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俞臣宇称呼齐子晗的时候,用的是“你”而不是“您”。
守在齐子晗身前的救援军都听到了俞臣宇的那句问话，可因为他的嗓音实在太过嘶哑，所以他们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是,齐子晗确定他用的是“你”，然后其实有点高兴。
这说明，在俞臣宇的内心深处，并没有因为雌尊雄卑的社会环境就看低自己。
齐子晗并不讨厌别人对他使用敬称,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享受的。
但他不喜欢俞臣宇也像别人一样用“您”来称呼他，仿佛俞臣宇是他的侍从，而不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
连自己的人格都无法掌控的人,要如何相信他的感情是真实而纯粹的？
如果齐子晗想要的只是一个听自己话的侍从，那么,相信在这个世界里能找到很多。
别说侍从,连愿意跪舔他,给他当狗的人估计都能找到一堆。
救援军在没有损失任何一个人的情况下，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幸存的探索军救出了空地。
被围困在空地上战斗了整整三天的探索军又回到了那片走不了直线的森林。
这里充满了古怪，但没有畸变体。
他们暂时安全了。
救援军给他们提供了水、食物,还有治疗。
霍千宸释放自己的精神体，体态修长的蓝河蜻蜓在空中飞了一圈，洒下星星点点青蓝色的光。
俞臣宇胸口的伤愈合了,探索军被砍断的肢体重新长了出来。
确定不会再有危险后,齐子晗轻声开口，对身边的救援军说：“你们去忙吧,不用管我。”
救援军应着，收起盾牌跑向了需要帮助的伤兵。
霍千宸走到俞臣宇身侧,递给他一壶水，然后往齐子晗的方向看了眼,困惑道：“不过去吗？”
俞臣宇接过水壶的时候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口后说：“我太脏了……再说吧。”
他现在满身血污，气味可想而知，根本没有勇气进到齐子晗半径五米以内。
他回答完霍千宸的问题，没有给他再次提问的机会，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同样的问题他问过齐子晗，可齐子晗的回答根本不能算回答。
他只能寄希望于从霍千宸口中听到一个更加真实的答案。
是因为莫逸海判断这次的任务需要齐子晗的力量？
然而霍千宸的回答是：“他想来就来了，你说为什么？”
俞臣宇皱了下眉：“元帅不拦？”
“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据说他派人拦过，没拦住。”
霍千宸没有像祝云琦那样直接询问过莫逸海，但是军部内部的消息总是流传得很快，他多少听到了一些齐子晗的“光辉事迹”。
比如，齐子晗的反侦察能力之强，让第一个发现他的老兵都吃了一惊。
比如，派去拦截他的护卫军原地反水，被元帅丢进了大牢。
再比如，有八个原本打算阻止他的军雄，最后非但没能阻止，反而一路将他护送到了第一军事研究基地，仿佛被洗脑。
听闻这些事的时候，霍千宸的反应是这样的——
“不愧是齐子晗大人。”一脸欣赏。
他倒不是不担心齐子晗的安危，但他尊重齐子晗的想法，并欣赏着他把想法付诸行动的勇气。
大话谁不会说？
军部有多少人想找俞臣宇打一架，以证明自己并不比俞臣宇弱？
可是有多少人真的找他打了？
齐子晗想亲自确认俞臣宇的安危，就真的来了，并真的进了风险未知的12区。
他大胆的想法，把想法付诸行动的勇气，还有他的行动力之强，都让霍千宸十分欣赏。
或许这就是女王蜂吧。
余光注意到齐子晗往这边走来的身影，霍千宸抬手按了下俞臣宇的肩膀后，转身离开。
俞臣宇还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本能地想叫住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欲言又止，沉默地站在原地，愣是不敢转身往后看。
直到齐子晗走到他身后，幽幽地开口：“当我不存在是吧？”
俞臣宇认命地转身面向齐子晗，却只和他对视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并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妻主大人……”
他不希望被齐子晗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所以才一直背对他。
可现在，齐子晗就在他眼前，和他的距离不超过两米，他的一切都暴露在了齐子晗的视野里，无处可躲，无所遁形。
最终也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微弱的道歉：“抱歉，我现在太脏了，所以……”
“我又不碰你，你是跟我说句话就会把我弄脏怎么的？”
