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灵位之前
长夜余火烈烈, 被烧毁的圣人小苑还处于封锁中。
白相卿抱琴匆匆抵达时,先到一步收拾残局的长清宗弟子面面相觑,神色颇为不安。
“发生了什么?”白相卿抬眼, 见到人去楼毁的小苑,瞳孔顿时一缩。
他顿时意识到, 他和小师弟是被那位殷师兄支走了。
也不怪他们离开,殷无极待在圣人结界里, 整个仙门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不过一掌之数。不是他们护着“师娘”, 倒是魔君保护他们了。
外面妖影重重,烈火此起彼伏, 城池危在旦夕。
殷无极瞥来一眼, 似笑非笑道:“面临严峻事态,作为圣人弟子、本座的师弟,你们难道分不清轻重缓急,不知何人更需要救助?本座这边没什么要紧的,你等在本座身侧耽误一刻, 就少救一人, 如何对得起圣人的殷殷嘱托。君子藏器于身, 待时而动。师弟, 此时不动,留待何时?”
魔君这一番慷慨陈词,实在深明大义, 好似他们哪怕在结界里龟缩片刻,就十恶不赦了。
白相卿收回回忆,抚着琴首,忧心忡忡地想:“看丢了,这怎么和师尊交代……”
见三相现身, 为首的长清宗弟子走过来。
他们本是肩负着打探圣人内院的任务,正好路过此地,还没见到目标本尊,就目睹了这片让人心惊胆战的大火,忙呼朋引伴地用道术灭火,这火却邪异的很,直到将此地烧的半点不剩才停止。
长清宗弟子行礼,声音微微颤抖:“白仙君,您还好来了。您且去认一认,那废墟中的尸首……可是圣人的那位……”
白相卿先是一懵,下意识道:“尸首,哪里来的尸首?”
他被推着往前,见到断垣残壁中一具被火烧毁的焦尸。不,那已经不成人形,只能称之为残骸了。
白相卿:“……谁死了?”
长清宗弟子见他这般迟钝,还以为他是抗拒接受现实,委婉道:“料想是个凡人,但是圣人庭院里,向来没有凡人出入,唯有那位……”
白相卿低头看着熟悉的首饰,心里戚戚。
糟糕,殷师兄金蝉脱壳了,这是什么发展。怎么办,师尊的心情一定坏透了,不要这么坑师弟啊!
白相卿还没忘记,魔君对外的身份是圣人的“前世情缘”。
为了维护师尊名誉,是考验他演技的时候了。
白相卿一掐自己大腿,想起古琴谱被游之师弟泡水的事情,忍不住悲从中来,对着残骸悲愤道:“师娘!是谁对你下的毒手,此仇必报!”
他这情真意切的一声“师娘”,把在场的道门修士吓得一哆嗦,差点抱头痛哭。
连三相都认的师娘,八九不离十了吧。圣人在乎的存在,却在他们北沧城的地界凄惨被害,谁受得了圣人的盛怒与降罪?
从废墟里好不容易挖出凡人全家,又施展绝学除灭妖物的沈游之,也在凡人一声声的仙君中迷失了自我,轻飘飘地回来了。
夜色深处,烟云弥漫。覆盖圣人结界的小苑被夷为平地,聚拢着许多人。
沈游之迷茫地看了看左右,以为自己走错了,刚想抬腿离去,却被分开人群的白相卿喊住。
“游之师弟。”白相卿把他拎了回来,传音解释几句。
“那一位金蝉脱壳了,现在废墟里是一具不知道是谁的尸首,现在不能穿帮。”
沈游之仰起脸,迷茫道:“啊?”
白相卿摁着他的脑袋,严肃道:“师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就现在,快哭。”
“不然,等师尊回来,得知我们把那一位看丢了……”
沈游之一个激灵,眼泪刷的就掉下来了。
他用袖子揩着眼眶,泪眼朦胧,哭的打嗝:“呜、呜呜呜,师娘,你死得好惨啊,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青春,师娘——”
谢衍处理完沧澜塔的封印,即刻赶回小苑附近。
他身影刚至,就有人道一句“圣人来了”。随即,聚拢的人群哗的一声散开,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很不对劲。
畏惧,同情,叹息,或是都有。
谢衍:“……”他总觉得猜到了什么。
长夜未明,旁人执着火把,照耀道路两侧。
白衣圣人疾步走去,人潮宛如分海,纷纷向两侧退去,让出一条直通深处的小径。
仙门众修士屏息凝神,眼睁睁地看着谢衍走进废墟。
谢衍虽然猜中些许,但当他垂眸,看见被漆黑的布包裹起来的残骸时,还是觉得心中一刺。
残骸化为焦炭,辨认不清任何特征,甚至连个人形都拼不出来,只能用黑布包裹着,不至于散落一地,与尘灰瓦砾混在一处。
一副被取下的珍贵首饰压在黑布上。
圣人亲手打制的灵器,哪怕经历过焚灭一切的大火,只要拂去灰尘,首饰依旧光华流转,完好无损。
这长久的沉默中,需要有人出来为圣人解释情况。
长清宗弟子必须要把宗门从嫌疑中摘出来,为首的清了清嗓子,“还没有确定遇难者的身份,圣人,这……我们不敢擅专,请您来定夺。”
仙门自然有查验身份的术法。必要时候还能唤魂,让死者开口说话。
可是见过那位夫人当面的修真者极少,即便见过,也回忆不起太多特征,就排除了绝大多数手段。
倘若受害者是一名寻常凡人或是后台不大的修士,必然事急从权,从亡者身上下手,冒犯就冒犯了。
但那是圣人的人,谁敢贸然施展神通?
