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早上好
出院的事,医生没有多做阻拦。
该做的检查,基本都已经做过一遍,再在医院住下去,能做的也只有继续观察。只要定期到医院复查,就已经完全足够。
周令让护工办理了出院手续,在把林余带回北安区还是带回老公寓之间犹豫了一下。
北安区离市中心更近,交通更方便,有什么事,回医院更快,而且环境比老公寓的小区好得多,肯定是更适合养病的。
可是,提起回家,林余的精神才勉强好了一点,回老公寓的话,肯定更能让他开心。
最终,周令还是把车开回了老公寓,还记挂着一定要找人尽快过来安空调,那一按就轰隆隆响的马桶,也要换新的,还有摇摇欲坠的窗户、不够明亮的灯……干脆把床也换了吧,林余那个卧室的床,总感觉冷冰冰的。
周令背着林余,一边熟练地穿过小区曲折的小道,一边在脑子里计划着怎样才能让林余在老公寓里住得更舒服。
上楼时,他的装修计划已经详细到在哪一处加一盏暖色调的灯,好让他们常坐在一起吃饭的角落更加温馨。
贴在门上的开锁广告多了一张。
冒出这个念头时,周令才意识到,尽管他住在这套公寓的时光很短暂,他却已经将这里的每一处,都深深刻印在脑海。
而北安区,他刚成年就买下的那套房子,他甚至想不起来客厅的茶几是什么颜色。
林余从周令坚持把他背起来就有些不安,一到门口就赶忙道:“先放我下来吧。”
“再坚持一下,马上进去了。”
周令只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摸出钥匙。
还是林余一开始给他的那把,那天晚上之后,林余一直没找他要,他也从来没想着还。
门开了。
周令想,房子里的味道不一样了。
他背着林余走进去,很快便意识到,变得不一样的,不仅仅是味道而已。
林余把自己在这个房子里所有生活过的痕迹抹去了。
他离开的时候,没想过再回来。
周令看一眼坐在沙发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林余,忽然觉得,这里消失的不止有物品,还有空气,让他几近窒息。
他无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更无法放任林余在这里待下去。
“哥,”周令走过去,蹲在林余身前,仰着头看他:“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走?我们不是刚回来吗,走去哪里?”
“去我家,在北安区,开车很快就到了。”
林余不明白:“可是小添,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
周令哄他:“我上学的时候攒了钱,买了一套房子,一直想找机会带你去住。”
林余表情犹豫。
周令又说:“你不想看看我的房子吗,哥?”
“那好吧。”
周令原想先带林余出去吃个饭,但车刚开出去十几分钟,林余便靠着座椅靠背睡着了。
他睡得很熟,周令把车开进车库,绕到副驾驶,替他解开安全带,抱着他上楼,将他放到主卧的大床上,他也没有被吵醒。
周令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下外套,拉过被子替他盖好。
林余眼睫颤了颤,翻了个身,面朝周令的方向,手脚像小孩子似地蜷起来,头往被子里埋了埋,支支吾吾说了几句什么。
周令倾身将耳朵贴过去,想听他在说什么,鬓角落下的头发拂过林余的鼻尖,惹得他皱起眉头,不安地伸手抓了抓,正好抓住了周令松松拢在脑后的发髻。
林余懵懂地睁开了眼睛。
周令没有动,任由他抓着。
林余并没有完全醒过来,眼神中写满茫然,抓着发髻呆滞了片刻,含混不清地叫了声“妈妈”。
“睡吧,”周令说:“我在。”
林余便听话了闭上眼,搭在周令脑后的手泄了力,被周令轻轻握住,塞回被子里。
抽手的时候,周令犹豫了。
他的心从刚刚听见林余叫那一声“妈妈”开始,就一直跳得很快。
他觉得很荒诞。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这样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称呼兴奋。
可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他答得那么自然而然,就好像他真地愿意成为林余的妈妈,疼他,爱他,不惜一切也要保护他。
大概是同情心作祟吧。
只是看他可怜罢了。
是这样吗?