齐子晗虽然没有洁癖，但也确实不想随随便便弄脏自己的手，或者衣服。
所以，虽然和俞臣宇离得很近，但他没有任何要伸手触碰俞臣宇的意思。
反正，就算不碰，眼前这个人也不会逃走，更不会凭空消失。
从远远看到俞臣宇的那一刻起，齐子晗的心就定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枚旋转着逃离的硬币，又一次被自己的食指摁在了指面之下。
是正面还是背面清晰可见。
除非拿手去翻它，否则不会改变任何结果。
虽然此刻的俞臣宇看上去十分狼狈，但齐子晗心情愉悦。
因为他的目的达成了。
他这趟“旅行”的收获，对得起他支付的代价。
就像用接受范围之内的价格拍到了一件自己志在必得的藏品。
他没有不开心的理由。
和他比起来，俞臣宇的心情就复杂多了。
首先，见到齐子晗，他肯定是开心的。
可为什么是在这里？
得救了，他松了口气，可他还不知道要怎么从12区出去。
他真的很怕齐子晗陪他一起困在这里。
另外就是……
被看到了这么狼狈的样子，总觉得有点羞耻。
为什么被别人看到这幅样子，他不会有任何感觉，唯独被齐子晗看到，他会羞耻得恨不能原地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因为他一直低着头的缘故，想要看清他的齐子晗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往他靠近了一步。
俞臣宇完全是本能地后退，想要跟齐子晗保持至少两米的距离，以掩饰身上血污的腥臭。
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又被拉远，齐子晗不满地眯起眼：“你再退一步试试？”
听到这句话，俞臣宇当即止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
齐子晗终于成功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一米之内。
如此近的距离，他看见了俞臣宇紧抿的唇。
他看见了俞臣宇滚动的喉头。
他看见了俞臣宇微微颤动的眼睫。
所有的细节，都显示着俞臣宇此刻内心的波动。
这个被军部大多数军雄称作铁血将领，好像没有痛觉也没有感情的人，在他面前，根本筑不起那道名为铁血的高墙。
齐子晗满意地扬起唇角，放柔了声音：“需要我给你做个精神安抚吗？”
俞臣宇张了张口，因为嗓音的嘶哑，没能第一时间发出声音。
然后就听到了齐子晗的下一句话：“求我。”
俞臣宇抬眸，眼神有些茫然，就像没反应过来齐子晗说了什么。
齐子晗比他低一个头，这么近的距离，需要仰头才能和他对视，气势上却只强不弱。
他看着俞臣宇，心情愉悦地，一字一顿地开口：“求我，我就给你做。”
齐子晗觉得自己这一路奔波，都是为了俞臣宇，还不让他对俞臣宇撒个娇了？
俞臣宇是没听出来他这话哪里像撒娇了……不过也不觉得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什么问题。
他家妻主大人，千里迢迢赶过来救了他一命的妻主大人，完全可以对他提更过分的要求。
可是不行。
现在不行。
“妻主大人，求您……暂时不要给我做精神安抚。”俞臣宇垂下自己的眼睫，说了这样一句话。
“嗯？”意料之外的回应让齐子晗愣了一下。
俞臣宇侧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越来越轻：“不要在……别人面前。”
其实现在的俞臣宇是需要精神安抚的。
被困在12区整整一周，不吃不喝连续战斗三天三夜，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差，对身体的掌控力也明显变弱了，连脚步都十分虚浮。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让齐子晗当着别人的面给他做精神安抚。
两次精神入侵，两次不受控的冒犯。
此时此刻，精神更加脆弱的他，更没有信心控制好自己的对齐子晗的那一点私心。
齐子晗看到他侧头躲避的动作，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强行入侵俞臣宇的精神世界，强行给他做精神安抚。
管他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就为此付出代价。
可最终，齐子晗也没有这么做。
俞臣宇是他名义上的伴侣，他不允许自己名义上的伴侣在别人面前难堪。
这丢的不仅是俞臣宇的脸，还有他的脸。
俞臣宇可以满身伤痕，但不能在人前展露身体和欲望。
前者是功勋，后者只会让人看了笑话。
俞臣宇抬眸看着齐子晗一言不发离去的背影，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齐子晗离开的时候，顺手掏去了他心脏的一部分。
他很不安，他怕齐子晗生气了。
他想追上去，却又不敢，麻烦得连自己都忍不住鄙视自己。
最终，他没有追上去，而是从救援军提供的物资里取出一条毛巾，用水润湿，默默地擦掉了自己身体表面的血污。
