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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吊唁

第44章 吊唁
  昱日, 林洇从昌平归来,策马进城,在行辕前下马。
  “丞相, 末将过去时,沉贤已经将粮草置于斜石谷中,他已经猜到了丞相要撤军, 故而已经帮我们安排好粮草了。我们撤军途中, 顺道去取就是了。”
  温无玦微微讶异, 转而又很欣慰。
  军中上下如此团结一致,后勤武将皆甚是勤勉, 即使如今国运艰难, 又何愁来日不振?
  他点点头,“即是如此,军中兵马,你整顿一下, 我们明日启程回京。”
  林洇顿了一下, “这么快?那皇上还没回来?”
  温无玦摆摆手,“不必等他了。京中诸事紧急,我须早点回去。”
  此次回京,温无玦留下了李凌仍然镇守凉城,一来接应萧归, 二来也可威慑仍在凉城外虎视眈眈的北燕。
  撤军走的平阳官道,途径北邙山。
  北邙山高耸巍峨, 郁郁葱葱,在满脸荒凉灰败的北境中,独一份的青绿笼罩。
  因山上俱是松树,几乎不见其他树种, 所以不论多干冷的冬季,山上仍然是一片绿意盎然。
  温无玦听林洇禀报说已经到北邙山了,心念一动。
  他伸了手指勾起车帘,往外看去。
  书中原身死的地方。
  冰天雪地里,全军断粮,所有人只能吃树皮草根,将松树叶碾碎了,和着冰雪下咽,书中写的是苦涩粗粝,一口下去,嘴里舌头都要麻了,吃饭成了一件极其煎熬的事情。
  饶是如此,最终依然被敌军追杀得只剩几个残军护着原身,一起饿死在这里。
  这一切的起因,是萧归故意断大军的粮草,害死了所有人。
  温无玦穿书之前,看的时候气得牙根痒痒。可来到这里,跟萧归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后,他总觉得有些怪异。
  从萧归的性格来看,他虽然冲动莽撞,但本质上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这么恶毒的事情,他有点无法想象会是他的手笔。
  温无玦看了一会,放下车帘,阖上眼睛休息。
  不管怎样,未来的事情还没发生,他便不计较,但也不得不防备,往后粮草诸事都不经过萧归的手,也无需让他知晓。
  这时,马车辕上被人敲了敲,声音沉闷。
  “丞相。”是唐玉。
  温无玦揭了车帘让他进来,“怎么了?”
  “丞相,刚有一个流星马送来了皇上的战报。信上说,皇上已经打下了凉城以东两城,如今往南去了,南边的城池望风而降,不过数日,就可以班师了。”
  温无玦抚掌,“甚好,一切也在意料之中。”
  唐玉捏着手中略带血迹的信,显然是在战场上写了之后沾了污。
  “下官倒是奇怪,皇上来的战报,为何传给了下官?”
  唐玉满脸疑惑,掌事的不是丞相的么?传给他算怎么回事啊?
  他又做不得主。
  温无玦神色淡淡地接过信,只见上面字迹跟狗爬似的,潦草粗犷,不用看内容都知道是萧归的手笔。
  唐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温无玦却心知肚明。
  他没跟他说要启程回京,趁着他出征就走,狗皇帝这是跟他赌气呢。
  想到他临出征前的那句话,温无玦心里一堵,没好气道:“不用管他。”
  到了汴京时,凛冬而过,初春冒头,城外山色有了些许绿意,官道上行人也多了。
  文武朝臣已经列队在城门口等待,及至车马停妥,温无玦从马车上下来,众人皆垂手作揖。
  “拜见丞相。”
  朝臣们个个深色朝服,衣冠楚楚,反观温无玦,狐裘陈旧,依然是去时的那一身衣冠。
  路上风尘仆仆,即使面容如玉,也是蒙尘明珠,失了亮色。
  但没人敢看轻他。
  温无玦缓步上前,淡淡开口,“免礼罢。”
  他落音刚落,尚且来不及进城,便有一个年轻官员突然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丞相主持公道。”
  温无玦顿住脚步,认出这个人是太学的祭酒刘宣。
  “刘大人有要事?”
  刘宣面容悲愤,语气中掩不住怒意,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癫狂。
  “丞相出征在外,有所不知。近来京中发了许多大事,骇人耳目。先是薛家小儿当众打了民女,却逍遥法外。随后太学生将这件事告到了御史台,素称朝中清流的御史台却无人出面处理,直到郭璇之听说了这件事,将薛家小儿锁拿入狱,判处死刑。谁知,薛家小儿刚死没几天,郭大人就被人害死了!”
  温无玦抬手按在他肩上,安抚道:“此事我已知晓,内中详情还需调查。郭大人如今可入土为安了?”
  “郭家大公子悲痛不已,不肯让老父入土,仍然停灵家中,说要为郭大人讨回公道!”
