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小白的求婚(上)
*白行玉视角
狭窄船舱内。
分开衣襟, 打算换上那件水红色婚服的时候,锦水将双泪就支在白行玉身旁。
剑身澄明如镜。
他跪坐在船舱里,随着泊船颠簸稍微摇晃, 剑映照出来的自己, 也跟着摇晃。
镜面中, 自己裎身,解去衣服,跪着摇晃的时候,看起来很狼狈。
青色、紫色、棕色。方形、圆形、铜钱形、尖刀形、火钳形。
从锁骨到小腹。
白行玉怔怔盯着剑面, 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数自己的黥刑疤痕。
以前他不愿意看见这些疤痕, 宽衣解带时总是闭着眼。
锦水将双泪是比水还纯净的好剑, 照得那么清晰。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失而复得的剑讲述这一切, 只得怔怔道, “锦水将双泪,你莫要看我了。”
“你去看看他。”他对着剑轻眨下眼睫。
镜面折射出船舱那一角, 古鸿意的背影。
古鸿意单腿跪着,三下五除二扯去李守义那捉襟见肘的上衣,胡乱一团,便直接扔出窗外, 沉入水波中。然后古鸿意抬起手肘,一把将长发捞到脖颈一侧,整个光洁的脊背便全露在月光下, 骨骼走势与薄肌线条, 被月色投射出很清晰的阴影。
“锦水将双泪, 你也莫看他了。”白行玉偏头皱了皱眉心, 轻手把剑放倒,又摸了下剑身。
这样也不能捂住剑的眼睛。
他便把刚刚解下的古鸿意的衣裳叠了叠, 盖到锦水将双泪上。
一阵夜风穿过船舱,他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裎身很久了。
快去换衣服。
“我已换好,便去船舱外等你。”背后,古鸿意的声音传来。
听到声响,他正套了一半的头,反愣了愣,就这么整个人缩在红绸缎里静静等了一会儿,估量着古鸿意已离开,他才慢慢从缎子里探出头来,谨慎地慢慢偏头,盯一眼那个位置。
确认古鸿意确实离开了。穿穿穿。
白行玉换好千红一窟准备的衣服后,重新伸手把锦水将双泪扶起来。
他盯了盯剑面中自己的样子。自己其实看不出个好坏来。
然后,他把剑搂仅怀里,额头支着剑柄,垂下眼眸,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锦水将双泪,你告诉我,他……”
他学着古鸿意的样子跟剑说话。
先清清嗓子。尽量郑重、虔诚。
虽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哑巴清嗓子有何用。
“我看不明白他。”
锦水将双泪“叮”一声倚靠在他怀里:
“如何应付师兄师叔?那我们成亲。”
“我不仰慕你。”
“我没有任何分外的情义,对别人也一样的。”
“我们只是在师兄面前装装样子。”
以上发言,并非出自锦水将双泪之口,它只不过是滟滪堆下,白浪淘洗出的一块玄铁。
铁岂会说话。
但它的主人已目光空空,把额头重重抵在墙壁上,许久一动不动了。
“锦水将双泪……那他会走吗。”
主人垂下眼帘,揉了下额头压出的一方红印。
锦水将双泪很安静地泛着水的波光,与芍药的柔光,没有再回答他。
白行玉按了按不自主下陷的眉心,又一指挑开水红滚着银线的衣襟,看一眼小腹的黥刑。
他摊开手腕,重重按了按腕心。手脚筋全断了,运开碧血莲花蕊的时候,挥剑很吃力。
