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林兰出生的时候,林惊昼六岁,他跟着爸爸去看妹妹。
那时候陈碧莹刚刚生产完,躺在床上阖着眼睛。林兰躺在襁褓中,眼睛睁开一条缝。
林惊昼没有凑太近,他站在床边好奇地看,刚刚已经有人告诉他,他有了一个妹妹。
有护士过来,林忠明喊住她讲话,表情很严肃,甚至有些吓人。林惊昼不能完全听懂那些词句的意义,只有一句在脑中盘旋。
“她长得就不正常!”
林惊昼就探头继续看,但婴儿的五官都挤在一块儿,脸像一块不够蓬松的老式面包。
林惊昼看不明白,只觉得这婴儿太小太小,好像马上就要消失。
后来陈碧莹出院,坐月子的时候奶奶过来帮忙照顾。那段时间林忠明总是不在家,偶尔出现,也总是像个生气的影子。
有一天林惊昼晚上起夜,听到堂屋里有人在讲话,他趴在门口偷听,声音和灯光一起漏到他的脚边。
“妹妹就送走吧。”那是奶奶的声音。
“不行!这是我的孩子!”陈碧莹压着声音,但听起来还是很激动。
奶奶叹气:“这孩子不正常,可能养不大的。就算养大了,也没法离开家,她没办法靠自己活下去。”
林惊昼的心跳声变得很大,他不懂大人为什么要把妹妹送走。
虽然妹妹哭起来很吵,现在也不会走路和说话,但她就像一只小猫一样瘦弱,林惊昼每次逗她玩的时候,她总是会对着他笑。他走过她的时候,她又总在盯着他看。
林惊昼继续听着,有什么东西涌上来,让他想要冲出去,把妹妹抱进自己的怀里。
“你想要孩子可以再养一个。”奶奶说。
陈碧莹咬着牙:“我会养她的,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养她。”
接下来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奶奶最后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下个月我也回去了。”
林惊昼长舒一口气,他缓缓站直,背后的衣服布料贴住了他的皮肤,带来一阵轻微的瘙痒。
后来陈碧莹应该无数次后悔过这个决定,唐氏儿智力低下,表达能力很差,林兰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又因为发音不标准,听起来像无意义的呓语。
陈碧莹总是因此崩溃,她对着林兰大喊大叫,但很快会被无力感吞噬,因为林兰听不懂,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变得狂躁,她只会努力微笑,看着家里的人,认认真真地露出笑容。
后来林惊昼让林忠明留在北京,他怀着愧疚之心飞回重庆,林兰也是这样冲他笑的,好像一切都是完好的,她是很幸福的。
唐氏儿可以通过学习获得成长,如何帮助林兰更好地活下去,这是林惊昼创办爱兰康复中心的初衷。
曾经有好几个记者联系过林惊昼,想跟他谈谈爱兰中心的话题,但林惊昼都拒绝了。
他做这件事并不是想获得关注。
但现在想想,他应该更聪明一点,比起一个人埋头苦干,利用明星歌手的身份多说一点,或许可以帮助到更多的人。
但那个时候他太敏感,人们把他托得那么高,他只好做圣人。
现在他死了,他成了圣人中的圣人,林忠明就是圣人的父亲。
现在这位父亲正站在台上,接受掌声和赞美。
主持人说:“现在请林先生来介绍一下我们的压轴拍品吧。”
林忠明穿着合身的西装,熟练地拿着话筒,说:“这是惊昼的吉他,因为很有纪念意义,我也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捐赠的。”
大屏幕上出现了吉他的照片,那是一把木吉他,琴箱上画着涂鸦。
林惊昼竭尽全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那是陪他最久的一把吉他,他甚至给他起了名字,名字有点随意,他叫它“一一”。
林惊昼有很多把吉他,每一把都有一个号码。
一一是林惊昼的第一把吉他。
他用它写了很多歌,也用它做了很多次演出,这把琴几乎出现在林惊昼所有的重要场合。
一件物品如果陪伴他很久,仿佛也能生出血肉。
“当然这把吉他的特殊不止在这里。”台上的主持人正在介绍,“格雷这一著名的吉他品牌,在2014年跟林惊昼达成合作,以这把琴为样本,做了特别签名纪念款,全球限量200把。”
“有关注音乐行业的朋友应该知道,当年这把吉他开售时,用腥风血雨来形容也不为过了。”
主持人很会带动情绪,她很激动地讲:“真的太感谢林忠明先生,今天让我们看到了这把琴的原版,这实在太珍贵了!”
