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包括舒中校在内的士兵全傻眼了。
“放开他!S614!”舒中校大喝着,却没人敢再开枪,也没人敢上前,战斗力的差距很明显,是他们完全没办法逾越的鸿沟。
温故根本不理会身后的威胁,也不怕那些枪口,他骑在那名士兵的身上把他死死压住。
短短的几秒钟,他放弃了挣扎,又或许已经死了。
温故呼吸凌乱而急促,浑身火烧火燎地发着烫,那股只在教堂婚礼时出现过一次的陌生感觉再次侵袭了他的身体,他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维,卡在人脖子上的手不断打颤。
“咔哒。”手丨枪保险被打开的声音。
滚烫的额头忽然被冰凉的枪管抵住。
温故被凉意刺激得哆嗦了一下,缓缓抬眼,眼尾赤红逐渐退去,眼角却还挂着泪。
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大热天也穿着很长的深色外套,身材修长挺拔,眉眼锋利冰冷到近乎于无情,像一根永恒屹立不倒的撑天石柱。
戴着熟悉白手套的手里举着枪,近在咫尺的食指扣在扳机上,他相信,只要自己稍有动作,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温故看清了他的表情,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两片树上簌簌发抖的叶子,眼泪也随之落下。
“宋海司……”
“放开他!”宋海司的声音和外表一样冰冷。
温故愣了愣,迟钝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正卡住别人的脖子,赶忙烫到了似的松开手,留下四根清晰的暗紫色指印。
“不,不是……”他慌乱摇头,哀求地看着宋海司,“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真的……”
宋海司面无表情,枪口往旁边偏了一下,示意他下去。
温故没动。
他盯着那名士兵乌黑发紫的脸和他嘴角溢出来的血,语无伦次:“我,我救他,我现在污染他……他不会死的……”
说着,两根藤蔓贴着他的手臂滑下来。
“住手!”宋海司的枪口重新指住他的额头,低喝,“到一边去,不准碰他!”
藤蔓停住,温故充满绝望的眼睛泪汪汪看着他,他瞥到他的表情,面颊抽搐一下,无动于衷。
张尧慌里慌张地从大铁门里钻出来,嘴里一边念叨着“卧槽卧槽”,一边跑向温故。
他刚刚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好一通回忆,终于想起来是被温故拿走了,这才出来找他。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眼前明显是捅了天大的篓子,他用力把温故从人身上拖下来,想骂他,又因为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不知所措。
“总巡查……”他急火攻心,嗓子都哑了。
“给他铐上,S级。”宋海司的枪依旧顶着温故的额头,像是怕他趁机反抗。
“啊?”张尧为难地看了看温故,又看了看宋海司,还是跳着脚跑去车里拿手铐了。
宋海司又命令傻愣在原地的舒中校:“叫救护车。”
他坚决不看温故的眼睛,这让温故第一次感觉孤立无援。
等张尧拿着手铐跑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跪跌在碎石遍布的地面上。
–
黑暗能让人忽略时间的流逝,尤其是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吃东西的人。
周围是不见五指的黑暗,几乎绝对的安静中,人会感觉自己的呼吸格外粗重,偶尔会有风从上方的排风孔中渗进来,风扇叶片吃力的呻丨吟会取代他的呼吸声。
每当这时候,温故就会用力吸几口气,好让自己在下一次寂静中气息不那么明显。
他一直徒劳睁大眼睛,可这间牢房里仅有的光源就是他手铐上的红色指示灯,什么也照不亮。
红色代表“锁定”。
背上受了伤,对别人来说或许是能要命的伤口,但对他来说,只是很疼而已,本来连疼痛感也不会很强烈,但因为手铐限制住他的污染能量,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
他不在乎流血,也不担心伤口感染,他麻木了。
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差点杀死一个人类,当着宋海司的面。
那个人类士兵要杀他,他认为自己有理由反击,但好像所有人给他的答案都是“不可以”。
就连张尧也报以不赞同的苦笑,那肯定是自己做错了,他想。
从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起,他的脑子就一直是空白状态,这段时间在牢房里,那些仿佛丢失的记忆一点点回笼,让他坐立难安。
他记起城门口他行凶的那一幕;
他记起那些士兵投向他的或畏惧或憎恨的眼神;
他记起他问张尧“刚刚逃出城的人被打死了吗”,张尧说没人死;
他记起阮圆婷哭喊着要给他先治伤,被瞿盛强行拉走;
他记起陆兹骂他是人类的叛徒,要当场毙了他,宋海司像保护阮圆婷和傅澄澄时那样拦在他面前,跟陆兹针锋相对;
他记起宋海司眼窝很深,脸很白,比下雨在他家留宿那天还要白;
……
温故突然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屏住呼吸,心情复杂,像是终于等来了答案揭晓,又像是面对更加未知的深渊。
一声蜂鸣跟着几声机械锁打开的声音,眼前出现一道雪白的光,温故难以适应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到面前站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军方士兵。
“S614,出来!”
