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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百家小会

第43章 百家小会
距离第二场大比还有七日, 正午过后,谢景行带着风凉夜去有间茶社,赴百家之约。

茶社是百家在云梦城的产业, 此次腾出, 作为学术辩论的场地。

送给谢景行的拜帖上, 有上宗门五家联合署名,抬头是“圣人弟子谢景行敬启”, 明面上是邀他参加学问探讨, 实则, 乃是上宗门五家做东的儒道内部小会。

儒道有名有姓的宗门几乎都会排代表赴约,算是借由明镜公堂开启的契机聚一次,共同商议如何应对世家。

理、心二宗势力最强, 为儒道双支柱, 立场本就倾向主宗。

墨、法二家亦然承了谢景行的情,加上明镜公堂更是为他们二开,隐隐有奉圣人弟子为先的趋势。

有四家站台, 其他儒道宗门自然不会与四家作对。

看似只是把圣人弟子捧上这次内部小会的主位, 可背后的倾向, 却耐人寻味。

初秋时节, 云梦多骤雨。

谢景行与风凉夜抵达茶社时, 正是云覆城池,细雨湿流光。

车马络绎不绝,身着各宗门服饰的修士垂衣拱手,相谈甚欢。

谢景行站在茶社的招牌之下, 收起沾水的油纸伞,递给身边的风凉夜。

他长身玉立,白衣儒袍, 墨玉骨簪束发,不与人交谈时,神情孤高淡漠,仿佛圣人曲水临江。

“谢先生留步。”

来人声音热情亲切,人还未至,便生好感。

谢景行回眸,却见身着锦缎软袍,脑后编着一根小辫儿的青年,正对他笑的一团和气。

他天生一副笑模样,眼尾上挑,有些像狐狸,精明狡黠,却又不会教人讨厌。

谢景行不与人交往时,神情略显淡淡,但在与儒道百家交游时,兴许是志同道合,他待人接物总是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您是?”谢景行哪怕从未见过对方,但短促打量后,他就在对方袖袍与腰间看见杂家的标志,心中便有几分数。

他也拱手行礼,温文尔雅地笑道:“‘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若在下没有猜错,您就是杂家的吕梁,吕先生吧?”

“圣人弟子莅临鄙店,有失远迎。”这有间茶社,正是吕梁的产业。听他如此赞扬,吕梁的笑容更真切几分。

他热情道:“不愧是圣人弟子,博学多闻,鄙人一瞧,您这通身的风流雅致,半天回不过神,还以为见到了仙人——哎呀,失态失态,是我轻薄,偏重姿容了。谢先生的学问与手段,更是惊才艳绝,教人见之难忘。”

他若要讨好什么人,嘴便和抹了蜜一样。

百家中人,多觉得杂家巧言令色,颇多不喜,又或是觉得他派所学杂而不精,又通身的商贾气息,门下弟子多赌国运以修身,红尘沾染太多,与之交游,或沾因果。

所以在百家之中,杂家也是特殊的门派,实力平平,地位中等,却独有一个长处,杂家巨富。

但他面前的,可是折服过百家先代宗主,摆平百家之乱,要百家尊儒术的圣人谢衍。

论对百家的了解,他若敢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谢景行含笑:“吕先生谬赞了,不才区区,只是借着师尊庇荫,才侥幸闯出一二名声。”

吕梁一展折扇,笑眯眯地道:“先生谦虚了,前有云梦泊力压墨、法二家风头,旗亭题壁前退帝尊魔气,后有叶剑神盛赞力保,大比之中,更是击败长清宗、苦海寺,豪取五百一十二分,位列第一,不仅折服眼高于顶的理、心二宗,更是于墨少宗主与韩先生有救命之恩……”

“今日我等,皆因为三家联名请开明镜堂一事聚集于此,亦是先生领衔,不过短短半月,谢先生就有如此成就,圣人弟子如此心智手段,怎能让人不折腰啊。”

他说罢,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张价值千枚上品灵石的帖子,递过去,笑道:“今晚便是琳琅阁拍卖会,今年正巧赶上大比,拍卖会便在云梦城举行,届时奇花异草、兵甲法器、应有尽有。这帖子略作薄礼,先生拿好。”

谢景行知晓这是拉拢,不动声色地推回,笑道:“吕先生这份礼很重,在下受之有愧。”

吕梁笑道:“杂家先圣吕不韦曾言,‘奇货可居’。吕某今日之投资,远不及先生未来之成就,这一点心意,不过交个朋友,还请先生不要拒绝。”

他又一展折扇,几近耳语,道:“白宗主若想复兴儒宗,定然也是缺钱的吧?杂家虽无别的本领,独独在赚钱上颇有一二心得,还请先生代为引荐。”

野心勃勃,不愧是杂家。不仅仅是与他交游,更是把算盘打到了意图复兴的儒宗头上了。

谢景行闻言,从善如流地收下帖子,拢在袖中。

他随即不动声色道:“白师兄神仙人物,不通俗务,儒宗一切对外事项,皆是由我与凉夜处理,吕先生勿要担心。”

