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河底闪亮的一粒砂金
谢可颂很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一部动画电影。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当时很喜欢电影里那个名为卡西法的火焰恶魔。
明明只是一团蜷缩在壁炉里的小小火苗而已,却能以一己之力,驱动如山般庞大的钢铁城堡向前行走。
平凡的躯体和倔强的意志,谢可颂由这两个部分组成。
谢可颂喝下感冒冲剂,但没有听展游的话请假休息。他坐在工位上,一杯接一杯,喝大量的水,强行压下感冒,总算没发烧。
工厂融资的签约仪式在即,展游的繁忙程度比起谢可颂,有过之而无不及。谢可颂不想把感冒传染给展游,戴着口罩讲话,一天比一天沉默。
身体不好,脑子没坏,谢可颂咳嗽得厉害,挑了一天上班前,挂了医院最早的号。医生开了点药,说是免疫力低下,上呼吸道感染,让谢可颂回去吃药。
谢可颂按医嘱服药,每天安排自己睡足8小时,睡不着也硬躺着,依旧好得很慢。
展游和谢可颂睡在一起。谢可颂半夜咳嗽,展游被他吵醒,帮他倒水,拍着谢可颂的背哄他睡觉。
没过两天,谢可颂就让展游回自己家住。
之后,他们私下见面的时间几乎为无,恋爱仅靠通话和消息往来。
展游通常会在谢可颂睡前给他打电话。
“准备睡觉了吗。”展游问。
“嗯。”谢可颂说。
一阵窣窣的布料摩擦声,谢可颂滑进被窝,躺在左边的那个枕头上。
年底,天气越来越冷,他昨天刚加了一床羊毛毯子,上面印着展游没见过的图案。
谢可颂拿了个抱枕,垫靠在腰后,重新将手机放回耳边,问:“没听清……你刚刚说了什么?”
展游:“我说……你身体好点了吗。”
谢可颂:“好点了。”
暂且无言,电话那头传来隐隐打字声。
“还没忙完吗?”谢可颂问。
“嗯,今天接到通知,上面想跟我们谈谈人才运输计划,临港那边不是有个大学城嘛……”展游话到一半,清了清嗓子,“反正就是突然生出来的事情。”
展游跟谢可颂说工作上的事情,嗓音越来越沙哑,停了停,再次开口,发出一记脆响,口齿略微不清。谢可颂能听出来,展游给自己喂了一颗润喉糖。
白天忙过头,展游一到晚上嗓子就容易疲。
时针指向半夜十二点,谢可颂照旧毫无睡意。他舍弃温暖的被窝,去到客厅,取出笔记本电脑。
他蜷在沙发角落,粗粗给自己裹上一块毛毯,挂好公司内网的代理服务器,连通共享盘。
“我看到了,”谢可颂颈间夹着手机,浏览展游今天更新的资料,“还有大学生落户什么的……”
展游顿了顿,问:“不是说准备睡觉了吗?”
“反正也睡不着。”谢可颂说。
“能睡着的前提是,”展游一改语气,强硬不少,“你得先闭上眼睛去床上躺着。”
感冒以来,展游正有意识地减少谢可颂的工作量。
谢可颂每天踩点下班,愈感疲惫。每天晚上,他闭上眼睛,脑子难以自控地飞速旋转,担心各个环节是否运转周全,每天挨到凌晨四五点,才朦朦胧胧地睡上两三个小时。
十二点睡觉,八点起床,睡眠对谢可颂来说几乎等同于诅咒,可是他不能让展游知道。
沉默中,谢可颂打破与展游的对峙:“我重新调整了一下排期,你看看,有问题跟我说。”
展游:“小谢……”
“嗯?工厂落成还要拍纪录片啊。”一记喷嚏,谢可颂轻轻咳了声,这才想起要打开客厅的空调,“那我过两天让人去联系导演……”
“谢可颂。”展游提声叫停。
寂静。
空调呼出热风。
“去睡觉。”展游讲话音量很轻,却不容转圜。
“我说了,我睡不着。”谢可颂陈述。
可展游以为这是谢可颂的托词:“那就去躺着。”
“这只是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多大人了,要我现在过去盯着你休息?”
“展游,我不想跟你吵架。”谢可颂吸了口气,冷静道,“我们一起早点做完,早点睡觉,不好吗?”
