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间24
拉着昏暗灯光的地下拳场里现在是一片狼藉,桌椅倒了一片,那些酒杯也被急忙逃跑的人撞得粉碎。老萨和那个被江白捅了一刀胸口的打手被送去了医院,其余的人正被胡越带来的警察一个一个地戴上手铐带走。
不同于现场警察的繁忙,方才老萨待过的卷帘门后的仓库倒是一片安静,江白和郑尔正乖乖地在里面待着。
郑尔脸上挨了几拳,半边脸都红肿了起来,此时正拿着个冰块自己敷着。要不是胡越带人来的还算及时,他可能就不是脸上挨几拳的事了。而坐在他对面的江白垂着脑袋,甩着手中的蝴蝶刀,神色晦暗不明,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郑尔总觉得他好像有些郁闷的样子。
他用脚尖踢了踢江白,“诶,你不是应该跑的吗?”
江白动作一顿,想起了方才在巷子里的时候——
他愣在原地看着慢慢走过来的秦昂,月光惨淡照不亮秦昂脸上的表情,但江白在他视线触及到躺在地上的老萨的时候,下意识地有些害怕。
怕什么呢?
江白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怕秦昂看到他这副心狠手辣的样子吧,怕秦昂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于是他将握着蝴蝶刀的手往后藏了藏。
秦昂只是看着他,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对老萨下这么狠的手,他只是从头到尾地将他看了一遍,问他一句,“受伤了吗?”
江白愣愣地摇了摇头。
“还有力气吗?”
他又点了点头,“有。”
秦昂一把将老萨扶起,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打手,“帮我拖回去。”
于是他拖着个人,跟着秦昂回到了拳场中,又被带到了这里等着。
“江白?”郑尔又踢了踢他,“怎么不说话?”
江白回过神,摇了摇头,又看着郑尔挂彩的脸,终于问,“你没事吧?”
郑尔嘿哟了一声,“你总算有点良心了,才想起来关心我一下?我告诉你,我回去平安要是问我,我就说你干的!”
江白低头一笑,“随你。”
这时帘子被人掀开,秦昂走了进来。
仓库里忽然又安静了下来,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秦昂先开的口,他看着郑尔,“方才多谢你了。”
“客气了。”
“我想和江白聊一聊可以吗?”
郑尔看了看还垂着脑袋在那玩着蝴蝶刀的江白,最后耸了耸肩起身,“随你们。”
秦昂等着人出去后,拖着刚才郑尔坐的椅子来到江白面前坐下。
江白停下手中的蝴蝶刀,抬眸看他。
两人彼此无话,外边的寒风透过不严密的窗户缝隙吹进来,一丝丝的凉意在周遭环绕。
秦昂从自己兜里拿出了一个创可贴,抓过江白的手。
江白怔住,才发现自己的虎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一道口子,伤口不算深也不算疼。
秦昂将创口贴小心地给包扎上,也不抬头,问,“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灯光下,江白蜷曲的睫毛轻颤,“你想听什么?”
秦昂抬眸,盯着江白,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他几乎可以看到江白漆黑分明的瞳孔里有个自己在,莫名地,他心尖一软,那些想逼问的也无从出口。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觉得你什么是可以说的呢?”
江白深吸了口气,想了想,慢慢地开口,“我和郑尔的关系就是像你们警察和线人之间的关系,他负责给我提供消息,于正鹏,周淼以及老萨的下落都是他帮我找出来的。关于老萨的伤……”
他顿了顿,视线低垂,落在了和秦昂交握着的手上,他们掌心贴着掌心,像亲密的恋人。
哦,他们好像现在已经是恋人了。江白忽然想到。
“抱歉,”他极轻地笑了一下,“下手没轻没重的。”
风吹过狭隘的巷子传来了呜呜哭嚎声,像是黑夜中飘散不去的孤魂野鬼。仓库里的灯泡估计已经上了年纪了,时不时总是一闪一闪,让人总是生出下一秒灯泡就会灭掉的想法。
秦昂看不清江白的神情,只知道他嘴角上勾着一丝苦涩又自嘲的笑意,现在的他似乎和小巷子里的他判别两人。
他微微倾身,给了江白一个拥抱。
江白一愣。
江白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搭着薄薄的卫衣,秦昂隔着衣服都可以摸出他背上的脊梁骨的形状,这具身体太瘦了,凸出的骨头几乎要刺穿秦昂。
秦昂拍了拍他的后背,“没关系,老萨罪有应得,你起码给他留了条命。”
江白没有言语,只是一直高高提着的心现在下意识地一松,要落回胸膛里。他缓缓地抬起手,正要去回抱住秦昂。
然而下一秒,他听见秦昂贴着自己耳边问道,“江白,你在缅甸待过吗?”
