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白祖奶奶只有一个女儿, 奈何性格太温婉软和, 加之从小体弱多病,只能当个普通闺女养大,并没有继承她衣钵的本事。
幸而她还有个好孙女。
白凤雏和白祖奶奶年轻时很像,不仅容貌气质,而且性格稳重又不失锐气,本事也学得好, 完全具备了撑起一个偌大家族的魄力。
然而,即便是再过不久就能修成地仙的白家祖宗,有一手能掐会算、窥伺天机的本事,也有一个“四不算”的规矩。
所谓“四不算”,便是其一不得算自身生死,其二不得算血亲命途,其三不得算家族兴衰,其四不得算谁主江山。
所以白家奶奶既算不出叫了自己三十多年“奶奶”的孙子芯子里是个几百年前的降术师,也算不出她的宝贝孙女会在何时何地遭遇各种劫难。
“难怪啊……难怪我今天总是心绪不宁,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白家奶奶拄着拐棍颤颤悠悠地站起来,打开供奉在床头的神龛,双手合十喃喃几句,随便一阵青烟从神龛中飘出,覆上白奶奶灵台。
老人两眼一闭,身体摇晃几下,又撑着拐杖站定了,再睁开眼时,体内已经多了个出马仙。
“不要慌,有我在!”
拄着拐棍的老太太朝着门外的圆胖女人大声说道。
“白祖宗!”
身为保姆,女人照顾服侍祖奶奶也有不短一段时间了,光听她说话的语调口气,就知道大仙已经凭依在她身上了,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心头一松,两腿脱力,差点儿就要一屁股坐到地上。
白祖宗没有立刻急吼吼地跟着女人到前院去,而是随手扫落了桌上一只茶杯。
杯子落地,随着一声脆响裂成数瓣。
“下巽上乾,有阴潜生,缘之祸起萧墙。”
白祖宗沉吟数秒,脸色一变,立起眉毛,断喝一声:“凤雏呢?她现在人在哪里?叫她立刻到我身边来!”
“啊?”
保姆先是一愣,然后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她心想大小姐难道不是在自己房间里静养吗?白凤雏的房间在后院,应该离骚乱中心还算远的,不至于波及到那里吧?
然而瞥见白祖宗骤然大变的脸色,保姆不敢多说废话,立刻连滚带爬出了门,到后头找白凤雏去了。
白祖宗推开窗户,听着外头丝毫没有平息迹象的吵闹声和哭喊声,手指紧紧攒住袖口,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
不多时,圆胖的女人又跌跌撞撞的回来了,脸上神色越发仓皇失措:
“白祖宗,小姐她、她不见了!房间里找不到人了!”
正在白家祖宅的骚乱达到了巅峰的同时,一辆款式低调的黑色丰田,正驾驶在离开白家山头的国道上,开往最近的一处高速路入口。
“我还以为白家宅子是什么高墙大院,结果根本就是纸糊的吧!”
银蓝色长发的女人一边开着车,一边用嘲讽的语气笑道:“没想到只是往院子里放了几只怨灵,就把一大家子折腾得鸡飞狗跳了。”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萧宁嘴唇略勾了勾,没有答话。他从倒后镜里看了看后排座位上安安静静蹲着的犬鬼,以及它旁边同样一言不发的白凤雏。
白凤雏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她没法开口,同时也没法动弹。
到了如今这等田地,她终于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身边的人,对于降术这种从宋辽流传至今的古老邪术,实在了解得太少太浅了,所以才会如此轻易的,在这个披着她弟弟皮囊的降头师手里,栽了一次又一次。
当初萧宁施在她身上的,是两重降术。
第一层让白凤雏丹田鼓胀、经脉疼痛,发作时似有千针刺、万蚁噬,症状特别痛苦也特别分明。
然而这道明晃晃的降头,却是为了掩盖他下的第二道降。
有了那致人痛苦不堪的第一层掩护,那第二道降头果然没有被林医生发现,就这么在她的体内蛰伏了下来。
等到它今日被主人唤醒时,白凤雏才体会到了什么叫身体全然不受控制。她就仿佛《花衣魔笛手》里那群被笛声引诱的老鼠一般,遵循着萧宁的召唤,自己出了房间,穿过闹哄哄的院子,从后院角门离开了大宅,又乖乖的跟着早就等候在那儿的萧宁上了车。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开车的银蓝发女人说道,“之前住的地方怕是迟早会被人盯上,大概都不能住了……”
她想了想,偷偷瞥了萧宁一眼。
“我们还回A市吗?”
