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你想用这个药做什么?”谢镜泊咬牙, 手上再次使力。
燕纾似是没想到他反应会那么大,一时间愣了一下。
他几乎从来没见过谢镜泊这般模样,仿佛并不是单纯的焦急与生气,似乎还隐隐夹杂着……些许恐惧?
而当这个表情落到他脸上时, 燕纾不可避免地心中微微一痛。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 试图扬起一抹笑意:“没什么, 这只是常规的一味药, 是我平常调理身体的用的……”
他一边说一边就想把药拿过来, 但谢镜泊攥着他手腕的力度极紧, 燕纾挣了一下没挣脱,眼眸转了转, 刚准备插科打诨地搪塞过去,忽然听到谢镜泊微冷的声音传来。
“你又想伤害自己, 是吗?”
燕纾一愣,心中下意识闪过一抹心虚。
他一时间以为谢镜泊知道他之前做的那些事,神情下意识慌乱了一瞬,无声地张了张口,仰起头试图解释:“不是,九渊, 我只是因为……”
“不是什么?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不是吗?”谢镜泊一字一顿地打断他的话。
他声音间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为什么一定要伤害自己, 若你告诉我……”
燕纾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他以为谢镜泊知道了一切,知道了他所有的谋划,知道了他隐瞒神志恢复的事, 知道了……他窝藏的一切心思。
他勉强扬起一抹笑意,轻声开口:“九渊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原以为面前的人会将所有这一切直接摊开,脚下微沉,已一瞬寻好了几个逃跑的位点。
下一秒,却看谢镜泊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失落,紧接着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你反正……从来都是不信我的,是吗,师兄?”
燕纾微微一愣。
手腕上的力度再次一紧,他听着谢镜泊咬牙,一字一顿低声开口:“反正你……从来都是不想活了的,那我为何还要去管。”
燕纾身子一颤,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
——不管……他了吗?
曾经心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梦魇和恐惧一瞬仿佛要倾泻而出,燕纾倏然咬住下唇,才勉强抑住喉咙间蓦然弥漫的血腥味。
他被谢镜泊冰冷以及沉默的神情一时间刺的晕头转向,没注意到那暗沉目光下隐藏的失落与难过。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却是一开口,便被自己嗓音间的沙哑吓了一跳:“我不是……”
攥着他的那只手忽然使力,燕纾一时不察,踉跄了一下,反而被往前带了一步,手掌下意识抵到谢镜泊胸膛上。
掌心下一瞬传来的急促、沉重的呼吸声烫的他心中有些发慌。
燕纾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他原以为谢镜泊会将一切都揭开,质问他目的为何,质问他是否一直在欺瞒他。
但下意识阖上眼,下一秒,却听谢镜泊沙哑又带着无尽疲倦的声音再次响起。
“把药……给我。”
他声音间似乎带上了一丝莫名的颤抖与祈求,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给我。”
燕纾一时间没想到谢镜泊还会找他要药,过了几秒,才慢半拍地抬起眼。
——他不是都不想救自己了吗?
燕纾喉咙间逸出几分血腥气,在一片混乱间,昏昏沉沉地想。
——为何还要找我要手中他认定了的“毒药”。
但在他反应过来前,手指却已然轻轻一松,那药丸便直直地落到了谢镜泊掌心。
“九渊说的对,是我错了。”
燕纾仰起头,眼眸熟练地弯起一抹笑意:“我并非不想活。”
——没关系,将死之人,活一天便是一天,罔论什么想不想的。
“只是一时间昏了头,没想明白。”
——无所谓,反正他这身体本就撑不了多久,能让谢镜泊少难过一点……也是好的。
燕纾桃花眼间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缩在袖子里的手却死死掐进掌心,努力压制着声音的颤抖。
他仰起头,语气轻巧地说着三句话中唯一的那句真话:“九渊以后可不能……不管我啊。”
房间内一片寂静。
谢镜泊手下意识将手中的药攥紧,蹙眉望着面前笑意盈盈的人。
燕纾眉眼间满是笑意,眼睫弯弯,完全看不出半分之前惶恐、无措的模样。
——只脸色依旧苍白异常,甚至连唇上也覆上了一层灰白,仿佛在勉强……掩盖着什么。
谢镜泊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张口还想说什么,却看面前的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着床栏慢慢坐了回去。
“我困了,九渊还有什么事情想要问我吗?”