砰——心好像一下失控地掉落到深渊里,他的手也停在了空中。
秦昂能明显地察觉到江白浑身一僵,最后竟然有些轻轻地颤抖着。
他松开手,一错不错地看着江白,看他低垂着眼眸,睫毛轻颤,脸色惨白。
秦昂脑子崩地一声,一片电光石火间他想哦,他去过了,刘泽的话可能是真的。
秦昂靠回椅背,挺直了腰杆,笑了一声,“我们在监狱的时候,我问过你的目的是什么,当时你说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想要同样的结果。结果就是刘泽和邹志勾结贩毒的事情败露,邹志死了,刘泽也差不多废了,最重要的是七爷被偷出来的货被警方全部缴获,当然那是我们那时候这么认为的。”
“我一直在想,你在这其中得到了什么好处?真的只是因为你是记者,所以做好事不求回报的吗?”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语气平淡,甚至都没有加重音,就像是在和江白讨论着一些简单的事情。可在江白听来,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落下的钉子,一分一毫都不差地重重地钉入了自己心脏,痛到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其实也还好,江白想,反正这一天不是早应该就预料到的了吗?他在很长的时间里就一直在酝酿着自己的解释,现在只不过是情况变了一些而已——在他的设想中,他们只是简单的朋友关系,也许脸朋友都不算,现在只不过是突飞猛进,变成了情侣关系罢了。
但……还别说,这么一变,还真的挺难受。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里方才的不知所措已经全然不见,反而是更清明地看着秦昂,他笑了笑,“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相比之下,秦昂的脸色反而要比之前的难看许多,更加阴沉,他沉着声音,“刘泽今天告诉我,说你懂缅甸语言,他猜你是七爷的人。”
江白将自己的蝴蝶刀归鞘,而后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那你觉得我是吗?”
秦昂没有回答,眸光一凝,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江白回到了在监狱时候心尖冰冷的那会儿了。
江白没有等他回答就又说,“如果我说我不是,你会信吗?”
秦昂右手慢慢地攥拳,沉默以对。
江白瞧见了,恍惚间自嘲地笑了笑,他一闭眼,“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只能还是和你说我只是个记者,我想这话你会比较愿意相信。”
他自己起身,看着卷帘门外,表情一下冷淡,“我需要留下来为你们警察录什么口供吗?没有的话我走了。”
秦昂没有回答,就像个雕塑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江白低头只能看见他的发旋,可他知道可能自己惹他伤心了。
他叹了口气,还是说着,“我去郑尔家,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昂猛然起身打断。他愣了愣,看着阴沉着脸的秦昂转身过来,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然后是咔的一声,自己的手腕处一阵冰凉。
江白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铐,又抬头看秦昂,“你……”
“你给我闭嘴!你不能好好和我说话了是吗?”秦昂一声呵斥打断他,然后将人一拽,直接给拽出了仓库。
江白力气没有秦昂的大,只能一路被拽着走,嗓子压在喉咙里低吼,“秦昂,你要干嘛?!你……”
秦昂倏地回头看他,他的话音因为秦昂眸子里喷薄而出的怒气戛然而止。
秦昂转回头,再次拽着人的胳膊往外走,脸色阴沉地都快拧出水来。
他们的动静引来了外边的警察的注意,郑尔原本就靠在一边的擂台看着警察忙来忙去的,一见到江白被人拽了出来,立即上前去拦住了秦昂,“你做什么?”
不少人纷纷注目过来,而胡越也正推开人群走来。
秦昂声音冰冷,“让开!”
“你……”
“郑尔,你先回去吧。”江白蓦地打断郑尔的话,“回去照顾平安,我没事。”
郑尔犹豫着看他。
而秦昂却没有耐心地再等下去,直接将人推开往外走。
胡越只来得及喊他一声,然后和郑尔面面相觑着。
江白被一把推上了SUV,手铐的另一端拷在了头顶的扶手上,他右手只能高高地举起来,看着秦昂绕过前车盖坐上驾驶座。
车辆在一阵沉默中启动,穿过霓虹灯照亮的街巷和人群,直接往立交桥上走,江白认出来了,这是回家的路。
他忽然脑子一片空白,只能率先地打破沉默,“秦昂?”