周令出神地想着,既不愿放开林余的手,又被别扭的姿势折磨得腰酸背痛,索性挨着林余,躺到了床边。
似乎才一个恍神的工夫,周令睁开眼,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仿佛以往许多个独自醒来的时刻,先前的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
他只花了几秒便清醒,猛地翻身下床。
“林余哥!哥!”
他飞快走出卧室。
客厅里没人。
“林余!”
他又喊了一声,一把拉开洗手间的门,还是没人。
当他匆匆往阳台走去时,厨房岛台后探出一个脑袋。
“小添?”林余茫然地问:“你刚刚叫我了吗?”
“你——”
周令在语气变得糟糕之前停下,深深呼了口气,仿佛这时空气才重新回到他的四周,于是,他闻到了弥漫在房间里的淡淡米香味。
他顿时冷静下来。
“你在……煮东西?”
“嗯”,林余站起来,“现在已经五点了,再不煮晚饭的话,就赶不上时间了。”
“你饿了怎么不叫我,”周令走向林余:“家里没什么吃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点,或者我们去外面吃也行。”
“没关系,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林余说:“我煮了粥,一会儿到路口买份拌菜,妈上次还说想吃呢。你看,都煮好了。”
林余打开电饭锅,屋内的米香顿时浓烈起来。
这个电饭锅,是周令和林余失去联系那段时间买的。有一天午睡醒来,他不知怎么,疯了一样想念这股味道,于是点了大大小小十几家店的粥,没有一家和他想要的一样。
最后,他大半夜开车,绕了半座城,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私营超市里买烟时,看到了摆在货柜最顶端的电饭煲。
很便宜的那种,不论是造型还是材质,都透着廉价的塑料感。拿回家放在法式装修风格的厨房里,突兀又诡异。
不久之后,在另一个疯狂想念同一种味道的夜晚,他再次冲动地买了一袋米。
他想,不就是白粥吗?能特别到哪里去。
他搜索了教程,按照比例,仔细地量着水和米,信心满满地按下了启动键,然后忽然忍受不了地拔了插头,将混着水的生米全部倒进垃圾桶。
在那之后,除了拿酒,他再没进过厨房。
他原本以为,这些东西,大概永远也没有机会使用了。
“那就跟以前一样,”见周令目不转睛地看着锅,林余微笑着问:“先给你盛一碗做甜的?”
周令从来不吃甜的粥。
但他还是说:“好。”
“对了,”林余四处张望:“糖放哪里来着,最近我真是变得越来越健忘,今天早上连菜也忘了买。小添,你看见家里的保温桶了吗?我明明洗好放在柜子上了。怎么家里的东西,好像全变了个方向?”
林余的话颠三倒四,但周令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家里的糖用完了,我明天买一点回来,好吗?还有保温桶也是,我买一个新的。你还想找什么,都告诉我,我帮你找。”
林余有些急了:“来不及了,我还得去医院给妈送饭呢,一会儿晚了,她该着急了。”
说着,他匆匆去拉储物柜的门,脚步不稳地绊了一跤,被及时冲过去的周令扶稳了。
周令想起老公寓中那张遗照,没有阻拦林余,而是让他靠着岛台站着,在橱柜里翻找一通,找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便当盒。
“先用这个装可以吗?”
林余点头说:“可以的,一会儿我拿件干净的衣服包起来,应该不会凉太快的。”
周令拿着便当盒走到电饭锅旁边。
“要盛多少?”
“我来,”林余忙说:“你小心,很烫的,放着让我来。”
周令没有推脱,依言将便当盒交给林余,然后站在半步远的距离,托住林余的腰,防止他站不稳弄伤自己。
林余专心地盛着粥,没有反抗周令的动作。
等粥打包好,周令拿了羊绒围巾,用同样的动作,护着林余将粥包好装进袋子。
“那我先出门了,回来的时候给你也买一些卤菜。要是饿了的话,你就先吃碗甜粥垫垫。”
他转头便忘了没有糖的事,周令也不提醒,而是说:“我也跟你一起去送饭。”
“你的功课都写完了吗?回来太晚,你又要熬夜,太辛苦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要是想妈,我一会儿到了给你打个电话。”
周令说:“哥,我已经是大学生了,时间有的是,你忘了吗?”