他语气带笑,心中却疲累至极,脑中漫无目的地想着若谢镜泊真将一切问出,他便也……不再假装。
但下一秒,他却听谢镜泊低低开口:“……没有。”
床上的人微微一怔。
“噗”的一声烛火被蓦然吹灭,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菱花窗外漏进的月光漫过燕纾垂在床下的脚踝,竟似寒潭水般泛起粼粼波纹。
他似感到寒冷般,身子打了个颤,脚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下一秒,忽然感觉周身一沉。
谢镜泊一抬手,将搭在椅子上的狐皮大氅罩到他身上,人却仍旧站在门口,分毫未动。
燕纾抬起眼,听着谢镜泊带着些许压抑的声音传来:“你心智未复,今日又发了烧,不宜太过劳累,还是早些……歇息吧。”
燕纾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等他再回过神,只听到房门传来“啪嗒”一声轻响,房间内早已没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
另一边,隔壁三人的房间内。
“砰,砰,砰”几声剧烈的撞击声从一片寂静间蓦然传来,姜衍身子一颤,一瞬倏然惊醒。
“什么鬼——”
姜衍一时间以为是边叙巨大的呼噜声将他震醒。
他不明白明明睡前他也已经把销声术给边叙施上了,为何还会如此。
姜衍咬牙切齿地坐起身,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抬手就想要把边叙拍醒,下一秒却听一阵急促的“砰砰”声再次从旁边传来。
姜衍动作一歪,“啪”的一声,一巴掌直接打在了最远端明夷的屁股上。
“嘶——”
睡的正香的狼崽子眉头瞬间一皱,条件反射般一蹬腿,直接一脚踹到了身后四师弟小腿肚子上。
边叙睡的死沉,被踹了一下也只低低地“哼”了一声,胳膊一抬仿佛想要挥走什么,却蓦然一转身,一肘子直接顶到了姜衍肚子上。
一阵剧痛瞬间传来,姜衍瞬间弯下腰,神情一瞬扭曲。
边叙这书呆子力气极大,姜衍毫不怀疑他肚腹那块绝对已经青了。
他咬牙切齿地抬起眼,却看旁边两人早已又睡死了过去,呼噜声此起彼伏。
姜衍眉心跳了跳。
·
等房门打开时,谢镜泊一抬眼便正对上姜衍黑沉的脸色。
他蹙了蹙眉,看着面前穿戴整齐,一手却不着痕迹搭在腹部的人,有些迟疑开口:“二师兄这是……还未入睡?”
“现在是,子时三刻,你觉得我睡没睡?”
姜衍咬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眯了眯眼:“小师弟,你最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否则……”
他话还没说完,却忽然感觉一阵刺鼻的药味从面前传来。
姜衍蹙了蹙眉,下意识止住话语。
他低下头,目光正正落到谢镜泊倏然伸出的手掌间。
那上面有一颗通体乌黑的药丸,在烛火下散发着幽深的光泽。
姜衍皱了皱眉,不解抬眼:“这是什么?”
“这个药,劳烦二师兄帮我查一下,是何种成分,何种作用。”谢镜泊没有回答他的话,只低声开口。
那药丸散发的药味极其刺鼻,姜衍有些嫌弃地别过头,盯着对面的人:“这药是哪来的?为何要查?”