这是对他的示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吕梁的嘴角,笑容又真切几分,于是一抬手,道:“午时已至,先生请至二楼,小心台阶。”

谢景行至二层后,推门进入,才见一处宽敞房间。

茶社平日作为百家清谈之地,装修无一不雅。

杂家出身百家,极是了解书生品味与怀古之情,在这小会的室内,竟是复刻了当年儒宗的稷下学宫。

这让谢景行颇有一种错乱感,好似他还是微茫山的学宫中,永远位于上首的圣人谢衍。

人未到齐,书生们正在清谈。

能够接到帖子来此的,多是儒道各门派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未来的顶梁柱。

上宗门的五家,更是有分神期、合体期的长老、贤士莅临,也不摆架子,偶尔还指点两句小辈,替论辩做公证。

封原正与张世谦一人一侧,各领几名百家弟子,眼看是临时组成的队伍。

谢景行听了听,发现他们在辩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日方中方睨,物方死方生。”

“日头升到正中,便开始西斜;万物方才生下,便走向死亡。君不见,这世间万物总是处于种种变化之中,东升西落,生老病死,总是接连不断地发生,由此可见,此言透着玄妙哲理。”封原拍案,神采飞扬道。

“此言差矣,封道友。若是方生方死,那岂不是你我方才生下,便会死去?而你我二人还在此处论辩,修真之途,让这一过程延缓无数,又怎能称‘方生方死’?”张世谦捉住他话语中的漏洞,一击必中。

“此乃我名家先圣惠施的名言,先圣曾目睹花开花谢……”名家弟子房之远不甘示弱,辩驳道,“虽肉眼不可见,但事物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延缓,便意味着生命不在流逝吗?”

“……”

众人激辩几轮,却分不出胜负,俨然是要学着上古君子,捋起袖子斗法了。

谢景行在一侧拢袖观看,见儒道的孩子们追逐真理时执着的模样,饶有兴致地微笑。

“谢先生来了。”

“我等分不出胜负,便让谢先生裁决!”

“妙,圣人弟子的见地定然不俗。”

本在围观的谢景行,却蓦然成为视线焦点,他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在下刚至,还未听全各位观点,岂能胡乱评判?”

“不必评价观点,就先生看来,这方生方死,可正确?”韩黎的伤将就养好些许,此时不宜参加劳心劳力的清谈,但也是看了个全程。

法家亦然好辩,见此议题,他心中有大致轮廓,却总是不得其法,所以目光投向谢景行,道:“在下看来,两方之观点,各有其道理所在,却又迟迟挑不出错来,还请谢先生点拨。”

“先圣庄周在《齐物论》中言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反映出道者的生死观,生便是死,死便是生,生者,一出生便走向死亡,死者,又何尝不是一种生?”

“道家思想。”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非偏狭于自家学说之人,虽然与道门不睦,但不代表否认对方尊崇的先圣,听罢,皆品味出几分妙处。

“庄圣此言妙极,是我等拘泥了。”

“然而,我却认为,错了。”

谢景行负着手,缓缓走向书生们之中,看着左右两侧的封原与张世谦,淡淡地道:“惠施与庄子之言,义理上虽然妙极,却皆是片面。”

众人蓦然抬头,看向那看似温润雅致,实则开口质疑两位上古先圣的圣人弟子,怔住。

前来小会的几名贤士长老,闻言也皱起眉头,显然是不认同谢景行所言,沉声道:“谢景行,哪怕你是圣人弟子,也不该如此轻狂,圣人之言又怎会出错?”

“物方生方死,承认了万事万物的绝对变化,却否定了相对的停滞。”

谢景行振衣,看向心宗的徒孙,淡淡笑道:“封原,我且问你,倘若你面前有一条湍急河流,你早晨涉水而过。当你夜晚返程时,经过的是同一条河流吗?”

“当然是……”封原想要说什么,却蓦然愣住,陷入沉思。

“不,流水始终在变,此时河流,非彼时河流。”张世谦双目灼亮,“人不可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那么,你能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吗?”

“这……”

“如此,就是诡辩。”谢景行将手负在身后,好似当年在学宫之中点拨学生,云淡风轻,又蕴含大道义理。

他白衣广袖,墨发垂腰,却悠然道:“若你身处河流之中,却时时觉得,此河非彼河,那你所渡过的这条河,又是什么呢?”

