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43章 蜉蝣·一

第43章 蜉蝣·一
“尊主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那么脆弱。”沈知晦轻声说。

关心则乱不是没有道理,殷回之竟无法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只能问:“那师尊为什么不醒?”

“因为前几日运息过猛,身体需要休息了,”沈知晦想了想,又补充,“元神——元神没什么问题,分神对尊主这种境界的修士来说已经不会造成伤害。”

殷回之依旧踌躇,蹙眉道:“沈护法……”

沈知晦与他对视,隐晦地劝说:“少主,尊主如果醒着,不会想看到您这样的。”

他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这话不该由他来说。

殷回之何等聪慧,怎么会听不出他的双关,却并不在意,依旧盯着谢凌:“那等他醒着,我不这样就好了。”

沈知晦一时无言。

殷回之垂眸看着沉睡的谢凌:“沈护法,我想在这多待一会儿。”

沈知晦叹气:“我能拦得住您吗?”

“不是,”殷回之摇头,“我是想请求你,要是师尊醒来,不要告诉他我在这待了很久。”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谢凌的手,垂首,似是想将眉心抵在那苍白的手背上。

不待碰上,又恍若梦惊,慢慢退开。

他将谢凌的手放回锦衾中,跪在床边扶着床沿,兀自道:“师尊待我……恩重如山、如兄如父,病中床前相顾,都是我应该做的。”

如兄如父?

沈知晦残忍地撕开了他的自欺欺人:“既是应该的,又为何不让我说实话?”

殷回之像是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浅浅牵动唇角解释:“师尊不喜欢我拘俗礼,会不高兴。”

沈知晦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安静地退了出去。

沈知晦说,谢凌这种困倦的状态会持续很久。

要从枝繁叶茂的夏末,直到枯叶簌簌的冷秋。

谢凌也并不是不醒,只是醒着的时间短,沉睡的时间多。

而这为数不多的清醒里,都是巧色在陪着,谢凌竟也不厌,从未唤过别人。

往往是谢凌又睡下了,巧色才从寝殿里出来,碰见沈知晦和殷回之,盈盈一笑抱怨:“尊主又睡下了。”

沈知晦虽不喜欢巧色这副做作模样,可毕竟同为护法,抬头不见低头见,尚能虚伪地说笑几句。

但他身边的殷回之连假笑都不愿挤——也有可能是挤不出来。

总之,脸色比经年冰封的寂岭还要冷。

沈知晦实在怕他哪天被刺激得发疯,直接在殿前动手把巧色宰了,所以之后每次都在巧色出来前,千方百计地支走他。

譬如今日。

沈知晦不许殷回之守在殿门口,殷回之只能踩着青石砖的缝线,沿着乾阴宫墙一圈一圈地走。

原来这么大的乾阴宫,走完三圈,也只要两个时辰。

谢凌应当睡下了。殷回之想。

他可以进去了。殷回之又想。

他悄悄绕回殿侧,然后脚步凝在原地。

沈知晦去办公务了,殿外只有巧色的仆从,在百无聊赖地数天上的大雁。

可能是殷回之的目光太寒,如有实质,仆从背后一毛,朝殷回之看了过来。

“少、少主?”他紧张地挠了挠头,“右护法还在里头陪尊主,要我进去通报吗?”

殷回之恻然盯了他半晌。

仆从被他盯得两腿发软,差点歪倒在地。

“不用,”殷回之目光下落,盯着石砖缝隙,毫无起伏道,“我途径此地。”