林惊昼几乎无法呼吸,那是他的琴,那是他留给张裕舒的琴,那是和他风雨同舟的朋友。
林忠明把它绑架了,现在又假惺惺地把它拿出来。
“这把吉他很重要,也正因为它重要,今天在这个场合,我把它捐献给基金会作为拍品。能用这把吉他帮助更多的人,惊昼知道了,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这番话说得多好啊,简直像排练过一样,多么感人肺腑。最后林忠明还按了按眼角,好像真是个痛失爱子的父亲,却坚强地在帮助孩子继续他的理想。
林惊昼恶心得想吐,他不得不喝了一大口水,才能勉强压下喉咙里发毛的感觉。
他要拿回他的琴。
林惊昼咬着牙,他必须要拿回他的琴。
慈善拍卖会的流程和别的拍卖会一样,但拍卖的过程比较轻松,节奏也更为舒缓。
吉他开始拍卖后,竞争相当激烈,出价也越来越高。
林惊昼举牌参与了两次,但价格很快被超过了。
连李巽都参与了出价。
价格很快被喊到五十万,过了这个节点,出价的人渐渐变少。
林惊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多少钱他都没有,于是他再一次举牌,把价格喊到五十五万。
李巽也举牌,他出到六十万。
林惊昼忍不住看他,神情是藏不住的焦灼。
李巽笑了笑,说:“小许,别的拍品我都可以让给你,但这件不行,我也是受人之托。”
竞争还在继续,林惊昼深呼吸了一下,盯着李巽问:“李老师,多少钱你都不让吗?”
李巽拿出手机,上面是个正在通话的界面,他把手机举到两人之间,说:“小舒,你听到了吗?多少钱都不让吗?”
张裕舒的声音传出来:“李叔,你把电话给他。”
林惊昼的手有点抖,他把手机紧紧贴在自己耳朵上,拍卖师已经在问有没有更高的出价,于是他急躁地说:“我要那把吉他。”
“你要来干嘛?”张裕舒很平静地问。
李巽再一次举牌,把价格出到八十万。
“我是林惊昼的粉丝不行吗?”林惊昼胡乱地讲。
张裕舒轻笑了一下:“你觉得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吗?”
又有人举牌,价格涨到了九十万。
“我要这把琴。”林惊昼像个任性的小孩,他不依不饶地再次重复了一遍。
张裕舒无动于衷:“除非你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李巽在他身旁,再一次举起号码牌,淡定地说:“一百万。”
林惊昼想不到任何理由,他听到拍卖师在说:“这位先生出到了一百万!还有没有要加价的?”
林惊昼感到焦急,催促像一座山一样,朝他倾倒下来。
张裕舒没有挂断电话,他很耐心,他正在给林惊昼机会,让他说出一个理由。
林惊昼的汗水顺着脸颊滑下来,他无力地说:“算我求你的。”
张裕舒铁面无私:“不行。”
“一百万第一次。”
林惊昼感觉他的胃和心脏都被一只大手握住,他艰难地呼吸着,无意识地喊着张裕舒的名字。
张裕舒语气柔和了一点:“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林惊昼的琴?”
“一百万第二次。”
林惊昼他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塞进手机里,他被张裕舒吊着,嘴唇翕动,吐出几个字:“因为,因为……那是我……”
“一百万第三次,成交!”
拍卖槌落下的声音把林惊昼吓得一激灵,他有些愣怔地直起身,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浸透了。
“恭喜李先生拿下林惊昼的吉他!感谢您的慷慨解囊!”
大家纷纷鼓起掌来,林惊昼愣愣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他什么也顾不上了,那种恶心的感觉再次冲了上来,他死死捂住嘴巴,用尽最后一点理智,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林惊昼抱着马桶吐了,他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只呕出了一点酸水。
他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感到一阵深深的后怕。
刚刚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因为那是他的琴!他要拿回他的琴!