今夜,自己还能再撑一场战斗,这便是极限了。
盯着自己的腕子,他沉思了片刻,眼眸跳了一下,某些纷乱的思绪,呼地清晰了:
离开明月楼后,一步一步,都靠古鸿意。
从救风尘,到对峙残月,到重举霜寒十四州杀追兵,再到袖玲珑暗器杀黄家三兄弟,乃至斩首李守义、火烧明月楼。
就连帮自己把残破的手脚串起来的千红一窟,都是古鸿意的熟人。
就连锦水将双泪,都是古鸿意找回来的。
久久跪在船间,只觉得脊梁有些痛,船舱好窄,天地好窄。
除了古鸿意,生命竟容不下第二个支点了。
想到此处,他骤然回头望一眼船舱外,去寻古鸿意,只见他盘腿坐在船头,正颔首和老船夫攀谈。
他的身影是一道铁锈色的荒山。长发随意挽成一个低马尾。
确认古鸿意还在身边,白行玉才舒一口气,慢慢垂下眼眸,转回身来。
“你不要走。”他摩挲着指腹,很快确认下来。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
如果古鸿意走了,他自己便什么也不是了。
今夜为止的每一步,如果是他一个人,一件事都做不成。
想明白这件事仅需一瞬间,来不及嘲笑自己失势,“不是习惯孤独的剑客么”,可心里只剩下不安。
古鸿意,你不要走。
要想办法,留住他。他摩挲着锦水将双泪,思索着,自己还有什么能留住他。
自然没有财物。但古鸿意也并非爱财之人。
他再次把手腕并起来,狠劲一翻,青蓝色的筋脉涨起,却感受不到任何活水的流动。手脚筋早断了。
很快想明白,他只有一把剑,和一个破破烂烂的自己。
古鸿意并不需要一把新剑。
那么,眼下只有一种解法。
迎着月光走向波光中,走近古鸿意盘膝坐于船头的身影。
贴上古鸿意的后背,把下巴放在他肩窝时,白行玉动作很轻。
*
剑门,竹影随风簌簌。
须发全白的老者静坐竹椅上,静静捻着木珠,那木珠已被盘得赫然水亮,如马的鬃毛。
“你道,白幽人,就在汴京。”
老者却不甚在意,淡笑道,“可他已不是剑门的弟子。与我何干。”
老者便合掌啸道,“送客——”
“且慢。”来者腰间挂斧,抱拳正色道。
“他与盗帮勾结。”
老者不动声色,微笑道,“盗帮?”
“盗帮总归是群薄情寡义的家伙。皓月,你们一支剿匪队伍,他们和白幽人便会分道扬镳。”
皓月面色复杂,“非也。他们似乎因此勾结得更紧密了。”
皓月叹了口气,“您有所不知,残月赴汴京应战,便是为盗帮平沙雁所阻。而且,不只他一个人,是整个盗帮。”
老者挑眉,“哦?”
讲到此处,皓月目光骤然一沉,缓缓道,“譬如,盗帮那个小师弟 ,衰兰送客手,他甘愿为白幽人死。”
老者缓缓捻着木珠,长眉一蹙,倒是笑了,“幽人那孩子,何时如此招人待见了?真是笑话。”
老者再次重重合掌,回声在夜风里呼啸,“送客——”
“剑门,是清净地。若要剿匪,你们且去。与剑门,无干系。”
皓月只得作揖拜别,提起斧头几步便消失在簌簌竹影深处。
老者长吁一口气,便将那水亮木珠一抛,珠玉声响,清脆铮鸣,他抚须沉吟,“盗帮……”
“一枚弃子,还要给剑门惹来多少麻烦。收下那孩子,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却又沉吟道,“衰兰送客手?……那小子,能对你有几分真情,不过是执念……”
*
古鸿意盘腿坐在船头,目光远远落在看不清尽头的水色上,波光,把眼睛晃得很不真切。
老船夫静静地摇橹,水声慢慢荡来。
见古鸿意垂眸踌躇,老船夫深深叹了口气,只道年轻人当真是年轻人,便一手扶起斗笠,主动开解道,
“客官,可是有什么伤心的事?”