说罢,直接越过了乾阴殿。

魔兽山脉迎来了许久未见的旧客。

这里的兽群不长记性,不过一个月,就将殷回之这个煞神忘了个干净,殷回之一落地,它们嗅到生人气息,立刻虎视眈眈地垂涎围了上来。

殷回之用剑气荡开一条路,没去斩杀那些妖兽,而是一步一步走进深山。

走到了那个熟悉的木屋前。

他面无表情地推开木门,没有看见姬枢的身影,也并不惊讶。

殷回之自顾自到姬枢院后的树下挖了一坛酒,就靠着树根坐下,一个人喝了起来。

上次喝起来那么辣的酒,今天也不过如此。

他一个人,一口一口,喝光了整整两坛酒。

眼前从明亮清晰,逐渐转为黯淡模糊。

“琉璃灯……怎么都不亮了?”他含糊地问谢凌,得不到回答,伸手只摸到粗糙的树皮和硌手的砂土。

殷回之怔了下,记起自己身在何处,露出了一个哭还难看的笑,自言自语:“……哦,是天黑了。”

他推开空荡荡的坛子,脸颊贴着树干,发了会呆。

沙哑的嗓音在夜色中轻轻响起,带着难言的苦涩,却不知是在跟谁说:“我也会下棋的……”

他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晨光和头痛一起到来。

殷回之睁开布满血丝的眼,靠着树干慢慢站直,麻木地跟一片狼藉的地面和空酒坛对峙。

几息后,他揉了揉眉心,把不知何时丢在一边、光秃秃的冰魄捡起来,收进剑鞘,然后准备收拾酒坛。

忽地,余光扫到什么。

——他靠过的那棵树,树干上多了几十道整齐排列、纵横交错的剑痕,不算宽的树皮被生生切割成了百来个小块——棋盘的形状。

殷回之脑中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静默半晌,倏地抽出了剑——

“刺啦!”

那截可怜的树皮被利刃生剥下来,殷回之提着它,面无表情地走到院子的篱笆边,把它丢了出去。

提着空酒坛绕回屋前,推开门,依旧没看见姬枢的人影。

又出去了?

殷回之漫不经心地想着,把空酒坛搁到墙角。

忽然,他动作一滞,转过身,视线一寸一寸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不对。

他确信,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昨日推门时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就连被褥折叠的褶皱,都凝固了一般。

姬枢昨晚根本没回来。

得出这个结论,殷回之几乎是瞬间就提着剑冲出了门。

然而鞋底还未踩上门外石阶,他又停住了。

他极慢极慢地想: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谢凌昏睡的时候?

还有上次,姬枢走错路,却阴差阳错差点将他带到了心魔镜的位置……

那时殷回之就怀疑过,姬枢或许受过谢凌的威胁,才出手救他,也正因这点,他才在明知古怪的情况下,依旧对姬枢信任大过警惕。

可他从未想过,姬枢这个人,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也许……

殷回之的呼吸倏地变乱,宿醉后的脑袋像炸开了一束烟花——为那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他稳了稳心神,抓着剑跑了出去,沿着姬枢平日采药的路径,一条一条搜了过去。

如果姬枢只是姬枢,那采药出门也只会在这几条路线上。

殷回之脚步加快,心脏的跳动都开始失序。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线了。

如果还是找不到人,那就说明——

坡底的草丛叶片尖端突然晃动了一下。

殷回之一剑挑开杂草,看见了一个遍体鳞伤的青年。

姬枢趴在地上,衣服被划烂了,脸上也带了伤。

遮目的白绫不知所踪,他睁着眼睛,匍匐着艰难摸索。

这是殷回之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珠,很灰败的颜色,瞳孔发白,很僵硬。

眼前的景象直接否决了殷回之方才无厘头的猜测,于是心头的冲动和汹涌的情绪一瞬间熄灭。

他抿了抿唇,迅速上前,将姬枢拉了起来。

手臂毫无预兆地被抓,姬枢条件反射地一哆嗦,下意识地挥拳朝殷回之砸过来,被殷回之耐性不多地钳住了手腕:“是我。”

“……阿回?”姬枢愣了愣,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嗯,”殷回之简短道,“我背你回去。”

姬枢瞪着灰白的眼,摇头道:“不用,你扶我——”

说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什么,后知后觉猛地闭紧双眼,僵硬说完:“你扶我回去就行。”

“不用闭,我已经看见了。”殷回之很冷漠地说,“慢。”

于是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的男人被他说得脸色发僵,闭了嘴,沉默地不再出声。

殷回之知道姬枢可能有点生气,但他现在心情一样糟糕透顶,直接扯着对方的手臂环上自己肩颈,然后托着膝弯将人背了起来。

走了一段,姬枢才慢吞吞问:“每次见你都这副臭德行——谁又惹你了?”