“当然回去。”
萧宁侧过头,看向玻璃倒影中的自己。
虽然和记忆里的模样似乎还有些出入,但现在的自己,已经和当年风华正茂时的长相有七八分相似了。
只是“画皮术”毕竟不能取代真正的皮肤,脸上被萧潇一刀划开的豁口根本不会长拢,他又还没空重新捣鼓一张新的皮囊,只能突兀地贴了块敷料暂时遮住破损处。
“至于落脚的地方,随便找一个就是了。”
他冷冷笑道:“A市那么多‘熟人’,还怕蹭不到住处吗?”
女人撇了撇嘴。
“我们绑了白凤雏,只怕萧潇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又要找过来的吧?”
说完,她又悄悄觑了萧宁一眼,顿了顿,试探地说道:
“既然那么麻烦,不如干脆把萧潇杀了得了!”
“不行,他可是我最重要的师弟,这天底下最了解我,也最接近我的人。”
萧宁转过头,难得的赏了女人一个正眼。
“只要一次次把他逼入绝境,一次次逼他打破底线,迟早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以前的所谓坚持和原则分毫不值,到时候,他也会变成和我一样的人……”
他轻声哼笑出声,丝毫不避讳后座上坐着的自家胞姐。
“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银蓝发的女人在萧宁的低沉的笑声中,莫名打了个冷颤。
她心想,萧宁这个人,真的是太可怕了。
想当年她还“活着”的时候,身为大都里流着黄金家族血统的贵族,也曾经视人命如草芥微尘,蝼蚁般不值一提。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在现代社会生活了这许多年,但骨子里却比她更狠心冷情百倍,不仅可以随意摆弄任何一个陌生人的生死,连白凤雏这个跟他的肉身血脉相连的双胞胎姐姐,也能想到用那么……残忍的方法去利用。
女人回忆起自己数百年前被封堵了七窍后生生被虫子啃咬殆尽的死法,破天荒的,对坐在后座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白凤雏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
至于被萧宁猫戏老鼠一般逗着的萧潇,作为他除了研究降术之外的唯一的执着,以后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头,又会被逼到什么地步……
银蓝发的女人想到这里,悄悄握紧手里的方向盘,指甲抠进皮面里,掐出几个月牙形的陷窝来。
……那么,我呢?
……连命魂都被他捏在手里的自己,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呢?
第 120 章、十三、天谴03
晚上八点, A市近郊的独立别墅群, 最靠东面的一栋,此时正灯火通明, 亮如白昼。
距离花园十米开外的地方, 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院子里架着高亮度的警用探照灯,屋里所有能找到的电灯开关也都打开了, 好些身穿制服的人在屋里出出入入、忙忙碌碌, 也不知是在调查些什么。
别墅区这片儿的几个保安,连同为数不多的三五家住户, 都被这个阵仗惊动了, 远远围在隔离带外, 探头探脑往张望着里头的动静,互相打听着东侧这幢别墅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干嘛呢这是,拍电影呢?”
“不不不,我看这阵仗, 怕不是出命案了吧!”
“哎呀那栋别墅有人住的吗?这一带几户人家我都熟得很, 怎么就从来没见过那家的主人?”
“不晓得啰, 也许人买下别墅就为了偷偷摸摸在里头搞事呢!”