可是为什么?不久前他还气势汹汹地找张裕舒坦白身份,到了今天却又庆幸他最后没说出这句话。
林惊昼勉强支撑起身体,他走到外面的洗漱台,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
卫生间里响起脚步声,林惊昼猛得抬头,对上了张裕舒面无表情的脸。
林惊昼被吓到了,他后退一步,说:“你怎么在这里?”
张裕舒走过来,他一把握住了林惊昼的手腕,把他扯到自己的面前。
林惊昼有点抗拒,他偏着脸,身体向后倾。他的脸上全是水,连额头前的头发都是湿淋淋的,水珠悬挂在发梢,好像下一秒就会落下。
张裕舒牵制着他,用另一只手拿出手帕,盖到林惊昼的脸上,他的动作不太温柔,指尖隔着手帕捻过林惊昼的脸。
“我一直就在附近。”张裕舒说。
林惊昼没说话。
张裕舒帮他擦完脸,把手帕收回口袋里,对他说:“走吧。”
林惊昼仍在抗拒,他问他:“去哪儿?”
“去我车里。”张裕舒看着他,眼神很静,“你这个样子,还是不要回会场了,今天也有几家媒体在的。”
林惊昼惨淡一笑,他卸了力气,不再试图挣脱张裕舒的手掌。余光能够看见镜子中他的身影,像一条丧家犬。
张裕舒没松开手,他拉着他走出去。
车子停在地库,张裕舒拉开后座车门,林惊昼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
张裕舒却站在门边没动,他对林惊昼说:“我去拿点东西,你在这里等我。”
林惊昼十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张裕舒站在那里,又重复一遍:“你不要偷偷溜走。”
林惊昼把眼睛阖起来,没有回答。
张裕舒就站在门边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林惊昼才有些无奈地说:“我知道了。”
张裕舒没有离开很久,他是和李巽一起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工作人员。
司机下了车,他打开后备箱,和工作人员一起把一个箱子放了进去。
张裕舒站在外面和李巽说话,李巽问他:“小许呢。”
张裕舒坦诚地说:“在车里,我会送他回去。”
李巽轻轻皱眉,说:“我该问你俩的关系吗?”
张裕舒轻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还是别问了。”
李巽伸手拍他的肩膀:“那等你知道了,再跟我说吧。”
李巽有人来接,跟张裕舒说完,就走了。
张裕舒拉开车门坐进去,林惊昼坐得很靠边,头偏向窗外,看起来已经睡着。
张裕舒对司机说:“走吧,去林那里。”
林惊昼留给他的房子,他确实不常去,偶尔有时候过去,坐一会儿就觉得难受。
距离不远,张裕舒还没来得及从回忆中打捞起什么,车子就停下了。
林惊昼并没有睡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来这里?”
“物归原主罢了。”张裕舒说。
张裕舒先下了车,他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对林惊昼说:“下来吧。”
林惊昼没动,他看起来十分疲惫:“我上去干嘛?”
张裕舒淡淡地说:“你不走我可以抱你。”
林惊昼微怔,他有些不情愿地下了车。
司机帮忙把后备箱里的箱子拎了上去,房子还是那么空,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冰冷的气味。
司机放下箱子,就离开了。
张裕舒单膝跪下来,把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把充斥着岁月痕迹的吉他。
张裕舒抬起头,说:“你不是想要这把琴吗?现在它是你的了。”
林惊昼的喉结滚了滚,表情十分茫然,他好像没有听懂。
张裕舒把吉他拿出来,递给他,说:“拿着吧。”
林惊昼双手接过吉他,他抱着它,有些混乱地说:“钱我会还给你的。”
张裕舒站在那里注视他,说:“没关系。”
林惊昼瞪圆了眼睛,样子有些无措。
张裕舒继续说:“唱首歌吧。”
林惊昼在盖着白布的沙发上坐下来,他低头拨弦,琴弦震荡的声音在这个房子里被放大,回旋,如同一把刀刃。
林惊昼手颤抖着,他弹不成连贯的曲调,他似乎想要开口,但说不出话。阴影笼罩着他,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张裕舒始终站立在那里,他看着他,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仿佛从未前进过。最后,他笃定地开口。
“林惊昼。”
抱着吉他的男人手猛得一颤。
弦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