殷回之不说话。

“你拿到第一了吗?”姬枢没得到回答,又锲而不舍地问。

殷回之脚步未停:“什么第一?”

姬枢说:“青瑾会第一啊,上次你跟我喝酒时自己说的。”

殷回之继续往前走:“没有。”

姬枢:“抱歉。”

“不用。”殷回之敛眉,继续前进,“我了却了一桩夙愿。”

“哦,”姬枢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讷讷点头,“那也挺好。”

殷回之还等着他继续聒噪,但身后没再传来动静。

肩膀忽然一沉。

姬枢晕过去了。

那颗脑袋埋了下来,发丝和皮肤擦着他的脖颈,带来陌生的触感。

殷回之拧了拧眉,加快了脚步。

将姬枢送回去,又放到床上,殷回之从柜子里取出两瓶兽血,一瓶自己喝了,一瓶捏着姬枢的下颌灌了进去。

动作太生疏,晕着的人被呛醒,剧烈咳嗽起来。

殷回之瞥见墙角自己喝空的酒坛,最终良心发现,敷衍地给他拍了拍背。

姬枢缓过劲,闭目半蹙着眉道:“谢谢阿回。”

殷回之盯着他的眉,慢慢道:“不用谢。”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已经作废的猜想在作祟,姬枢蹙眉的一瞬,殷回之竟在他的神态间看出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

当姬枢睁开呆滞的眼,那种熟悉感便荡然无存了。

姬枢又找错了他的方向,一张脏兮兮的脸对着空气,问:“怎么突然想到要过来?”

殷回之有很多理由可以骗他,最终却觉得没什么必要,实话实说:“找你喝酒。”

姬枢便笑:“又喝?小小年纪借酒浇愁,我看是自寻烦恼。”

殷回之也自嘲地扯了扯唇:“也许吧。”

姬枢叹气:“你去挖来。”

殷回之移开视线:“已经喝了。”

姬枢忽感不妙:“喝了多少?”

殷回之答:“两坛。”

姬枢嘴角微抽:“那树底下一共就三坛了,你还真是不客气。”

殷回之:“下次赔你。”

就是不知道那棵树还有没有救。

姬枢无奈:“……算了,你今日把我救回来,当谢礼了。”

“嗯。”殷回之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他把拧得半干的布巾塞到姬枢手里,又从纳戒中取出几瓶疗愈丹药放在床头,“我还有事,先走了。”

姬枢愣愣问:“这就走了?”

屋里没了回应。

殷回之直接御剑飞走了。

因此,他并没有看到,当他的身影彻底远离小屋的那一刻,屋里上一刻还言笑自若的青年,忽然吐出一口血。

连外形都维持不住,变回了另一个模样。

黑衣黑眸的青年模样。

谢凌一把将被褥上的血迹清掉,抬头扫了一眼墙角的酒坛。

然后推开门,绕到后院,走到了那棵惨遭扒皮的树边。

他静静站着,视线顺着鞋印移到篱笆边,最后落在那块被人无理取闹地分割成棋盘状的树皮上。

短暂的垂眸后,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院落中,回到了乾阴殿。

巧色还在帷帐外老实地跪着,见谢凌又突然出现帐中,并不意外,明知故问:“尊主,您又去魔兽山了吗?”

帐帘之隔后的谢凌兀自打坐,没有理他。

巧色盯着那道身影,声音依旧是恭敬的,只是说的话有些古怪:“您之前撕裂元神救他,属下是懂的,毕竟他的身体还有用。可属下不明白,为什么您都这个状况了,还要费力去演戏,维护那个假身份不被识破?”

谢凌不说话,于是他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只是个将死之人——”

谢凌:“你很吵。”

巧色无声收指,直直看着帷帐中的人:“谢先生——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