至于军装上的，他就没办法了。
齐子晗站在距离俞臣宇五米远的地方，交叠着自己的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救援军救助那些死里逃生的探索军。
偶尔有探索军向他表示感谢，他会牵起唇角，扯出一个友好的微笑，点头予以回应。
俞臣宇远远地看着，胸口有点闷，分不清这种感觉是因为消耗了太多体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霍千宸走了一圈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奇怪地问他：“你们怎么了？”
他还以为那么恩爱的两个人，分开一周重新见到彼此后会有很多话想说，没想到才接触了两分钟不到就又分开了。
别是吵架了吧？
“没什么。”俞臣宇淡淡地回了这三个字，然后一边远远看着懒得理他的齐子晗，一边低声询问，“你们是怎么找到那片区域的出入口的？”
“出入口吗？”霍千宸沉吟了一下，“我们只是单纯地顺着齐子晗大人指引的方向走。”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意识到了，探索军被困在了那片到处都是畸变体的区域。
如果这次行动，齐子晗没有一起跟来，那么，别说救援第二军了，连第三军都有可能全军覆没在那片可怕的区域。
霍千宸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畸变体，它们是怎么形成的？
它们会源源不断地出现，还是像别的高风险区一样，杀光就没了？
只是，即便杀光了高风险区所有的畸变体，高风险区仍是高风险区，因为它们仍有着生成畸变体的能力。
今天之前，霍千宸遇到的畸变体，大多都是由活生生的虫族畸变而成。
原本虫族虫的特征只会体现在精神体上，身体还是人类。
可在畸变后，身体也会出现虫的特征，并且意识混乱，无法沟通。
失控和畸变，说不上哪种结局更好一些。
一个是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对身体的掌控力一天不如一天。
一个是在高风险区待久了，会逐渐变成没有意识的怪物。
两者很像，也都很痛苦。
如果可以，霍千宸不想迎来这两种结局中的任何一种。
“12区比以往任何一个被发现的高风险区都要危险，有太多意料之外的因素。”霍千宸说，“不能久留了，最多休整十分钟，我们就得出去。”
俞臣宇“嗯”了一声，没有异议。
于是，十分钟后，两支军队所有人都在救援军领航员的指引下离开了12区。
齐子晗徒有方向感，但在这么一片放眼望去到处都一样的森林里，并不能记住行进的具体路线，所以回程的路上没发挥太多作用。
他走在俞臣宇身侧，俞臣宇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得跌跌撞撞，齐子晗偶尔会将自己的视线转向他，但从头到尾没向他伸出过自己的手。
走在齐子晗另一侧的军雄对着齐子晗一顿夸：“齐子晗大人，这次多亏了您，您救了我的命！如果不是您来得及时，我一定会死在这个鬼地方！真的很感谢您！”
齐子晗侧头看向那名军雄，淡淡地开口询问：“你有妻主吗？”
“呃，有的。”
“那么，回去之后让你的妻主给你做精神安抚，我不安抚已婚雄虫。”
“好……”那名军雄应着，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落。
他话音未落，另一名军雄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身后，凑到齐子晗身前，有些兴奋地说：“齐子晗大人，我单身！我还没提交过结婚申请！”
齐子晗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然后说：“深层安抚10万星币，浅层安抚1万星币，好好考虑一下要做哪个。”
“欸？”
非S级军雄并不知道齐子晗收费给S级军雄做精神安抚的事，听到要收费，第一反应是懵逼，从懵逼中缓过来后，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您的意思是……只要给钱，就算不跟您结婚，也能得到您的精神安抚？”
他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周围其他的军雄也都向齐子晗投来了或震惊或期待的视线。
齐子晗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觉得这一次任务过后，需要他做精神安抚的雄虫可能会很多，他不一定安抚得过来，于是说：“回去后先做个体检，等我看了你们的体检结果再说。”
等看了这群人的体检结果，他再决定是给所有人做一次不入侵精神世界的浅层安抚，统一收费，还是怎么样。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和这些军雄交流的时候，俞臣宇一直盯着他的方向，眼神有点复杂。