温故跟着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安全起见,他们步行爬了22层楼梯,进入一间被金属包裹着的审讯室。
他被安置在通电的铁椅子上,早有人在对面的审讯桌后等他。
陆兹带着一名少将坐在对面长条桌的左侧,而宋海司带着奚风光坐在右侧。
宋海司冷淡的目光扫过温故背后触目惊心的伤时,搁在桌上的手指不知不觉蜷缩起来。
他隐忍地质问陆兹:“你不是说会给他处理伤口?”
陆兹阴鸷地盯着他,冷笑:“宋海司,我的人现在还躺在重症病房里靠呼吸机苟命,就让他受点罪怎么了?”
宋海司瞥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再没说什么。
陆兹把本子没好气地拍在桌子上,侧头看向斜上方的无死角监控,问:“叶先生,可以开始审讯了吗?”
“开始吧。”叶雷的声音回荡在审讯室里。
原来是审讯啊……
审讯?!
温故害怕地把头埋进胸口,不敢抬头,生怕跟宋海司对个正着。
他闯祸了,真的闯祸了……
陆兹开口:“S614,三天前跟你一起进城的是什么人?”
温故的睫毛小幅度扑扇一下,咬住下唇。
他一定会守口如瓶。
别说是徐西霜不愿意出面,事情闹大到这个地步,他就算出来也只会变成另一个自己。
“你勾结其他的污染物,想帮他混进城,一定是动机不纯,你们的目标是R城还是整个泰川?你这个叛徒!”
任谁到看得出,陆兹喊出“叛徒”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明显是看向宋海司的,充满嘲讽的嚣张气焰直冲脑门。
温故终于开口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不是叛徒……”
陆兹追问:“那你说,那天跟你在一起的是谁!”
温故再次低下头:“我不能说,但他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叛徒……”
陆兹咄咄逼人:“既然不是坏人,那你为什么要反抗?还差点杀了一名军方士兵?”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想到那天伤者的样子,温故颤抖着声音一个劲道歉,“对不起,我想解释的,但他打伤了我,还毁了我的翅膀,我失控了,对不起……”
“噗,失控?你失控?”陆兹转向宋海司,“这就是你打包票无害的人?啊不,污染物!宋海司,他可是个S级污染物啊!你他妈疯了吗?还有评估部门,吃屎的吗?这样都能失控的怪胎也敢判定无害?也敢让他进主城?你们一个个都在想什么呢?他是强大,他强大是为了弄死人类的,傻了吧?!”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冷下脸再次转向温故:“好,打伤士兵的事我暂且不追究,但今天你必须把你的同伙交出来,否则,S级污染物会受到怎样的处置,你知道的吧?”
