矢木雅人咬了咬牙，将湿毛巾按得更紧了一些，随后一个助跑，身形异常迅猛地朝着火海奔行而去。
然而……
下一秒。
砰——！！
震天的枪响在头顶处响起。
蔚蓝色的瞳孔骤然紧缩，在随之而来的一阵剧烈动荡之中，矢木雅人重心不稳，整个人被拼命摇晃的地盘瞬间甩飞、重重砸在了爬满火苗的走廊左侧墙壁之上，直接将墙壁砸穿，狼狈不已地滚进了墙壁后的一处酒店客房之中。
“咳、……”
弥天的浓烟熏得人头晕眼花，矢木雅人有些费劲地喘咳了两声，按着受创不轻的肋侧，踉踉跄跄从一地碎木屑中爬了起来。
“刚才那是……咳咳、到底是什么动静？”
枪击声……
——难道是冰酒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面上神情难掩焦灼，矢木雅人喘了口粗气。
右膝在刚才的碰撞之中似乎受了点伤，趔趄着拖着略显笨拙的身躯，他略显艰难地朝着房门处挪去。
楼上断断续续传来一阵语气急促的低语声。
是……还有住客没有及时撤离出去吗？
感受着皮肤上传来的滚烫热度，粗略评估了一下火势后，矢木雅人迟疑了一秒，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充耳不闻。
就算他自私好了……
舍己救人这样的事，还是留给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去做吧。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既然选择了告别过去、投入冰酒的麾下……那在行事作风上，就要彻彻底底与曾经那个愚蠢得有些可笑的BND探员[白川雅人]彻底割裂开来，不是吗？
驯养者向来是不会喜欢眷恋旧主的狗的。
同样的，冰酒……大概也不会喜欢身上还保留着旧主留下的痕迹与烙印的自己吧？
心甘情愿成为冰酒膝下的忠犬，矢木雅人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不可以给主人添麻烦……”
掐灭心底蠢蠢欲动的某些软弱情绪，矢木雅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捂着毛巾朝门边迅速移动。
紧接着，猝不及防地……
砰——！！
又是一声巨响。
这一次，矢木雅人的反应很快，在察觉到异常之后，身体迅速下蹲、很快就稳定住了重心。
然而，还不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下一秒，刚刚抬起的眼眸瞬间就对上了一双充满刻毒与怨恨的黝黑色小鹿眼。
矢木雅人：“……？”
窗外，一道黑影迅速自上而下坠落，速度快到矢木雅人只能看清一双阴鸷的眼眸、以及一块闪闪发光的银色金属牌。
——[7169]
矢木雅人微微一愣。
可还不等他确认那块金属牌的形状和印文，那道被黑衣严严实实包裹住的身影，便在一个眨眼间消失在了窗外。
“——！！”
飞奔到窗边，矢木雅人刚想探头往下去看，下一秒，整个人就被一根忽然断裂的横梁重重砸晕在了窗边。
——————
“所以呢？”
“——这就是你眉毛都差点被烧秃的原因？”
蔫哒哒地挖了一捧雪贴在脸颊上，矢木雅人一边给自己仍然有些发烫的面部降温，一边情绪异常低落地微微点了一下头，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狗。
“是，对不起……”
望着部下的这副惨样，千野幸一下没忍住，轻叹了一口气：“还好我来得快，不然你现在的情况……可就不只是被烧秃了那么一点点头发这么简单了。”
“抱歉……”
没好气地揉了一把倒霉部下的脑袋瓜，在看清自己掌心沾上的、那一小撮头发被火烧成灰烬之后留下的黑灰之后，他沉默了一阵，随后面不改色地将手又收回了背后，无比稳重地点了一下头。
“咳——人没事吧？”
蹲在千野幸的脚边，矢木雅人沮丧地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灰扑扑的黑方球。
“……还活着。”
千野幸：“……噗。”
他又开始感觉自己有点想笑了。
——第一次没忍住笑出声，是在他刚才从六楼的储物间里，把一只被火燎得光溜溜的黑方球、从着火的木质横梁的碎片里挖出来的时候。
瞄了一眼部下那副悲痛欲绝的表情，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凭借心底残存的那一点点良心，努力将嘴角的弧度压了下去。
“咳咳、噗……不是，我是想说、咳，那个——如果你现在身体没什么大碍的话，就先起来吧～”
把仅仅只裹着一条被子堪堪遮羞的黑方球从自己膝边拎了起来，千野幸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要显得那么愉快。
“一会儿消防署的人可能会让我们过去做个简单的问询工作，还有白川乡警察署的警官们，大概也需要我们去录个简单的口供。”
“……好的。”
黑方球顿了顿：“主人，我现在方便去买一套衣服避避寒吗？眼下这个样子，实在是有些有碍观瞻……”
千野幸又开始咳嗽了。
“咳咳咳……是的，如果你需要的话……不、我是说——当然没问题！”千野幸一本正经道，“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提供代购服务——把你的穿衣尺码给我一下就好！”
矢木雅人：“……”
恹恹地耷拉着脑袋，他闭了闭眼，有些羞愧地低声报出了一串数字。
千野幸比了个OK的手势。
“你现在这里坐一会儿，我马上回——”
“——主人！”
被叫住了。
千野幸微微回头：“嗯？怎么了嘛？”
蜷缩在被子里，矢木雅人被浓烟熏得有些发哑的声音，在这雪夜里显得格外低微：“……对不起。”
千野幸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拍了拍小狗的脑袋瓜：“为什么一直道歉？这火又不是你放的。”
——真要按这个逻辑来说的话，真正应该向对方的道歉的，其实该是他这个罪魁祸首才对。
“……”
矢木雅人沉默了一阵。
“我之前欺骗了您，还因为一场谎言而害您遭遇了这样不愉快的事……请您惩罚我。”
“你是这么想的？”
矢木雅人将头埋得更低：“对不起……等天亮之后，我就开车送您返回东京。”
“为什么？”
“因为我……”
“——因为担心我生气？还是觉得我会仅仅只是因为这桩根本就不是你的错的意外，因此就不想再履行承诺、教你滑雪了？”
千野幸哼笑了一声。
“我可不是这么不讲信用的人啊，黑方～”
“就这么没有安全感吗？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我又不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嗯？等等、我好像是哎？”
摸了摸下巴，千野幸沉吟片刻，最后愉快地选择跳过这个话题。
“可以再多信任我一点哦？”
青紫色的眸子轻轻弯起，千野幸搓了一把倒霉部下光溜溜的脑袋瓜：“更依赖我一点也没关系——就比如现在，如果你撒撒娇的话，说不定我还会顺便给你戴一顶假发回来哦？”
“……”
“快点快点！”千野幸故作不耐烦的样子，“这种事该不会还要我来教你吧？不说的话我可就走了哦！”
矢木雅人眼神飘忽，面色僵硬。
半晌。
“求、求您了……”
五分钟过后。
望着跟在千野幸身后、那五个同样因为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警察同僚，矢木雅人呆住了。
矢木雅人：“……”
矢木雅人：“…………”
接过自家上司递过来的购物袋，在同事们眼里向来以刻板肃正闻名的矢木雅人警官，第一次如此狼狈地，仅仅只裹着一卷酒店的纯白色被子、像个滚地葫芦一样，骨碌碌地飞快消失在几人的视线之中。
原地。
“噗……”
“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鹅鹅鹅鹅鹅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