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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屋门紧闭,隔绝了年轻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屋内的覃阿姨自顾自地煮饭烧菜,并不知道自家的小辈正靠在门上哭得稀里哗啦。

第42章

屋门紧闭,隔绝了年轻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屋内的覃阿姨自顾自地煮饭烧菜,并不知道自家的小辈正靠在门上哭得稀里哗啦。
梁倏亭微曲手指,轻轻触碰戴英的脸颊,想为他拭去泪水。光线从梁倏亭的斜后方射入楼房,戴英的整个人被他灰色的影子笼罩着,湿润的脸庞又被他的手掌投下了更深的一片阴影。

戴英缩了缩,嘴上说着“自己来”似是要躲避梁倏亭碰过来的手指,可是他到底没有拒绝,反而因为垂下了头,让整张脸都严丝合缝地躲进了梁倏亭手掌的阴影里。梁倏亭轻蹭他的脸,他吸吸鼻子,深呼吸,把流泪时的狼狈快速地、熟练地往回收。

“你没有问,对我来说也许是好事。在我状态最糟糕的那段时间,如果真的让你知道了我的情况,我不一定会变得更好,也不一定能够那么快就靠自己站立起来,我……”

说到这里,戴英抬眼望了望梁倏亭,一瞬间卡住了。

仿佛遭遇了一场冰凉潮湿的大雾。梁倏亭视线氤氲,眨眼间,一滴泪跃出眼眶。干燥的脸颊挂不住泪水,它迅速滑落坠地,一闪而逝,好像只是偶然从梁倏亭脸上掠过的光点。

戴英惊得脸都白了一个度,语气充满不可思议:“你哭了?”

“是。”梁倏亭倒是平静淡然,“我会为了你哭。很惊讶吗?”

戴英确实很惊讶,甚至惊讶到磕巴起来。“我……我从来没见你哭过,吓到我了。从前的事你没有问就没有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哭啊……”

若说梁倏亭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不太现实。可是要让他回忆他到底有哪一次情绪激动到控制不了泪意,除去不懂事的孩提时代,好像就只有现在。

戴英抬起手来,也想为梁倏亭擦泪,但梁倏亭失控的泪水滑落无痕,脸颊干干净净,眼眶也没有变红,简直令人怀疑刚刚那滴眼泪是不是他们的幻觉。

戴英讪讪的,打算将手收回。梁倏亭却往前倾了倾,主动将侧脸贴在戴英的手心。

他们捧着彼此的脸颊,分享温度,好像也分享着此刻的心境。梁倏亭从戴英回望他的眼睛里得到了一丝对痛苦的消解。

时间不可逆转,错位的过往不可追悔。梁倏亭必须不停地确认“现在”,才能抵挡“过去”对他们的吞噬。

他一秒都不能停。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到戴父出院,梁倏亭尽可能每天都陪在戴英身边。他当司机接送戴英和覃阿姨;不管白天黑夜,有空就留在医院陪戴英一起照顾戴父;但凡是能带出来做的工作,都带到病房,找个角落默默处理。

公立医院的住院条件本来就拥挤,戴父病床旁那可怜的狭小空间,除了体型本就不纤瘦的覃阿姨,时常还要再挤两个大骨量的男青年。好在戴家人向来讲卫生,素质好,同病室的病人并没有意见,还经常找戴父和覃阿姨闲聊,开口闭口尽是对梁倏亭的溢美之词,说他“任劳任怨”、“出手大方”,是沉闷病房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出院当天,梁倏亭开车送戴父回家,戴家人就顺势留梁倏亭在家里吃饭。

考虑到戴父刚出院,这顿饭做得简单清淡,唯一称得上硬菜的仅有一道清蒸鲈鱼。戴父自愧招待不周,坐下刚吃了几筷子,就嘱咐戴英去拿白酒来。

覃阿姨不满道:“刚进医院躺过,还喝酒?”

梁倏亭也劝:“叔叔,我不喝酒。”

戴父摸了摸茶杯,解释道:“你这几天忙前忙后,好歹让戴英替我敬几杯。”

没等他说完,戴英先了然地点点头,起身去取酒。戴父是打心眼里信奉酒文化的那类人,有其父必有其子,戴英过硬的酒力显然就来自于戴父的教导和熏陶。

戴英动作娴熟地拿出分酒器和小酒盅倒酒。捏起酒杯在桌上轻磕一下,干脆地饮尽。“梁倏亭,我敬你。你不用喝,想喝的话以茶代酒就好。”