甚至他们生怕圣人看出留下谁的灵气印记,纷纷离得远远的,连最后的敛骨都是三相所为。
谢衍俯身,揭开黑布看去,心里就明白了大概。
亡者是一名未曾修炼的凡人,体态特征不明,气息在被焚烧前就断送了,俨然是一具早已备好,用于偷天换日的尸首。
别崖不会戕害无辜,此事并非他的手笔,多半是有第三方势力趁火打劫,妄图绑走他的“夫人”,目的不明朗。
谢衍的视线凝住,想起仙门的风声鹤唳,沉默片刻。
如果一切编撰的故事都是真的,他的凡人情缘无疑是圣人的最致命弱点,又是软柿子,最是好捏。
但这前提,是这位“情缘”的本体,不是帝尊本人。
他们识海相连,谢衍调出他赠予的魔种去信,却迟迟不应,不知在何方作什么死。帝尊刻意切断联系,大抵是打定主意金蝉脱壳,怕他恼了。
谢衍不愿再亵渎亡者,轻轻敛起黑布,郑重地遮住亡者的骸骨,不再惊扰安眠。
谢衍不知自己凝望尸骸,神游天外时到底有多低气压,多么令人怖惧。
他低声说:“设个灵位,安葬吧。生死轮回,命数注定……只可惜……”
仙门众人拿不准他的心思,总觉他的气场宛如暴风骤雪,又目睹圣人举手摘星辰日月的那一幕,恐惧还未散去,却见他如此沉默的敛骨,实在教人不敢直视。
“以、以什么名义?”
这等待答案的数息,几乎漫长。
谢衍顿住,知晓自己又被迫丧妻了一次,却还得帮任性妄为的帝尊全着谎言,实在是不愉快至极,眼底的暴风雪快要无差别地席卷了。
他咬着牙关,才克制住那股把帝尊逮回来的战栗。他微微攥拳,道:“吾的夫人。”
仙门众人悚然:“……谢、谢夫人?”
“总要有个名义。”
谢衍敛过那可怜的凡人的遗骸,再将坠在地上的首饰拾起收好,白衣随着他转身,孤独地飞扬着。
白相卿将遗骸放入准备好的檀木盒中,跟上了师尊的脚步。
“如此血仇,来日必将报复。”
谢衍的侧脸沉在阴影之中,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极为可怖的压力。
“若是吾查出今日祸首,必将追杀到底。”
“不死不休。”
圣人亲口吩咐,丧葬之事办的很快,灵堂准备好了。
枉死凡人的无名遗骨,谢衍超度之后,让白相卿另行安葬。
第二日清晨,“谢夫人”的灵堂中缀满了白绫,金丝楠木棺里只有衣冠与首饰,其他皆是空的。
堂上刻着写有“谢氏夫人”的牌位,却没有留下名姓,就这样轻飘飘地消逝了。
好似这缕芳魂存在的意义,只是他的“谢夫人”。没有自我,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
但在圣人面前,没有人会为一名凡人觉得不值。
似乎,冠以“谢氏”之名,成为圣人的附庸,哪怕结果是死,也是凡人一辈子无上的荣耀。
吊唁者鱼贯而入,故作悲伤,却各有打探之意。
他们偷眼看去,见三相披麻戴孝,神色奇异,却是不太真心的模样,自以为懂了什么。
“儒门三相何等心高气傲,若非师父有命,他们多半是不认这位凡人师娘的吧。”
“是极,我就说这三相的反应有点假过头了。大概是伺候那凡人女子太久,终于不用伏低做小,解脱了,又不敢教圣人知道心思,触怒于他。”
如此这般窃窃私语,三相虽然听到,也无可反驳,只得装作没听见,竭力捂着儒门密辛的盖子。
怎么澄清,总不能说这位“师娘”压根不是什么凡人,是魔君本尊吧?
他们师门已经够混乱了,师尊还为那位魔君不告而别心情不快呢,可不能这时候给师尊加把柴,还活不活了?
谢衍的白衣不加修饰,在耳房的静思堂中席地打坐。
他不知帝尊去向,识海的深潭对面,对方的元神活蹦乱跳的,识海也风平浪静的,就是传信没有回音。
显然是在搞大事,不想理他。
谢衍睁开漆黑的眼,双手置于膝上,却握住了摆在上面的山海剑。
他抽剑,剑锋一段寒光。
谢衍从容敛眸,心里明白殷无极为何没有制止旁人掳走“谢夫人”,甚至安排假死一事。
这是一个最好的发难理由。
“在吾东巡之际,仙门尽心竭力封印沧澜塔时,不但设计炸毁封印,还背刺于吾,对吾妻痛下杀手,甚至害其尸骨无存……”
山海剑的明光,照出圣人如霜雪的眉眼,此时却比剑更凌厉无情。
他淡淡笑了,越是温柔,越是让人毛骨悚然。
“如此恶徒,如何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