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十五岁
从入冬之后季晨就不怎么出门了。
大多时间,他都是窝在宿舍里,确切地说,是窝在宿舍的床上,不是上课和吃饭,你连撬都没办法把他从床上撬下来。何云起每次想找他,都得摸到他的学校去,好几次都杀到了宿舍里,才算把冬眠的人给请了出来。
一个学期很快到了末尾,季晨也要开始准备考试了,每天忙着看书复习,也只有闲下来的时候能给何云起发两句消息,虽然大多都是他的表情包。
季晨这个人很奇怪,无论谁与他面对面聊天,他的脸上都不会出现太多的表情,对陌生人尤其如此,冷得像块千年不化的冰。但他也不是完全的沉默寡言,该说话的时候话也不见得少,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这应该叫做“有礼貌的疏离”。
可在微信里就完全不一样了。隔着一个小小的手机屏幕,季晨似乎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情绪,高兴不高兴,都能找到对应的表情包来抒发,而且一个比一个魔性。就算人不在跟前何云起也能猜到,他在发送这些表情的时候,脸上应该也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秋季学期即将结束时,何云起收到了行知中学的邀请,他大概猜到是为什么了。
暑假快结束时,他将梁天和陈潇的事略有选择的给行知的校长提了提。行知中学本就是南师大的教育基地,加上他毕业后也曾参与过校园心理咨询室建设的合作,两位自然而然就成了能说得上两句话的熟人。
忠厚负责的校长一听说这事重视得不行,这一学期不知道开了多少次专题研讨会,这到期末临近考试了,还不忘特地把他给找来给学生们讲讲缓解考试焦虑、正视心理问题的事情。这样的事不过举手之劳,于公于私这个忙都该帮一帮,何云起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秋末冬初,校园里的学生早就把自己的校服里塞满了衣服,一个个鼓鼓囊囊像小皮球。成群结队的小圆球们嬉笑着进出,让离开校园许久的何云起十分怀念,当初自己的高中生活,似乎也是这么轻松而惬意的。
讲座会场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冲他挥手,何云起摘下眼镜仔细一看,那人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了起来,是梁天。
梁天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大半个学期过去,他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神情和精神都比暑假在城南妇幼时所见到的他要好得多。开学后,梁天不仅没有排斥心理疏导,反而来的更加勤快了。
从他时不时说起的学校生活里,何云起了解到了这几个孩子的近况。开学后几个人就被学校一一约谈过了,好在事情还没闹太大,总算还有转寰的余地。可惜命运永远是一个轮回,在方巧巧承受不住压力选择休学后,曾经出现在陈潇身上的谣言又一次笼罩在了她的身上,一同被卷入的还有莫云泽,这个孩子没过多久也选择了休学。在高三这样的关键时期,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梁天说起这些的时候,脸色总是带上了些愧疚,他似乎也很疑惑,自己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对自己的同窗赶尽杀绝,每每谈及这点,何云起总会刻意隐去了怨灵蛊惑的成分,只告诉他,人的精神状态有起伏,有时理智会被偏执所掩盖,这是正常的情况。
好在梁天已经逐渐恢复过来了,现在精神而开朗的他,大概就是陈潇眼里最像他的他吧。
几句寒暄后,梁天跟着同学一起去了食堂。结束了小讲座的讲堂外已是空空荡荡,夕阳的暖光洒在身上,倒让初冬的风都带上了几分暖意。何云起裹了裹风衣,将围巾收紧了几分,掏出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静音的手机。
打开一看,季晨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把整个提示栏占得满满当当了。
“我考完了,你在哪里?”
“咦……”
“人呢!”
“[猫咪头疑问]人呢?”
“那我出门了,一会别来宿舍抓我。”
“我到市区了,你在不在咨询室,不在我就不过去了。”
“好吧……不在。”
“不要装死[生气]”
“收到单子了,处理一下,忙完叫我。”
……
就在短短两个多小时的心理健康讲座期间,季晨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快满满三屏,最后一条消息也是半个多小时前的事了,到现在,他也该把要处理的事处理完了吧?何云起饶有兴味地找了个树下的长凳坐好,慢吞吞回复到:“刚才上台讲座,忙完了,在你高中母校呢。”
他掐算得很准,季晨确实已经忙完了需要处理的事,很快就给他回了消息:“讲座?行知?”