俞臣宇知道这些军雄现在很需要精神安抚，如果有雌虫愿意给他们做精神安抚，他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可这位雌虫偏偏是齐子晗，他的妻主大人。
嫉妒。
嫉妒到发疯。
嫉妒到恨不能扛起齐子晗就走，让他远离所有的雄虫。
那个军雄敢不敢不要离他妻主大人那么近！
那个军雄废话可以再多一点！真想把他的嘴堵上！
那个军雄——该死！
眼看一个军雄想要抬手去拍齐子晗的肩，俞臣宇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过去，“啪”的一下打掉了对方的手。
“啊！”军雄吃痛松手，抬眸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多不妥，连忙道歉，“对不起，俞臣宇上将，齐子晗大人给我的感觉太像战友了，所以……冒犯了，对不起，齐子晗大人，对不起。”
齐子晗其实并没有意识到对方试图触碰自己，但是听到“啪”的那声，再转头看到那个军雄捂手的动作，他就什么都知道了，视线落在俞臣宇身上，唇角微微扬起：“没事，看在你没真的碰到我的份儿上，原谅你了。”
言下之意——如果真的碰到了，他是会生气的。
他可是为了避免弄脏手和衣服，连俞臣宇都没碰。
俞臣宇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给了齐子晗周围所有的雄虫一个警告的眼神：“我家妻主大人不喜欢别人随便碰他，都记住了。”
大家能说什么？只能说“是”。
听到回答，俞臣宇满意了，然后本能地回头看了眼身侧的齐子晗，对上他的视线后，又仓皇挪开。
齐子晗好笑地看了他一会儿，也将视线转向了前方，边走边问：“身上还有伤吗？”
“没有。”俞臣宇低声回答。
他回复齐子晗时，语气里全然没有刚才的凌厉，甚至称得上温顺。
“饿吗？”齐子晗又问。
“还好。”俞臣宇回应着，顿了一下后补充道，“等回了军营，给你做好吃的。”
齐子晗没有回应他的这句话，自顾自地问：“累吗？”
“还好。”俞臣宇依然是这个回答。
但是，齐子晗还不了解俞臣宇么？
俞臣宇不会撒谎，但也不想让他担心。
所以，如果他真的不饿也不累，会直接回复“不”。
他回复“还好”，说明他既饿又累。
不过这种事，光用看的就知道。
俞臣宇的外伤已经被霍千宸的特殊能力治愈了，却还是走得跌跌撞撞，无法控制身体的平衡，说明他的体力已经支撑到了极限。
而齐子晗，明知道这一点，依然没有伸手搀扶他。
毕竟，这不是还活着吗？
这不是还能走吗？
可他的视线总会在不经意间转到俞臣宇身上，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过去了一样。
终于，在天色暗下来之前，一行人离开12区，抵达了距离最近的军营，也就是那个帝国第一军事研究基地。
进了基地，俞臣宇走了几步后，意识到齐子晗一直跟着自己，不得不出声提醒：“这里六个人一间房，都是雄虫，雌虫来可能……不太方便。”
“这样啊。”齐子晗还以为俞臣宇身为上将有单独的房间呢，不过仔细想想，这里并不是第二军的地盘，而是第四军的地盘，所以他和其他军人一个待遇倒也正常。
但是，齐子晗不想他跟别人住一起。
“那你来我房间好了。”他说着，转身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俞臣宇欲言又止，见他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最终还是认命地追上了他。
那个房间里有没有浴室？
浴室的门是透明的还是磨砂的？
有没有换洗衣服？
——这些问题，他现在都没空思考。
他仅仅是，齐子晗希望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而已。
齐子晗脚下生风，几步就来到了自己的房间前，用钥匙打开门锁。
房间还是他离开前的布置，他的行李箱好好地靠墙放着，没有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
房间不算大，浴室更是狭小得仅能容纳一人。
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都有。
齐子晗走到床边坐下，总算能解放自己的双腿了。
天知道他这一路上多想找个人背他，或者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会儿，但因为在乎形象和嫌脏，最终还是咬牙坚持到了这里。
俞臣宇顺手关上房门，看了眼浴室的方向：“我先洗澡？”
齐子晗点了下头：“你洗吧，等你洗完，给你做精神安抚。”
他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俞臣宇走向浴室的背影，戏谑地加了一句：“在这里做，就没关系了吧？”
俞臣宇脚步一顿，最终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摸进了浴室。
声音很轻，很淡，可耳朵迅速地红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