秦昂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路况,久久才开口,“现在车速是每小时60公里,回到家差不多要半小时后。我给你这半小时的时间好好组织语言,或者你现在就可以跟我解释这一切。”
“你……”
秦昂侧头看他,目光深沉,“你说什么我都信。”
江白一怔,一直闷着一口气的胸口并没有因为秦昂的这句话而变得轻松起来,反而要更加地沉重,他想自己应该不值得秦昂这么信任他的吧,他这么信他为的啥啊……
他将头靠在了车窗上,看着外边一闪而过的路灯以及被超越或者反超的车辆,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它们隐没在夜色中,仅仅露出了些许的轮廓,这让江白想起了缅甸的群山。
他声音低沉暗哑,像是在沙子里磨砂过一般,“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从一出生就在美国的,我是在缅甸活到了十岁……”
缅甸北部靠近金三角的一座默默无名的小村庄中,群山环抱,谷地里的田地种植了成片的罂粟,鲜红的罂粟花沿着田埂一路延伸,伸长至目光再也到达不了的地方。在田埂外,是一条条充满泥泞的土路,蜿蜿蜒蜒地深入大山之中,有武装力量日夜持枪站在小路边上巡逻。那里的人被炙热的阳光晒得肤色黝黑,因为一日三餐吃不饱而骨瘦如柴,每个人的瞳孔里都是死一样的平静无波澜,就算是年轻人看起来也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江白就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我的父母……应该是上个世纪里逃到或者被抓到了那里,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在自己有记忆以来他们就已经不在了。我是随意长大的,谁愿意养我就给我口饭吃,跟着村里的老人去田地里干活,夜里就随便找个地方缩着,反正那么热,也不会冻死。”
“七八岁的时候,村里的东家要抓人扩充自己的武装力量,还要小孩的,于是我跟几个小孩子一起被带走了。”
秦昂问他,“是七爷的人?”
江白点了点头,“应该说是前任七爷的人。”
他被关在了一个小屋子里,里边漆黑一片,就像有人拿着黑布蒙着他眼睛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不管是对黑暗还是对自己生死的未知,他都害怕得要命,只能拼命地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紧紧地咬着自己嘴唇恐慌地张望周围的黑暗,心脏跳到几乎要冲出胸口,呼吸粗重到自己耳膜都要炸裂。到最后的时候,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耳旁萦绕,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那个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可能会直接死在那里。
直到那扇门被人轻轻地推开,刺眼的白光几乎要将他的眼睛照瞎,可他就像一只飞蛾,见到光的那一刻犹如看到了希望,他拼尽全力往门口跑去,却被进来的人一把掐住了脖子。
窒息感从喉咙处传来,呼吸的不通畅让他眼睛充满血丝,他试图着张大嘴巴呼吸,用痉挛发抖的双手去抓挠着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臂,脸色逐渐地由苍白,转变为紫黑。
在最后快要窒息晕过去的时候,那人猛地松开了脖子,大量的空气一下涌进肺部,他在地上全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着,差点要把肺都咳出来。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最深刻的一次,以至于他现在想来还会浑身颤抖,脸色尽是惨白,他蜷缩在座椅上,像是重新回到了那天,瞳孔逐渐地涣散。
“江白!”一只温暖宽厚的手复上了自己的左手,顷刻间拉回了他的涣散的意识,瞳孔逐渐再变得清明,映着车外昏暗的光灯。
秦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车停靠在了路边,一束路灯光束正巧落在了他们的挡风镜上,又成放射状的光点发散而出。
江白看着面前写满了担忧的脸,扯着嘴角勾起一个难看的笑容,“秦昂,你在审问我呢。”
怎么还能担心我?
秦昂没有回答,而是掏出了一把钥匙,倾身打开了江白手上的手铐,握着被磨出了红印的手腕细细摩挲,“对不起。”
几乎是那么一刻,江白的眼圈通红,一股酸涩感涌上了心头,让他差点落下了眼泪来。
他抬手放在了秦昂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笑了笑,“我不怪你,我该早告诉你的。”
“后面还有好多事,我都可以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