“若是世间万物,从不存在一个稳定的时间阶段,那你我所踏的这地面,所共享的这天空,这风、这雨、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是一片虚无与混沌。”

“正因为他们永远在变,所以不会拥有任何形态。此界也就不存在了。”

他话音刚落,一时安静。

韩黎长舒一口气,终于解开心中疑问,叹服道:“谢先生一言,韩某如醍醐灌顶。”

封原也一改方才的张狂态度,拱手笑道:“受教了。”

风凉夜在旁聆听,并不接话,却想起赴约之前,谢景行对他说的话。

“墨家性任侠,晓以义理;法家重法度,以法制之;杂家为商贾,以利动之;名家好辩,以辩折之;农家重民生,许以良谷;阴阳家御术,斗之以法;纵横家擅谋,以智胜之……”

“如今百家争鸣,各有其法,不可视儒术为世间唯一解,而是兼容并包,海纳百川,切记切记。”

几名用先圣质疑他的长老,皆是怔怔不语。

良久,有人叹道:“圣人弟子一番高论,真是让人感慨,我等还以为……还是五百年前,在学宫聆听圣人教诲。然,天不假年,圣人陨落……可惜可叹。”

谢景行见他们怀念感佩,感觉到时光的荒谬之处。

但他想起自己举例的那条河,却又难免生出几分怅然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圣人,也不过是那个为苦悲命运感到不甘,却又不肯死心,执着渡河的狂夫罢了。

“既然人到齐了,我们今日商议有关明镜公堂的事务。”

一名法家贤士抬起眼,沉声道:“此会,本不该有我们这些多管闲事的长辈出席。可如今,身在道门地界,此事又是针对我儒道修士而来,不得不慎重行事。”

墨家的长老向他点了点头,道:“我已布下结界,此地无人窥视,还请各位畅所欲言。”

说罢,他们退到旁座,不再言语,却注意着众人的表现,仿佛在评估当下儒道的未来后进,是否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墨临的伤势没有韩黎重,身体大好后,就接了谢景行的秘密传讯,暗自去找百家众宗门查了一些东西。

他手中握着一份名单,却是犹豫半晌,道:“我要告知各位的,非常重要,还请诸位留意。”

他吐出一口浊气,道:“世家,针对的并不止我们五家上宗门,而是整个儒道。我已查过近十年的各宗门死亡清单与死因,发现其中颇多蹊跷,许多例离奇死亡的宗门弟子,可能是被世家下毒害死,并非修为走岔暴毙。”

“当真?”张世谦沉肃,他紧紧锁着眉,“墨少宗主可以对此言负责?”

“我可以对天道发誓。”墨临紧紧攥着拳,似乎在忍耐什么,沉声道,“不过,我手中证据,暂时还不可公布,待到明镜堂开时,我定要——为枉死的诸位道友,讨回公道。”

“我审问死士时,也从他们的口供中掏出了点东西。”韩黎微微冷笑。

作为法家弟子,韩黎以严刑峻法逼供,自然能在不伤身体性命的基础上,让他们口吐真言。

他大怒道:“世家,竟是窥伺我等世代居住的中临洲,此番暗害各种天才弟子,就是要釜底抽薪,要我等宗门青黄不接,如此下去,不出百年,传承必将断代!”

“届时,你、我、乃至整个儒道,又怎能抵挡世家举兵!”

“可恨!竟是要谋夺我们中洲。”

“卑鄙无耻!”

“化外之民,如此豪横,绝不容之!”

群情激奋。

韩黎与墨临将气氛带了起来,谢景行走到正中,逐一扫过每个人脸上愤怒的神情,淡淡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他陈述起当年仙门改革的真意,却对着这些陌生而青涩的脸。这让他想起当年聚拢在他身侧,正是鼎盛时期的百家。

“圣人曾为仙门之首,命法家制定仙门律令,是为依法善治,行公义之事。”

“设明镜公堂,是为让小宗门也有提告上宗门之权,不必囿于等级、势力、制度。”

“行外儒内法之策,以德教化之,以法约束之,终而使仙门脱离各宗林立,互相孤立、吞并、内斗不止的局面。”

“可以说,如今仙门的架构,是从圣人治时脱胎成型。”

“可惜的是,圣人之法,已被如今那位废除大半,圣人治时,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岂是那位可比?”接话的乃是理宗一贤士,是风飘凌派遣来替小师弟撑场面的。

他原本以为这陡然冒出来的圣人弟子不过黄口小儿,难免轻慢,但谢景行的学识见地,让他们无不折服,只觉他得到圣人真传,也和颜悦色许多。

心宗客卿也道:“圣人之法已行数千年未曾出错,明镜公堂仍被广泛认可,哪怕近些年开的已少,却永远深入人心,此乃传统,不可移。”

谢景行拂袖,徐徐行至众人身侧,道:“后日,明镜公堂之上,我提告谢家,对方必然以我作筏,攻击儒道,还望各位勿要动摇,我自有安排。”

“但世家狼子野心,能够涉入罗浮世界,其背后定有道门影子,我们暂时不能与道门撕破脸皮。”

谢景行说到此,逐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看到了答案。

那是不服。他们没有一个人,服气过如今的仙门之主。

谢景行拢袖,淡然道:“如今儒道正不知何处去,外有豺狼窥伺,虎视眈眈;内有明争暗斗,一盘散沙。”

“如今的百家之争,非是良性竞争,而是恶性挤压,互相提防,将自家道友视为贼人。再这样下去,必然让外人捡了便宜。”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还望各位牢记。”

谢景行说罢,向众人拱手,行了一儒门古礼。

“若各位下定决心,肯摒弃前嫌,和衷共济,组成儒道联盟,共振儒道道统,谢景行,与在下三位师兄,将在微茫山恭候百家诸宗门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