  刘宣忽然转头面向薛思忠,满脸厉色,言语却是对着温无玦说的,“丞相,满朝文武,无人敢出面料理此事,都是因为惧怕薛家的缘故,而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学祭酒,更无权处理。如今只有丞相能为郭大人讨回公道了!”
  他三句不离讨回公道,言辞更是直击薛家,无疑已经是撕破了脸皮了。
  薛思忠贯来是只笑面虎,这个时候也忍不住了。
  “丞相,小儿打死民女一事,已经以命偿命了,作为父亲的,无话可说。只是刘大人话里话外都暗指是下官害死郭大人,无凭无据的,下官要追究他污蔑朝臣之罪。”
  刘宣顿时冷笑,“无凭无据?‘风闻奏事’几时需要证据了?还是薛大人心虚了,都不让别人说了?”
  薛思忠道:“‘风闻奏事’,那是御史台的权力,刘大人一个小小祭酒,终日不好好治理太学,却搬弄是非,玩忽职守,莫非官都不想做了?”
  “风闻奏事”是先帝定下的一项国策,单独授给御史台清流的权力,御史台的官员具有弹劾官员的职责,为了更好地监督朝臣,故而先帝准许他们不需要确切证据,只需要风闻某事,便可向上陈奏弹劾。
  而一旦查实,则计入御史台官员的绩效之中。
  开国之初,政.权不稳,难保有人生出异心。先帝这个策略,可以鼓励官员互相弹劾,广开言路,不失为好事。
  及至今天,这项政策却成了朝中官员互相攻讦的武器,好处没多少,弊端一大堆。
  温无玦止住他们的继续争吵,“这件事,需要调查清楚再下定论。”
  说罢,他也不看二人,扶着车辕上了马车,只对两侧军士道:“先到郭大人府上吊唁。”
  沿着城门口的官道进入了汴京长街,穿过重重街坊,温无玦坐在马车里,耳朵却落在外面。
  一路上听取了不少民间物议。
  “丞相这是要往郭府去吊唁?”
  “郭大人是被害死的,丞相心里肯定心知肚明!”
  “如今丞相回来了,看薛家还怎么嚣张!”
  “可是你看后头那个姓薛的,摇头摆尾,也不见他害怕。”
  ……
  远远地就瞧见郭府内外俱是一片缟素,大门口两只白灯笼摇摇晃晃,守门的小厮腰间缠着白绸带,神色木然。
  马车在郭府外停下,眼尖的小厮认出来人是丞相,当即要去禀报。
  温无玦却叫住了他,“不用去了,我自己进去吧。”
  穿过前厅,未到中堂,便听见里边哀切的诵经超度之声,偶间夹着压抑的哭声。
  领路的小厮加紧几步,小跑到灵堂前跪着的一个少年身边禀报。
  少年愣了一下,扭头看来。
  下一瞬,放声大嚎起来,声音凄厉,“丞相!请丞相为家父做主啊!”温无玦刚跨进门槛,就被人抱住了腿,当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躬身将他扶起来。
  郭璇之膝下子嗣不多,唯有一子一女,长子便是这个少年,瞧着还是一股子稚嫩,约莫十五岁上下。
  这么小的年纪便丧了父亲,往后恐怕还要撑起整个家族,确实可怜。
  温无玦柔声安抚他,“大公子稍安勿躁,容我先给郭大人上柱香。”
  旁边一个双眼通红的中年妇人低头上前,将点好的香递给他。
  温无玦估摸着她的年纪,猜测应当是郭璇之的遗孀。
  上完了香,温无玦便耐心地听郭公子倾诉郭璇之被害死一事。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听了不下三遍了。
  郭公子说的跟刘宣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的,都认为害死他父亲的人就是薛家,却拿不出确切的证据。
  薛思忠是凶手,这一点谁都不会怀疑,包括温无玦。
  然而薛思忠是朝中重臣,薛家又是百年世家,手中握着国中四分之一以上的钱粮,这样的人,无凭无据,就想将人下狱,却是不能。
  郭公子神色悲痛之中,失望不已,“都说丞相大人睿智,想也知道,害死我父亲的当然只能是薛思忠啊!还能有别人吗?为什么丞相要推三阻四,难道丞相也跟他们同流合污了吗?”
  “信年!”旁边的妇人忽然开口,声音温温柔柔的,却落地有声,“不能对丞相无礼。”
  少年难忍痛苦,却又不得不听母亲的话,垂下头去,握紧了拳头。
  温无玦叹了口气,拢住少年单薄的肩膀,低声道:“大公子记住,想为父报仇,意气用事是没用的,朝中局势复杂,顺势而为才能有所求成。在情势不利、且你的能力不足以摧毁敌人的时候,你就只能忍耐,明白吗?”
  少年通红的眼睛看向他,似懂非懂,强自压抑住悲切的情绪。
  温无玦的话点到即止,能不能听进去,就看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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