他顿了顿:“就算不知道,你们总巡查也在这,你问问他,他肯定知道。”
简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阴阳怪气的机会。
宋海司深深吸了一口气,问:“温故,告诉我们那个人是谁,说清楚就没事了。”
温故偷瞄了他一眼,摇头:“我不能说。”
不可能没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宋海司像是在叹气:“为什么不能说?”
温故更加用力摇头:“就是不能说!”
陆兹彻底失去耐心,拍桌子站起来:“妈的!自从这小混蛋出现,又是污染潮又是集体异变,宋海司,你相信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吗?你清醒点行不行!外面民众全是在反对你的,你图什么啊?!”
这话让温故心里更加难受,怔怔地看着宋海司。
人类又开始讨厌自己了,连带着,连宋海司也一起讨厌了。
宋海司当然不会接陆兹的废话,他抱胸看着他,像是在看小丑。
当着叶雷的面,陆兹不好对他发作,绕过桌子来到温故面前,恶狠狠地盯了他片刻,又不动声色地绕到他身后,猛一脚踩在他的背上。
疼痛来的猝不及防,温故闷哼一声,差点叫出来。
奚风光“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宋海司皱起了眉。
皮靴碾压下,粘稠的血在早已被染成褐色的制服上晕开,温故憋住一口气,脖颈弯出痛苦的弧度,把额头死死抵在握紧的拳头上,不间歇的剧痛让他浑身都在发颤。
短短几秒钟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陆兹的脚终于拿开了,温故吃力地抬起头,袖口被额头上的冷汗洇湿了一大片,那口气也终于吐了出来。
陆兹并没打算放过他,他又摸出一把匕首,在温故面前晃了晃,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子。
匕首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照得他鼻梁上的旧伤疤稍稍发着亮,陆兹居高临下地威胁:“说,那个人是谁?现在在哪?不说的话,下次落在你伤口上的就是它了!”
温故盯着尖锐的匕首顶端,咬紧嘴里的肉,依旧摇头。
“不见棺材不落泪!”
陆兹咒骂一声,毫无停顿的,匕首猛地刺向他血流不止的伤口。
森寒的气息直冲污染物最敏感的脊椎,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但预期中的刺痛并没到来。
回头一看,发现宋海司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们身边,好看的手指牢牢按住了陆兹的手腕。
“陆总,别太过火,让你发泄两下,差不多就行了,他还是我们巡查处的人。”
“宋海司,你这个时候还护着他是吧?”陆兹愤怒地喷出一句话,却还是撤回了匕首,“我看不让他见识见识军方的审讯手段,他不会老实!”
“呵,军方的审讯手段?那个女人也见识过,你问出什么了?”
那个女人,尹韵,琼·雷思丽的舅母,至今杳无音信,凭一己之力把整个泰川军方钉在了耻辱柱上。
陆兹恼羞成怒:“我早晚抓住她!等着!”
宋海司报以一声冷笑。
就在这时,有人进门报告。
“报告,城门口来了一个人,呃……污染物,他说他叫徐西霜,原来是泰川的一名生物学家,他就是那天跟温故在一起的朋友,请求进城说明情况。”
徐西霜?
审讯室里的五个人同时愣住,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一样。
那名始终跟在陆兹身后寸步不离的少将惊讶地张大嘴巴:“徐西霜?泰川首席植物学家?他不是失踪了吗?当时科研所还请我们军方外出巡逻时顺便帮忙找一找,找了几个月都没一点消息,他竟然没死?”
陆兹捕捉到温故瞬间变化的脸色,像是明白了什么,又没完全明白,粗犷的眉毛蹙在一起。
温故含泪盯着宋海司,像是魔怔了一样,不停用苍白的声音辩解:“宋海司,我不是叛徒……不是……”
宋海司抿了抿唇,费力地从他脸上收回目光,看向奚风光,微微向门的方向偏头。
“哦,哦哦!我去看看!我车上有污染物用的手铐!”本来没太搞清状况的奚风光醍醐灌顶,跳起来冲出门。
不能让军方抢了先!