……
距离黄龙府白家深夜受袭,本家继承人白凤雏失踪至今已经三天了。
以白家数百年传承的名望,以及现今国内一只手排得上号的堪舆卜算能力,白凤雏竟然遭人掳走这事,可是足以震动整个玄学界的头等新闻。
这几天来,古先生调动了他能调用的一切资源, 挖地三尺,誓要将“白意鸣”曾经留下的痕迹全部寻出来。
A市近郊的这栋别墅,是今天才发现的。
房子是某富商“转赠”给他的一个十八线小演员情妇的物业。情妇后来神秘失联,富商以为她卷款潜逃了,也没想起要收回房子,殊不知别墅的使用权,早已经落在了“白意鸣”手里。
“萧先生,我们发现地下室的入口了。”
萧潇脸色沉郁地站在院子里,手里罗盘指针正不受控制地无序乱转,显示此地应该是被布了什么干扰方位的阵法。
“好,我这就过去。”
听到有人招呼他的声音,萧潇立刻抬脚跟了上去。
阮暮灯默默地随在自家师傅身侧,偏头看他眼下明显的青黑。
自从白凤雏失踪的消息传回来以后,萧潇这三天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过,用他能想出来的所有方法满世界的找人,每逢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必然亲自赶过去。
不再使用白狐的身体后,萧潇可是彻头彻尾的肉体凡胎,会累会困,频繁的大型术法更是会透支精气神。
萧潇平常看着那么懒散又随性的一个人,累了要睡饿了要吃,在这般纷乱的骨节眼上,却一声不吭将事情和责任全都揽了过来,几乎不眠不休地寻找着失踪的好友。
阮暮灯看在眼里,自然心疼无比,深恨自己学艺不精,越是关键时刻越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像影子般陪在萧潇身边,尽他所能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
反正白家未来的掌舵人遭人绑架失踪,弎子作为白家小辈,自然也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再也无心给手下艺人安排些什么工作,倒也方便了阮暮灯随时随地贴身陪着自家师傅。
别墅的地下室入口藏在车库的一个堆放杂物的柜子后面,十分隐秘,若不是萧潇笃定这屋子里肯定藏了什么东西,搜查人员根本不会注意到还有那么一处机关。
地下室门锁已被蛮力撬开,萧潇带着阮暮灯,沿着陡峭狭窄的扶梯拾级而下,很快来到了密室中。
大约是布了什么阵法的缘故,明明屋子里已经好些天没有住人,也不像开了空调的样子,但地下室的温度却依然很低,简直冷得像个冰窖似的。
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一盏顶灯。
萧潇摁亮开关,视线缓缓在这间不大的房间里扫过。
房间里东西不多,一侧铺了几条草席,看上去像旧时临时用来停尸的,还有用过的香案香炉之类,地上残留着些丹砂雄黄,墙上还有被撕去的黄符痕迹。
整间房间唯一显眼的东西,就是房间尽头一张草席上的一具被白麻布盖住的长形物件。
“那、那那那是、尸体吗?”
跟在萧潇和阮暮灯后头的一个年轻人,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声音都哆嗦了起来。
事实上,萧潇第一眼看到那被白布盖住的物件时,心脏也猛地一缩,产生了同样的怀疑,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惧。
从那东西的大小,以及白麻布下起伏的轮廓来看,真的让人会立刻联想到女性的尸体。
虽然房间里没有闻到腐臭味,但毕竟这儿冷得堪比冷库,尸体一时半会儿腐败不了也是正常的。
萧潇无意识地咬住嘴唇,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了白布。
——所幸下面盖着的不是已经死去的白凤雏,而是一具成人大小的木雕的人偶。
木雕人偶是柳木雕成的,没有穿衣服,身材玲珑起伏,明显的个女性,宽容虽然雕得不甚细致,眼耳口鼻却很明晰。
只是不知道它到底是何年何月的作品了,看上去又脏又旧,手脚都有烟火熏烤过般漆黑的焦痕,一道深而长的裂痕从颈部一直延伸到胸口,就像有人拿着把大柴刀在木偶身上纵劈了一下似的。仔细看木雕胸腔的裂口,深处还有一团又一团米粒似的黄褐色小虫,互相推挤蠕动着。
“这是什么?”
阮暮灯眉心紧锁,看着在木偶身体里钻进钻进的小虫,觉得当真够恶心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玩意儿应该是替身人偶。”
萧潇沉声解释道:“我以前也跟你说过,但凡施用降术者,都会遭到天谴,或多或少必受术法反噬,轻者损福折寿,重者甚至会当场毙命,越是厉害的降头师越是如此。”
他伸手指了指地上横陈的木偶,“所以有一种很常用的方法,就是降术师会给自己做一个‘替身’,用自身精血喂养,再贴上写了自己姓名和生辰八字的黄符,这样如果反噬到时,人偶就会替他承受或者分担报应。”
“原来如此。”
不止是阮暮灯,连后面几个小辈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替身人偶的存在,都露出来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过这种人偶需要耗费饲主精血,而且承受能力很有限,也不能完全挡去灾厄。”
萧潇看了看木偶腔子里的蠕虫,“像这一个,就是已经彻底报废,没法再用的了……”
他说着,声音倏地梗在喉咙里,眼睛睁大,似乎突然想到些什么似的,整个人僵在原地。
“萧潇?”
阮暮灯察觉到自家师傅的异常,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推了推。
“阿阮……”
萧潇回头,看向阮暮灯的眼神里难得地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焦急。
“你说,萧宁为什么非要那两只阴阳玉雕成的玉蝉,又为什么要在得到了玉蝉之后,冒着惊动那么多人的风险,也要到白家带走凤雏?”