林余看着他,表情放空了几秒。
就在周令思考其他借口时,又听他说:“看我这脑子,都忘记我们小添是大学生了,好,我们一起去医院看妈,她肯定也很想你。”
周令提着装好的粥,扶着林余出门。
他给林余买的拐杖靠在玄关,林余看了一眼,没有拿,他也没有让林余拿。
电梯直接通往地库,周令带着林余走到车前,林余却不肯上车。
“妈爱吃的拌菜还没买,就在小区门口,很近的。”
无论周令怎么哄,他这次都不肯信了,坚持要先去买拌菜,还说周令记错了路。
周令只好带着他上了一楼。
出了电梯门,林余停下脚步,久久望着大楼外陌生的花园。
周令怕他站久了腿脚受不了,先一步开口问:“走吗?”
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后,林余若无其事地说:“我们上楼吧。”
“嗯,”周令没有问为什么:“好。”
电梯上行,周令小心打量林余的神色。
很平静。
看不出悲伤或难过,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一切。
等周令刷指纹开门时,他才开口道:“这里就是你买的房子吗?”
如果不是手里还拿着装粥的袋子,周令几乎要以为,他们才刚从车上下来,而林余也只是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
“嗯,”门锁开了,周令朝林余弯了弯眼睛,说:“欢迎哥回家。”
林余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周令,很快也弯眼笑起来。
周令把纸袋放在地上,弯腰替林余换好拖鞋,像接待初次到访的家人,带着林余在房子里转了一圈。
“这里是阳台,晴天傍晚,我们可以坐在这里看夕阳,整个天空都是橙红色的,特别漂亮。”
“这间是电竞房,那边的屏幕连着switch,要是哥不喜欢打游戏,我们也可以到隔壁看电影。”
“浴室里有一套新的洗漱用品,毛巾什么的都在里面,是我专门给哥准备的。”
“这间是卧室,以后哥的衣服可以挂在那边。”
“这边空着,我还没想好做什么,就先放着了,要是哥想用,也可以随便用。”
“我不太经常煮饭,厨房的器具都是装修时送的,可能还缺很多东西,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逛超市,把缺的都补起来。不过,哥现在多休息,我叫人过来送饭就好。”
“对了,你饿了吗,晚上想吃什么?”
林余没回答,只是微笑着看周令。
在他的目光里,周令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是不是有点啰嗦,总之家里的东西你都随便用,有什么缺的就告诉我。”
林余还在笑着,眼圈渐渐红了。
周令忙问:“怎么了?不舒服吗?还是心情不好?”
林余摇头:“我很开心,看到你过得这么好,我特别开心。我以前就知道,你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爸妈看到你这样,肯定也会特别开心。小添,你是我们家的骄傲。”
“……”
周令压下心底的涩意,转移话题重新问:“哥,晚上想吃什么?”
最终,晚饭的菜单还是由周令来决定。
大概折腾一圈消耗不少精力,从晚饭开始,林余就有些精神不济。
周令收拾完餐桌,带林余去浴室洗漱,趁林余昏昏欲睡,没跟他商量,就擅自帮他简单擦了身体,换了新的睡衣。
林余大概确实累得懵了,竟也一句话没说,任由周令摆弄一番,牵到了床上。
“睡吧,床头灯的开关在这里,有什么事就叫我,门不关紧,我听得见。”
周令伸手替他关灯。
林余本来眼皮子都合拢了,迷迷糊糊想起先前参观时,只见过这一个卧室,又费劲地睁开眼,叫住周令:“那你睡哪里?”