“嗯,正树下坐着呢。过来一起?”
“没事坐树下不冷吗,大冬天的。”隔着屏幕都看出季晨对他的不理解,但这句消息刚发来没多久,季晨就立刻补了一句,“我在附近,哪棵树?”
季晨是真的就在附近。
不到十分钟,何云起就看见他面朝的那面围墙顶上翻过来一个人,好吧,又上墙了,这孩子就从来没有能安安稳稳走个大门的时候。季晨似乎就没在意这翻墙而入的行为略有些不妥,双腿一蹬,从墙头蹦了下来,提着背包就往何云起的方向走来。这自然的态度,俨然一副昨天刚回了趟家今天就回来接着上课的模样,比高中生还像高中生。
何云起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树下木制的白色长凳上,见他走来,立刻伸出手接过了他一贯以来沉甸甸的背包,轻轻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那一块正好在树荫之外,还能照见一小块阳光。
坐在阳光里的季晨惬意地微微扬起了头。天还没黑,夕阳的还散发着余热,讲堂离教学区和操场都有一段距离,此刻已经完全没人了。秋风是很安静的风,刮过时没有一点声音,也不会让人不舒服。
两人极有默契地沉默了一段时间,季晨看着远处的教学楼与操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捂了捂自己的围巾,低下头突然笑了一下。那声轻笑明明只有气声,可何云起的耳朵还是将它一点不落的捕捉到了,问道:“笑什么?以前跟同学在这打过架?”
“我想到……我以前在学校里遇到过的一个人。”
“一个人?很重要的朋友吗?”
季晨仰起头,冲着夕阳下斑驳的树影长舒了一口气,似乎要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嗯,很重要的人。”
……
高一(1)班的教室里空无一人,阳光正好透过窗口洒在了靠墙第四组的座位上,季晨的脸被晒得发烫,他终于想起什么似的从座位上惊醒了过来,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向了四点半,不是说下午四点有个高一年级全体师生的会么?
居然也没人来叫醒自己……
这个念头一闪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决了,平时没什么朋友,又不爱说话,班里都有不少人怀疑自己是哑巴了,这没人搭理还算是什么稀奇事吗?一觉醒来,十五岁的季晨觉得教室里的这一小块阳光不足以烘热他的体温了。近几日突然变了天,可他偏偏就这么巧的忘了带冬衣,豆芽菜似的身体经不起几阵北风吹,就让他光荣地加入了伤寒感冒的阵营。
都已经迟到了半小时,赶不上就赶不上了吧,反正也没人记得自己是谁。黑板上没写的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至少季晨是这么认为的。
室内冰冷的气温让季晨非常的不舒服,他裹紧了身上仅剩的校服外套,踏着步子往阳光最充足的操场走去。一路绕过了人多的篮球场和足球场,嘈杂的人声让他觉得自己的感冒又加重了几分,原本只是头疼的他居然开始头晕起来。好在他一贯走着的小路并没有什么人,绕了几个弯后就成功地到达了学校旧讲堂边的空地。
这里平时没有什么人回来,景致不好,遍地都是杂草,零星的几朵野花也开得歪歪扭扭,一到冬天,连唯一一颗撑起门面的大树都掉光了叶子,干枯得只剩几枝树杈了。不过不要紧,正是因为没人来,这里才给了季晨一片难得的清净。
他吸了吸堵得呼吸困难的鼻子,靠着干枯的大树坐了下来,阳光暖得正好,洒在他身上倒让他困意浓重了起来。大概是感冒病毒在作祟,没精打采的季晨此时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睡一小会应该不要紧吧?反正只要天黑了,温度就会降低,随后就会被冻醒,那样晚自习也就不会迟到了……
意识随着胡思乱想越飘越远,耳旁轻微的风声融入了酣眠的呼吸中,十五岁的小小少年歪着头睡得香甜,暖橙的阳光洒在白皙恬静的脸上,安宁得像一幅恬静的油画。
梦里的一切都轻飘飘的,他仿佛在云端漂流了一场,身体和意识都被风吹走了。当他一觉醒来,他才发现自己确实是被风吹走了,吹到了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意识到自己在哪的季晨霎时成了惊弓之鸟,他因感冒而迷糊的脑袋想不出这么诡异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此时他是一点都不困了。