分酒器100ml容量,是戴英一个人的分量。这二两白酒对戴英而言不痛不痒,梁倏亭悄声对他说“少喝点”,他在桌下偷偷握了握梁倏亭的手,一边安慰人,一边气定神闲地敬他第二杯。

饭吃完,分酒器也刚好见底。戴英果然不见分毫醉意。覃阿姨切了水果端出来,让戴英多吃点苹果,说是解酒的。

“什么时候回去上班?”戴父问。

戴英回答:“还有几天假,我多待两天吧,等你情况稳定了再走。”

覃阿姨来劲了:“那你带小梁四处玩一玩啊,他来这么多天光顾着跑医院了。”

戴英很给面子的吃苹果。按理说他不挑食,什么都爱吃,可是现在吃苹果却嚼得很慢,好半天也没见他吃下去一块。

他看一眼梁倏亭,又低下头去盯手上吃到一半的苹果。“要看他着不着急回去。”

梁倏亭摇头:“我不着急。”

“那正好可以尽一尽地主之谊了,是不是啊戴英?”能有招待梁倏亭的机会,戴父和覃阿姨都挺高兴。你一言我一语的罗列起周边的景点,嘱咐戴英一定要带梁倏亭去看看。

夜里八点过,刚痊愈的戴父早早地犯起了困。戴英见父亲哈欠连天,便提出要“回去”。戴父另有一套老房子,是戴英去外地求学之前一家三口住过的旧居。近年来,戴英回老家,都是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告别戴父和覃阿姨,戴英和梁倏亭一前一后的出门,顺着楼梯往下走。感应电灯一层灵一层不灵,戴英走得缓慢且小心,梁倏亭换到走他前头,走得比他更慢更小心。

“你还续住着酒店吗?”戴英问。

梁倏亭点头。来到这座城市后,他一直续住着最初落脚的那间酒店,许多行李物品也始终放在那边。但是诚如覃阿姨所说,他光顾着跑医院,几乎没去住过几次。

“要不要过来和我住我家的老房子?”

戴英有点不好意思,“房子很破旧,但是我小时候住过,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可以给你看。”

昏暗中,戴英的眼睛亮晶晶的。梁倏亭感受到一阵久违的悸动。这源于戴英指向他的分享欲,这是戴英从少年时就延续过来的,他难以抑制的爱的隐性表达。

老房子距离不远,在戴英的指引下,梁倏亭开了十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路很平坦,路况也十分通畅,戴英的脸色却晕车似的不太好看。

梁倏亭想到他没吃下的苹果,又想到他晚饭也没怎么吃,问道:“戴英,你反胃吗?”

戴英皱了皱眉:“有点。”

他下了车,脚步急切地往家里走。这是一栋比戴父和覃阿姨现在居住的房子年龄更老的房屋。楼道里是裸水泥地面,墙皮脱落,隐隐有股密不透风的灰尘味与霉味。也许是这股气味刺激了戴英,他弯腰干呕了一下,脚步陡然变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家门口,进门就直奔卫生间。

“戴英?”梁倏亭停好车紧追上来,慢他两步,被他关在了卫生间外。呕吐声隔了一道门仍然清晰刺耳,梁倏亭难忍焦躁,转了转门把,发现戴英并没来得及上锁。

他将门推开一条缝,门被“砰”一声抵住,遭遇了戴英的强烈抵抗。

“别进来。”戴英说,“应该是酒喝急了。没事,我吐出来就好了。”

梁倏亭不觉得二两酒就能让戴英吐成这样。他看到的、听到的戴英,还没有为喝酒而吐过。

“我很担心,戴英,我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冷眼看着你一个人难受。”

梁倏亭的力气终究比戴英大,他非要开门,戴英根本反抗不了。

冲水声响了好几下,梁倏亭走进卫生间,看到戴英跪倒在马桶前,手死死地合上马桶盖,双眼在呕吐和难堪的双重刺激下红得像是要滴出血。

“你还好吗?”梁倏亭也跪坐下去,俯身与他平视,伸手想擦去他唇边的湿迹。戴英僵了僵,反应夸张地打开梁倏亭的手,瞪大眼睛质问:“你不嫌脏吗?”

被戴英打开的手隐隐作痛,这份痛觉一路连到了梁倏亭的太阳穴。其实戴英打得不可能有多重,疼痛是心理作用。

是他心理上难以接受戴英对他如此激烈的抗拒。

梁倏亭抿紧唇,严肃道:“我不会觉得你脏。”

戴英别开脸:“你先出去,现在这里全是呕吐物的气味。等我收拾好我们再聊。”说着,他撑着洗漱台站起身,打开水龙头,捧起水漱口。

酒精发酵的气味,胃酸混合食物残渣的酸味……没有人可以说这些气味不难闻。

但是梁倏亭没走。

“为什么你会觉得现在的情况我不能接受?”他问,“我们沟通过这么多次,你依旧无法接受我在你难受的时候陪在你身边吗?”