“我睡外面的沙发,你一叫我,我就听见了,别怕,睡吧。”
“不,”林余挣扎着要坐起身:“你睡这里,我去睡沙发。”
“没关系,”周令将他按回床上:“你放心睡吧。”
“不,不可以,”林余想起什么,眼神忽然清醒了,视线却挪开不肯看周令,声音也低下来:“而且,万一我把你的床也弄脏了怎么办?我去睡沙发,我会垫上自己的衣服的,要是……”
“别想那么多,”周令打断他:“我们已经回家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的,你别担心。”
林余咬着嘴唇,表情难堪。
“要是哥不介意的话,”周令又说:“我们俩挤一挤,这样可以吧?”
林余拗不过,只得答应了。
“那我先去洗漱,你先睡吧,我很快就来了。”
周令重新回到卧室时,林余已经从床的中间,挪到了靠左侧的边缘,只占了一米八大床上小小的一块区域。
周令关了大灯,只留床头暖黄的夜灯,走到另一侧,掀开被窝上了床。
两人平躺着,各自呼吸。
过了一会儿,周令说:“睡过来一点吧,床挺宽的,够我们两个人睡。”
林余便小心翼翼地往中间挪了挪。
“那我关灯了?”
“嗯。”
周令听着林余不安的呼吸,担心他又像在医院一样,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于是开始轻轻地跟他说话。
他试探着问:“哥,你还记得咱俩小时候一起睡过吗?”
说起小时候的事,林余果然放松了许多。
“当然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就像我的跟屁虫似的,那时妈忙着上班,你每次睡觉,都是我哄的呢。”
“真的吗?你怎么哄的?”
林余轻轻笑了一声:“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哄,就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给你唱歌,给你拍背,结果我自己都快睡着了,你还睡不着。后来有一天,你突然跟我说,我唱歌其实特别难听,叫我以后不要老是睡觉的时候唱歌打扰你。”
“真的吗?我说那么过分的话!”
“也不过分啊,因为我确实唱得不好听,不过,你还是很喜欢我给你拍背,每次生病发烧了,我给你拍背,你就不哭不闹的,很乖。”
“哥,”周令往林余那边挪了挪,说:“你转过来一下。”
林余转过身,与周令面对面时,身体僵硬了一瞬,有种说不上来的恐慌,但很快被他压在了心底。
“怎么了?”
周令没回答,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隔着被子环住林余,轻轻拍打着林余的后背:“是这样吗?”
林余既别扭又好笑地“嗯”了一声,说:“差不多吧。”
他以为周令只是觉得好玩,尝试一下,可他应了之后,周令的手却没停下。
周令说:“哥哄我那么多次,换我哄哥一次试试吧。”
林余尴尬地说:“别闹了,快休息吧。”
周令仍是不停手,在黑暗里轻轻哼起歌,感到身旁的人眼睛眨呀眨,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渐渐放松了身体,均匀地呼吸着。
周令慢慢停止了轻拍,维持着环绕林余的姿势,无声地道了句“晚安”。
这一夜,周令睡得并不安稳。
他反复看见林余裹着睡袍,一声不吭从酒店离开的背影,睁开眼,却只是感到睡熟的林余本能地靠近热源,更加紧密地贴进他的怀里。
睡醒前做的最后一个梦,是看着林余赤脚走进冰冷的湖水里。
周令奋力向前,却一步也迈不开。他拼命挣扎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
林余仍睡在他怀里,相拥取暖的热意让他额前的发丝被汗濡湿,乖巧地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刚刚半梦半醒的挣动,让林余也悠悠转醒。
眼睫如蝶翅微展,露出底下一双沉黑的眼眸。
周令背后莫名升起一阵冷汗。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觉得林余的眼神不一样了。
也许只是被刚刚的梦影响了。
周令自我安慰,朝林余露出笑容:“早上好,哥。”
林余的视线从他的脸,慢慢挪向四周,再挪回他的脸上。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周令。”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