谢镜泊一点点抬眼,却恍若没有听到般,依旧顾左右而言他:“这到底是对身体有害的毒药,还是只是……调理身体的常规药材。”
“等二师兄查完后,我自会告诉二师兄。”
姜衍眉心轻轻动了动,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他盯了谢镜泊几秒,没有说话,只微微侧过身子让开了一个位置,径直转身向房间内走去。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
月光淌进药吊子翻涌的褐浪里,凝成片片银鳞。姜衍执蒲扇搅动雾气,混杂的各类中药味在外间弥散开来,一瞬像极了燕纾身上的味道。
——只是少了几分清润,多了一点沉闷。
谢镜泊回过神,无声地闭了闭眼。
几缕苦涩药味钻过茜纱帐缝隙落入内室,引的明夷在熟睡间打了个喷嚏,旁边边叙若有若无的呼噜声隐隐传来,熟悉自然的……几乎不真实。
药箱中的各种工具被姜衍在桌上一字排开,谢镜泊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在一片氤氲的薄雾间,看着姜衍拿出几根细长的针,一点点刺入那药丸,又蓦然放进一旁煮沸的沸水里。
他垂下眼,盯着那在水中上下翻浮的银针,蓦然想起之前燕纾生病银针入体时,似乎也是这般……疼的不停发颤。
燕纾从来是最怕疼,也是最能忍疼的。
他这个大师兄,从小最怕疼怕苦,却偏又没一次正经说过,每次都是一边口中吊儿郎当地抱怨着,一边借着这个机会笑意盈盈地接近他,试图躺到他身上占个便宜。
弄的谢镜泊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装疼骗柔弱,只是燕纾惯用来逗弄他的一贯伎俩。
直到某次燕纾重病昏迷,谢镜泊终于猝不及防地看到,原来那张脸失了一贯伪装的笑意,是那般苍白虚弱。
毫无意识的人蜷缩在床上,浑身都疼的发颤,脊骨在素绢中衣下绷成欲折的弓,冷汗顺着颈侧青脉滚落,在枕上洇出暗色蝶痕。
明明白日里还斜倚在床上捧着一碗汤药,笑嘻嘻地骗他说“尝口青梅便不苦了”,此时唇边却黏着干涸的血痂和咬碎的安神香残渣——是他痛到极点时,无意识咬破的舌尖。
【他真正难受的时候从来不会说,只有觉得自己已经熬过去了,才会将这些事当做玩笑般说出来,展露出一点端倪。】
旁边的师父似乎看出来他的怔然,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头顶,安抚般揉了揉。
谢镜泊身子轻轻一颤,他有些恍然地抬起头,声音一瞬发紧:【可……为什么……】
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谢镜泊下意识回过头,正看到三寸长的细针生生没入穴道,针尾缀着的朱砂坠子随着战栗起伏摇晃,像雪地里将熄未熄的残烛。
谢镜泊身子下意识一颤,似乎也疼极了般,控制不住踉跄后退了一步,正正撞到自家师父怀里。
他怔怔抬眼,下一秒,却看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也慢慢睁开了眼。
燕纾涣散的目光疲倦地游离几息,似乎意识仍旧混沌,但落到谢镜泊身上时,却蓦然聚集出一抹笑意。
【九渊……】
他低低的发出气音,灰败的唇瓣开合,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但露在锦被外的手指却忘记了遮掩,仍痉挛着撕扯,指节泛白如即将碎裂的冰凌。
谢镜泊泛红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下意识想要抬步上前,忽然却感觉肩膀一沉。
【怕你担心,怕你难过,怕你看到他病重虚弱的一面心生惧意……】师父平缓的声音传音入密,蓦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谢镜泊脚步霎时一顿。
他倏然转过头:【可是我不在意——】
【他在意。】师父垂下手,无声地在他头顶揉了揉。
【宿泱他,不想只被你当做一个病人。】
谢镜泊神情一愣。
床上的人方才只是一时痛极的回光返照,此时力竭神消,又疲倦昏睡过去。
谢镜泊转过头,呆愣地望着床上人失了血色的脸庞,神情一时怔然。
【他不想你知,那你就当做不知,小渊。】
师父和缓的声音从头顶再次传来,谢镜泊回过神,慢慢上前一步,一点点半跪在床头,小心将燕纾方才挣扎间,无意识垂落床侧的指尖一点点捂到掌心。
他刚开口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听到身后师父的声音再次传来。
【但你需要分清,那些是他的伪装,还是他难得一见的……真意。】
【别让他难过,小渊。】
半跪在床边的人小心翼翼将那冰冷的指尖捂热,认真地点了点头。
肩膀上的力道终于一松,谢镜泊回过头,只看到了自家师父蓦然远去的身影。
·
——但是师父……我如今好像有些分不清了。
谢镜泊垂下眼,将控制不住有些发颤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我好像……已经让他难过了。
面前的药盅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谢镜泊倏然回过神。
他抬起头,看着姜衍将那银针小心挑出,放到手帕间,用灵力仔细辨别着什么,眉心一点点蹙起。
谢镜泊等了好一会儿,见姜衍手中的动作已停,却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上前:“是有什么问题吗?”