“行,医生您去吃饭吧,我在这,来人了我就说您下班啦,不客气不客气,举手之劳!”一旁的外厅里响起了轻轻的说话声,紧跟着是关门声,倒水声,以及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等这些声音全都结束之后,季晨总算见到了把他吹到这来的那阵风。
那是一个穿着衬衫的青年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端着一杯冒热气的温水站在病床的床尾,面带喜色地看着他,说:“你可算醒啦?我刚从会场出来,想到处参观参观,就看见你倒在树底下,我还担心你得了什么急病晕过去了,要是校医室要是没办法就得送医院了……”
那人没等他同意,就自顾自地搬了凳子挪到他的床边,将手里的热水和药片递了过来:“哎,还好,大夫说你是重感冒而已,药在这呢,快吃了多喝点水。”那隔着镜片也依旧殷切的目光,让不擅于与人打交道的季晨受宠若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听了这陌生人的话,鬼使神差地接过药老实吃了下去。
“大冬天的别穿那么少,不然很容易生病。”陌生人见他老实吃了药,脸上的笑意更加灿烂了,“你怎么没去听讲座啊?还是听一半跑出来了?是不好听吗?”
“我……”季晨不知该怎么说自己因为没被叫醒而错过讲座的事,只能支吾着轻声道:“我不舒服,在教室里睡着了,错过了。”
“同班的同学没叫上你一起吗?总有个关系好的朋友呀,一起走一起吃饭的那种。”
“……”季晨捧着纸杯的手轻轻颤了颤,他沉默了,能怎么说?他确实没有朋友,已经是高一下学期了,同班的同学们都已经混得相熟,偏偏他不爱说话,也没什么存在感,平时在座位上,不是睡觉就是闷不作声地看书,哪里会有一起走一起吃饭的朋友?
陌生人似乎意识到了这问题不好,反应极快地拍了拍季晨的肩膀,迅速换了个话题:“你喜不喜欢吃糖?”
“糖……?”舌尖上还是刚才不小心咬破药丸的苦味,这让季晨下意识的发出了疑问的声音。陌生人的脸上牵起了一个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奶糖,将它放到了季晨的手心里,说:“如果没办法融入群体,那自娱自乐也不错,最要紧的是自己要开心,别人说这样闷不作声的不好,可你觉得好,那就是好的。”
“我……谢谢。”这大概是上高中以来,季晨参与过的话最多的一次聊天。面前的陌生人说起了大学的一切:选课抢破头,食堂的阿姨老是手抖,学校的小情侣又把小树林的灯泡打坏,点名的老师又出了什么阴险的花招……他似乎从来就不会有不开心的时候,说到激动的地方甚至要站起来比划两下,给季晨演示演示他是怎么在宿管阿姨的眼皮底下带着三大包烧烤逃进宿舍的。
即使季晨努力应和陌生人的话,却总是显得笨拙而艰涩,好几次的接不上话都让他尴尬得想要缩回被子里,可陌生人似乎并不在意,反而笑着探出手,轻轻顺了顺他的脊背。
他很像长辈,又不像长辈,季晨说不上来这究竟是什么,大概是夕阳的余晖化作了溪流,融融地流进了他的心里。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季晨不知道这陌生人是怎么进学校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逗留这么久还不离开,但重要的是,他是为了自己在这里停留的,这于十五岁的季晨而言,就是个难以置信的奇迹。
“你想知道吗?”陌生人摘下了眼镜,清澈的眼睛笑成了弯月:“好好学习,以后加油,然后……到南师大的心理学专业来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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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十五岁的生命里一闪而过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