戴英深呼吸,尽量维持语气平静:“我现在并不难受,我只是呕吐,这不是需要你陪伴我的事情。”

“我不能接受你的说法。”梁倏亭的口气极度客观,“呕吐是身体不适,是你可能生病了。你父亲生病你会陪护他,我生病你会照顾我,为什么轮到你生病的时候,就成了不需要陪伴的事?”

“你这么爱反诘,爱讲道理,那按道理来说,我难不难受,需不需要陪伴,需要哪种形式的陪伴,应该是我自己说了算吧。”戴英脸色难看,“我现在需要你出去等我,行不行?”

锋利的语气和措辞,像足了刺猬受激后满身竖起的尖刺。

梁倏亭控制不住地皱紧了眉,克制地说:“戴英,我不希望我们以伤人的方式对彼此说话。你确定你不需要我吗?”

戴英握紧拳头,胸口剧烈起伏。他在忍着什么,却没能忍住,一连串的反问从他口中爆发出来,好像他已经忍了很久很久,早已打烂了腹稿。

“那我也想问,你一定要看我落魄的样子吗?一定要搞清楚我曾经有多惨,对你有多爱而不得?你说你爱我和可怜我不是互斥的,那我希望得到你的爱和关心,和我不愿被你看见我难堪的样子,难道就是互斥的吗?”

戴英的眼睛太红了,以至于泪水从他眼眶滚落时,真有种泣血的错觉。

“我很矛盾,我也不想。我在努力调整了,我也觉得能大大方方地接受你的关心和帮助,坦坦荡荡地和你说‘谢谢’,比一味的拒绝你来得好太多。可是我现在在呕吐,我自己都觉得脏,被你看见我更是难堪得受不了。你以为拒绝你我不难受吗?难道你觉得我每次拒绝你都很轻易?会不会我拒绝你是因为我实在受不了,我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剧烈的痛苦电流般在梁倏亭身体里横冲直撞。仿佛一种与戴英的共感,戴英的眼泪潮汐般吸引着他的眼泪,作为痛苦的代替,叫嚣着要夺眶而出。

梁倏亭咬牙强忍,避免被眼泪冲昏头脑。

他懂了。梁倏亭终于懂得了戴英。

戴英的话令他茅塞顿开,他终于冲破思维的迷宫,想清楚了最关键的问题。

戴英的每一次抗拒,都因为接受梁倏亭会让他失去尊严感。

而若无法满足戴英的尊严感,他会连他自己都否定,更罔论接受梁倏亭。

过去在戴英最失落的时候没有人做他的英雄,他靠着自己站立起来,所以到了现在,梁倏亭也别想着在戴英面前上演拯救者的戏码。一旦戴英失去体面的外壳保护,梁倏亭投注过来的哪怕一个眼神都会戳伤戴英的自尊。这样的情况下,他的陪伴和帮助救赎不了戴英,只会让戴英因为狼狈不堪的样子被梁倏亭看见而加速崩溃。

戴英需要的,从来不是“被拯救”。

迟来的人也不配谈“拯救”。

戴英已经重新长出了丰满的血肉,更准确的说,是披上了一层让他安心的坚强外壳。就好像他出席重要场合会小心遮掩假肢,扮做一位健全人。这是他选择的与自己自洽的方式——有的人会与残缺和解,和苦难拥抱,通过欣赏残缺、赞美残缺来重建自尊;有的人则永远痛恨苦难,一生掩盖残缺、矫正残缺。戴英选择的正是后者。

梁倏亭明白到,戴英已经艰难自洽了,难道非要扒去他的外壳把他变回一滩无法独立行走的烂肉,再去提供怀抱供他哭诉痛苦,为他舔舐伤口吗?这究竟是“被拯救者”的真实需求,还是所谓“拯救者”对自身愧疚的弥补,对施救欲的宣泄。

戴英不需要把他的辛酸痛苦都袒露出来,通过换取爱人的心疼与悔恨来疗伤。

戴英需要的只有“被肯定”。

肯定他的坚强自救,肯定他熬过所有苦难,将他自己变作命运里从天而降的那个英雄。

肯定他永远拥有高尊严感。

肯定他不懈追求着已经无法再现的,过去那个健全健壮、阳光开朗的他自己。

肯定他永远希望能以那副美好的模样被爱,亦肯定他的愿望注定永成遗憾。

肯定他的妄想,他的矛盾,他的自卑与自傲。

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