姜衍回过头,神情晦暗莫名,只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镜泊似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心中蓦然沉了下去。
“所以这药……是对身体会有所损害吗?”他低声开口,一时心绪复杂。
——不知是该庆幸他确实猜对了,还是生气燕纾真的又……不顾自己身体。
下一秒,却看姜衍微微摇了摇头:“不是。”
谢镜泊愣了一下,脑中一时间一片空白。
——不是?
——那他岂不是,误会燕纾……
他踉跄了一步,几次张口,声音仍控制不住有些发颤:“那这药就是没问题——”
“这药有剧毒。”
姜衍低声打断他的话。
“吃下去不止会对身子有损,几乎可算是能够……一击毙命。”
谢镜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姜衍将手帕上捧着的银针轻轻一旋,一道轻微的破空声划过,那银针瞬息没入旁边窗台上一盆草木间。
不过瞬息,那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木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枯萎,翠色欲滴的绿叶霎时一片焦黄。
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
姜衍慢慢放下手。
“这药丸中有好几味剧毒混杂,有几种成分我如今都不能确认,但可以确认的是,绝对是毒性极烈、世所罕见的药物。”
姜衍抬起头,望着谢镜泊,直接了当地开口:“这药你是从师兄那里拿来的吧?”
谢镜泊沉默一瞬,微微颔首。
“他想要服用的……是这个药?”姜衍蹙眉,看着谢镜泊再次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他若是真的吃的是这个药——”
姜衍眉心紧拧,刚准备开口说什么,忽然听到客栈外传来一阵喧闹与骚动。
两人的声音同时一止,姜衍蹙眉,下意识往外一看,只见原本被墨色笼罩的镇上不知何时亮如白昼,仿佛那万盏灯火一刹那间重新点燃。
仔细一看却是——
“怎么了……是万灯节还没结束……”
迷迷糊糊终于被吵醒的明夷,揉着眼上的黑色纱布摇摇晃晃走来,下一秒却听姜衍微沉的声音传来。
“不是。”
“是起火了。”
——那镇上所有原本精致靓丽的纸灯,一瞬全部化作熊熊火光,几乎照亮了整片天际。
明夷的神情也倏然一愣:“怎么会——”
“镇上有魔气。”旁边一直一言未发的谢镜泊忽然沉声开口。
他盯着窗外,在寻常人肉眼看不见的天幕间,正有无尽的魔气不断聚集:“四角涌起,在逐渐向镇内聚拢、蔓延……”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一边抬掌击碎了姜衍方才下的销声术,一边直接向外面跑去。
“叫边师兄起来,尽快掩护镇上的人撤离——”
“你去哪——”明夷下意识开口,忽然有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也变了,“大师兄!”
谢镜泊已闪身落到了燕纾门前。
他顾不得许多,“砰”的一掌直接将门栓震断,迅速走入房内。
一阵凉风蓦然扑面而来,房间的窗户大敞着,如水的月华洒落床榻,纱帐随风轻飘,但床上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镜泊脸色瞬息阴沉的可怕。
身后紧随而来的明夷被他身上骤然爆发出来的灵力威压压的身形一个踉跄,下意识将手中的铁棍往前一拦,才终于感觉松快了些。
他侧过头,耳尖动了动,倏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也一瞬沉了下来。
“大师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