水色,花船,明月,春夜。
老船夫摇着橹,目光却落在古鸿意着锈色红衣的劲瘦身影上,心中只道,这样好的夜晚,一切年轻的感情,都自然的顺着小河流淌,面前的小侠客,为何如此忧愁?
古鸿意支起手掌,微微向后仰去,叹口气道,“老人家,我之前,想杀一个人。”
老船夫吓了一跳,扶一扶斗笠,便配合的点头,心说这江湖中人果然只念着打打杀杀。
良辰美景,看不见啊。
古鸿意翻过手掌,看一眼锦水将双泪落下的伤痕,又摇摇头,诚实地喃喃着,“可这十五日间,我与他共生死,互有救命之恩。我已做不出杀他的事了。”
老船夫点头,“喔,那便‘一笑泯恩仇’,小侠客。”
古鸿意反摇摇头,目光一片茫然,“我本决心当他的挚友,可现在,依旧心乱如麻。”
宿敌不对,挚友也不对。
“而且,”古鸿意垂眸按了按眉心,犹豫着缓缓开口,“……家里人要我们俩成亲了。”
老船夫抹一把汗,问道,“小侠客,难道世间除了宿敌和挚友,便无第三种关系么?”
古鸿意愣了愣,对着月光,他仔细地看了看衣袖,铁锈色的红绸,金线埋在其下,烁光闪闪。
古鸿意眼神怔怔,有些不自在,他哪里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哪有盗贼一身红衣,如此张扬。他从小穿袖玲珑师兄剩下的衣服,袖玲珑穿黑衣服,到他手里就变成了灰衣服;袖玲珑穿灰衣服,到他手里就变成了黑衣服。
他和袖玲珑师兄品味相投,最喜欢的衣服都是那一件十个补丁的黑袍,赴汴京找白幽人时,师兄仁慈地大手一挥,把这件衣服让给了他。
古鸿意又叹了口气,自从赴汴京,他真是什么衣服都穿过了,重逢夜的簪花佩紫救风尘套装、小院里一柜子各式衣裳、风尘美人套装……
千红一窟当真是个精妙之人。
但那一件水红的绸缎,穿在那个人的身上的样子……长发……揉碎的白瓷……很轻的红色……眼尾痣也是如此颜色……想象着,心脏莫名错了一拍,是因为泊船此时颠簸了一下么。
成亲的时候……那个人会穿什么样的衣裳……比今夜的红色轻些,或是比今夜的红色沉些。
可怜深红爱浅红。古鸿意仔细思量,久久挑不出哪种红色配他最好。
耳边,老船夫一声声叹着气,“宿敌、挚友,难道此外没有第三种关系了么。唉。”
古鸿意把手掌收起,掌心疤痕折叠起来,他答道,“……待我回去算一卦。”
老船夫唯余叹息。
叮。
背后,清琮的流水声,再一次慢慢响起。
古鸿意一下子坐直,支着地的手肘慢慢收回,郑重放在膝上。
大盗敏感的听力,很轻易便能判断出,那并非行船抚过河流的水声。
那声响走近了古鸿意。
芍药被拥挤、开辟出一条道路的悉悉索索声。船板被轻轻踏上的吱呀声。衣衫摩挲的细微声。夜风从并未作绑束的长发中穿过的瑟瑟声。
对方走路很轻,接近自己的时候很小心翼翼。
大盗的听力,像眼睛一样。水红的衣衫,在他身上的样子……像成亲的夜晚一样。
古鸿意竟然分神思考片刻,真正成亲的夜晚,他们要干什么。今夜,已然很漫长,自己很不自在,很不自在……
白行玉贴着他的脊背,慢慢跪下,船板“吱呀”一声。
他要干什么……
白行玉从他背后,把双手从他腰间空隙伸出,拦在他腰前,又把下巴卡在他颈窝里。
刚刚船舱里,他下决心把自己最后一点用处……献给古鸿意,
以为自己做的时候会羞耻。
他反倒感觉,古鸿意“咻”地紧绷,像一块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