宋海司坐回椅子上,不时看一眼手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终于被推开,奚风光带着一个身穿巡查处制服、头上顶着两条蜗牛触须的中年人走进来。
他的目光快速巡视一圈,看到温故时整个人变成了一块木头,只坚持了十几秒,眼泪就止不住了。
相互陪伴了三年的小家伙,竟然为了保护他伤成这样。
“你怎么那么蠢啊!”徐西霜跺着脚骂他,“既然跑不掉,你就告诉他们是为了保护我好了呀!哪怕帮他们来抓我都行,你这是干什么呢?!”
温故也哽咽了:“你的老朋友们会笑话你的,你还说不想让徐醒看到你这样……”
“傻子吧你!”徐西霜没想到自己胡说八道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这么清楚,登时眼泪狂飙,用被铐住的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都怪我!我真是个混蛋!可你怎么那么傻呢你……”
温故哭着问:“你不是很在意的吗?”
“谁他妈在意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懂不懂啊!你白在人类世界呆这么久啦?!”徐西霜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绪。
他转身面向审讯桌,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对陆兹说:“我叫徐西霜,三年前误入污染区,一直被温故保护着活到今天,上个月从陨石砸出的口子钻出来的,我不想留在城里给你们添麻烦,所以一直待在野外,这次进城是我求他带我偷偷看一眼儿子,我儿子徐醒,目前是泰川研究所33层的研究员,你们可以去查证,我和温故从没想做任何危害人类的事!”
陆兹深呼吸,示意手下把温故带走,换徐西霜坐上去。
温故很担心徐西霜,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他身上,临出门前,他说:“他很弱,不抗揍的,你们别打他行吗?”
没人回答,每个人都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就连远隔几十公里的统治者叶雷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温故被暂时关到隔壁房间,有四个枪口指着他。
他习惯了,上次在研究所也被这样对待过。
过了一会儿,宋海司走进来,挥手示意看守他的士兵出去,四名士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没违背总巡查的意愿,离开了房间。
宋海司盯着他低垂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用鼻子发出一声轻叹。
温故抬起脑袋,用亮晶晶的目光望回去。
他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身上灰扑扑血淋淋的,看起来像只打架打输了的小狼崽,可怜得让人心疼。
“疼吗?”宋海司问。
温故摇摇头,又有点想哭了,除了妈妈刚去世的那几天,他还从没哭的这么惨过。
他脸上浮现出委屈,让他显得更惨了,宋海司无奈地蹲下,帮他理了理纠在一起的头发,跟徐西霜说了一样的话。
“怎么那么傻?”
温故本来还不服气,但他比较重要的两个朋友都说他傻,他觉得,那可能自己是真的有点傻。
他问:“我做错了吗?”
宋海司谨慎地考虑几秒,斟酌着说辞:“你没做错,只是,你做的事不那么符合人类利益,所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你是错的。”
“人类的立场?”
“嗯……不,或许是我错了,我不该认为你一定会站在人类立场上,我太想当然了。”
“不,我妈妈一直告诉我,我是人类,我每天都在她墓碑前发誓的!”温故着急地辩解,“我是站在人类立场的,但是……对不起,我当时太生气了,我情绪失控了,才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每个人都有软肋,被碰到软肋,情绪失控是难免的,要学会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宋海司温和而缓慢地说,像是在教导不谙世事的小朋友。
“下次保证不会了!”
“嗯。”宋海司轻轻笑了一下。
“那个人,伤的很严重吗?会不会……”
“不会。”
了解温故真正实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当时是手下留情了的,不然可能一巴掌下去,人的脖子直接断了。
温故松了口气,又开始担心徐西霜:“他们会把徐西霜怎么样?他是个很好的人!”
“放心,不会怎么样。”宋海司笃定地站起来,“我过去看看。”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晚上让张尧请你吃好的。”
“吃什么好的?”
“我想想。”
“嗯!”
温故笑了。
宋海司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