阮暮灯轻轻摇摇头。
其实萧潇提示到这个份上,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推测,但并没有说出来,只是认真地听着师傅说。
“阴阳玉雕成的玉蝉,白蝉可留存肉体最后一口阳气,黑蝉可保肉身不腐不朽,如果不是用在镇尸,而是用在垂死之人身上,那么即便那人受到再大的伤害,也会如同活死人一样,不会咽下最后一口气,而且肉身也会自己逐渐修复创伤。”
萧潇的手无意识地搭上自己肩膀,紧紧抓住阮暮灯的手腕,盯着木偶的双眼灼灼似有火光跳跃。
“替身人偶不止可以用木头做,也可以用真人做——凤雏与‘白意鸣’本来就是天底下血脉最亲近的人,而且两人生辰八字极为接近,把同胞姐姐做成活生生的替身人偶,再用阴阳玉双蝉压口,让活偶不管受到多大反噬,肉身也能不死不腐的话……”
萧潇咬紧牙关,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那样哪怕凤雏四肢烂成骨架子,或者身体被万虫啃咬,也要一直当他的替身……而萧宁自己,从此就无需再去顾虑天谴,可以尽管为所欲为了。”
第 121 章、十三、天谴04
众人在别墅地下室里的发现, 很快反馈给了古先生, 电话那边的老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知道了, 一定会抓紧时间去找他们的。”
其实不必挑明, 任谁都能想到,若是萧宁真把白凤雏弄成半死不活、无知无觉的替身人偶, 即便有黑白玉蝉硬是留住她肉身的一丝生机, 但诸般伤害万种痛苦加身,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清理好别墅里的线索, 调查组撤出来时, 已经是深夜将近一点了。
萧潇和阮暮灯草草吃了些东西, 填了填八九个小时水米未进的胃囊,就等来了古老爷子的联络。
“先前我请陈家家主给白家姐弟卜了一卦,刚才他回复了我起卦的结果。”
古先生口中的“陈家”,指的便是鼎鼎大名的“麻衣陈”, 也就是“麻衣道”一脉中, 专司相面占卜的《麻衣神相》一书的继承者。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 萧宁夺舍的肉身白意鸣,以及失踪的白凤雏,都是白家血缘最正的直系血脉,自然在白祖宗修仙必须遵守的“四不算”的天规戒律之中。
所以这次即便白家急得跳脚,也无法且不敢去卜算两人的下落,只能求古先生找同样“神算”盛名远播的麻衣陈家来起这一卦。
“陈道长掐不出凤雏的下落。”
电话那头的古先生也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他说, 这名姓八字之人,卦相显示已经不在三界之中了。”
“什么?”
萧潇的手指不自觉地死死捏紧手机,用力得指节都泛出了白。
“这是什么意思,无论是死是活,总归应该有个下落吧?”
“唉……”
电话那头的老人再次长叹了一声,“或许就像你猜测的那样,成了替身人偶后,萧宁用‘白意鸣’的八字替换了凤雏的,然而她的三魂七魄又还困在肉身里,三界之中自然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萧潇咬紧下唇,心头一阵冰凉,因为太用力的缘故,甚至咬出了一个血口。但他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小虎牙依然无意识地蹂躏着那渗血的伤口。
“那么,那家伙呢?”
他强压着胸中翻腾的郁气和怒火,一字一顿地问道。
“陈道长只算了大概方位,萧宁应该确实还在A市这附近,但一旦想要更精细地推算,他就直接喷出一口血,再也掐不住卦了。”
古先生声音听起来很是无奈。
“想要掐算一个功力修为皆比自身深厚的人,本就极困难且极危险,一个不小心还会受到反噬,陈家肯帮忙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尽力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最怕的反而是萧宁带着白凤雏躲到那个偏僻旮旯里去,让人找都没处找……既然他还留着A市,事情就还有转机,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将他给翻出来了!”
说完,古先生又承诺他会再去办法,让萧潇不要着急,这才挂断了这一通电话。
时间已是深夜,萧潇和阮暮灯来不及也没有时间再回自己的住处,就向调查组借了处空置的房间,凑合着休息到天亮。
这房间其实就是一处片儿警值班用的休息室,地方很小,除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个床头柜之外,只有一张单人用的沙发床。
“睡一会儿吧,天亮了我叫你起来。”
阮暮灯推着萧潇往沙发床上摁,“你已经三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萧潇心里满满塞着萧宁和白凤雏的事,身体虽然已经倦怠到了极致,不过精神却依然十分焦虑。
他本想拒绝说自己睡不着,但抬眼就看到阮暮灯眼下淡淡的青黑,立刻想起,自家徒弟这些天来一直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自己多久没休息,阮暮灯也就多久没合眼。
于是萧潇合衣躺到床上,往靠墙的地方缩了缩,硬是腾出了半张床来。
“来,陪我躺一会儿。”
他拍了拍身旁空着的半铺床,朝阮暮灯说道。
阮暮灯听话地脱了外套,只穿着件无袖的薄T恤,侧身睡到萧潇旁边,又将衣服展开,横搭在两人身上。
“嗯,睡吧……”
他伸手环住萧潇的肩膀,像摩挲着什么稀罕的宝贝似的,轻柔而珍惜地抚摸着他的背脊。
萧潇被摸得很舒服,好似一只被主人顺毛的猫咪,惬意地眯起眼,偏头往阮暮灯的肩窝里拱了拱,找了个弧度正好的位置,埋进去就不动了。
久违的疲倦,在两人的体温交融间,像溶化的黄油一般渗进了意识里,萧潇闭着眼睛,渐渐迷糊了过去。
“……你这拍背的手法,可真熟练啊……”
他的脸贴着阮暮灯的脖子,呼吸撩过对方的皮肤,梦呓似的含含糊糊的说道。
“嗯,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和亲戚邻里关系都挺亲近的,偶尔会帮他们带带小孩子。”
阮暮灯轻声回答,温暖的手掌沿着萧潇脊柱的曲线来回梭巡。
“……真好啊……”
萧潇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慢。
“我也好久……没有去过阮家村了……真想,嗯……跟你回去一次……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以后……”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半靠半抱地压住阮暮灯半边身体,鼻息沉沉,很快坠入了无梦的酣睡之中。
阮暮灯等了一会儿,确定萧潇确实已经睡熟了,才低头亲了亲他的发心,拉紧盖在两人身上的外套,也闭上了眼睛。
阮暮灯也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是隐约之中似乎听到了杯子磕碰桌子的声音,还有纸张摩擦时特有的沙沙声。
常年习武的人,五感较常人敏锐,他立刻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猛然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明显是个身型高大的男子,身穿长袍,头挽高髻,脚蹬皂靴,打扮得活像刚刚从古装片场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卸掉一身行头似的。
他正背对着沙发床上挤着睡的两人,坐在桌子前面,就着台灯的光,一边品茶一边看书。
明明房间门反锁了,窗户也好好的关着,半夜里屋中却忽然多了个人,还是打扮如此不合时宜的古装男——照理说,阮暮灯觉得自己应该已经一跃而起,随手找个什么防身用的东西了才对。
然而出乎意料的,在看到面前这男人的瞬间,他就有种奇异的直觉,居然一点也没有觉得震惊或者害怕,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阮暮灯回头看了看身旁的萧潇,见自家师傅依然蜷在沙发床上,睡得很香的样子。
“过来,给我斟杯茶。”
背对着他们的男人似乎知道阮暮灯已经醒了,并没有回头,而是拖着调子支使他做事。
这人的声音听起来约莫五十多岁,声线很陌生,但中气十足,带着赣语方言的调子,阮暮灯猜测,这人应该也是个练家子。
于是他翻身下了床,走到桌边,亲自给这个陌生人续了杯茶。
“不错不错,虽然茶不是什么好茶,但那小子的徒弟却是个孝顺徒弟。”
中年男人端起茶杯,也不怕烫口,仰头就一口气闷干了杯子里的茶水。
“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阮暮灯又帮这人倒上茶,恭恭敬敬地问道。
正面看这忽然闯进屋来的中年男人,阮暮灯发现他的长相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年轻,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的年纪,一张国字脸轮廓分明,下颔无须,眉毛却很浓密,悬胆鼻、四方口,算不上俊美,却很有男子气概。
“哈哈哈哈!”
听到阮暮灯的问题,中年男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然而奇怪的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和男人的笑声那么响,躺在三步开外的沙发床上的萧潇,却依然闭着眼睛,跟头小猪似的,睡得毫无所觉。
“我一辈子收了俩徒弟,全都没教好!”
中年男人答非所问,而是转头瞥了瞥熟睡的萧潇,又目光灼灼盯着阮暮灯。
“一个徒弟教成了混世魔王,谁都奈何不了他;另外一个虽然心肠好,但就缺了点志气,整天就知道混日子!”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刚才看着的古书卷了起来,用书卷在阮暮灯脑门上拍了两下。
“没想到萧潇那臭小子比我有眼光,徒弟是个争气又孝顺的!”
薄薄的书卷拍在脑袋上,自然半分都不疼。阮暮灯睁大眼,电光石火间领悟了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
“师……”
他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就被兜头而来的书卷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