过了一会儿,耳旁传来展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声音:“看来这两天不能再让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工作。”对方又软下嗓子,“我很担心你。”
“我会休息的。”谢可颂的心被绞了一下,闷声道,“等签约仪式忙完,你让我上班我都不上。”
展游也退后一步,妥协般笑了声:“好。”
生活上偶有口角,但在工作上,谢可颂和展游配合默契。他们在一点半前结束工作,互道晚安,躺回床上。
展游向来沾枕即睡,留谢可颂一个人困在黑暗里。
月光冷冷地落在被子上,室内昏沉。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谢可颂躺得脊柱僵硬,翻了个身,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
屏幕照亮一个角落,谢可颂的脸蓝莹莹的。他鬼使神差般,登录工作邮箱,点开附件里展游给他写的员工考核评估。
“我对你未来的成长抱有很高期待……”
黑暗中,手机屏幕过于刺眼,眼球每转动一寸都会带来干涩的疼痛。谢可颂执拗地盯着那份手写字迹,反反复复地看,想象写下这句话时展游嘴角的弧度。
“希望你继续保持高水准的工作状态……”
好像催眠的数羊游戏,又如同某句咒语,谢可颂微弱的话语混入黑暗中,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最后,日升月落,天色将亮未亮,又是新的一天。
谢可颂终于困倦地睡过去。
*
第二天一早,根据工作日程表,展游和谢可颂要参加一场上面领导牵头组织的会议。
会议在某个酒店举办。
展游到得很早,似乎在等人有休息室不去,捧着电脑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给别人回邮件。
腿边的手机震了震,柏继臣的消息。
柏继臣:你要的戒指运回国了。
柏继臣:你今天什么安排,我现在让人给你送过去?
酒店大堂采光很好,像个充盈着光团的玻璃盒子。
展游在晨光里笑了笑。
展游:不急在这两天,等这段时间忙完再说吧。
收起手机,听见轮胎碾压马路的声音,展游抬眼望去,看见一个瘦伶伶的身影出现在酒店门口。
谢可颂合上出租车的门,看到展游时表情空了片刻,随后朝对方走过去。西装挂在谢可颂身上有些不太合身,飘飘荡荡。
“打车来的啊。”展游迎上去问,“怎么今天没开车?”
“嗯……”谢可颂戴着口罩,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怕这里不好停车。”
展游点了点头,勾了一下谢可颂耳朵后面的位置。
口罩单边垂落,孤零零地挂在谢可颂的左耳上。
展游没有做出更亲近的动作,问谢可颂早上的药吃了吗。
谢可颂说,吃了。
早饭吃了吗?也吃了。睡得怎么样?睡得不错。身体好点了吗?好点了。
说来说去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话。
展游是个相当健谈的人,如果他想,他可以在谢可颂耳边说上三天三夜,就像之前那样。
但是此刻,在一个高档酒店里,谢可颂正微微仰头注视展游,眼下铺着浓重的青黑。于是展游变成一个哑巴,觉得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谢可颂的负担。
正当展游还在思考该挑选一个什么轻松的话题时,谢可颂看了眼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谢可颂先走了,展游留在原地。他盯着谢可颂的背影,心中涌出一种莫名的直觉,感觉谢可颂快要融进阳光里,变白,变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落于腿边的手凭空抓了抓,展游重新拿出手机,给柏继臣发消息。
展游:你让人送到办公室吧。
展游:我今天就来拿。
不等对方回复,展游几步赶到谢可颂身侧,伸手揽住对方的肩膀,姿态随意,如同一对很要好的工作伙伴,搭在谢可颂肩头的手背上却鼓着青筋。
每个工作会议都大同小异。
戴着口罩引人奇怪,谢可颂就把口罩脱掉开会。会议间,大家相谈甚欢,谢可颂嗓子痒,差点咳嗽出声,肩膀抖了抖,硬把咳声闷回嗓子里。
展游离谢可颂最近,数次察觉异状,视线飘向谢可颂。谢可颂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睛。
两小时后,会议结束。
展游和领导们聊得开心,临时约定晚上组局应酬。
跟展游一起把人送走,谢可颂点开日历,思考该如何协调自己晚上的工作安排,因为他陪展游应酬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身边,展游见到谢可颂的动作,抬手压了压谢可颂的手,说“别急”,转头给其他同事打电话。
“我今天晚上临时有应酬。”展游下指示,“你找个人在后台支持我。”
谢可颂倏地看向展游。
“小谢?”展游接住谢可颂的目光,对电话听筒说,“他今天晚上有其他工作,没空……好,就这样,先挂了。”
在展游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谢可颂忍不住发问:“为什么?”
“你今晚早点回家休息。”展游说。
“我以为我们达成了共识。”谢可颂生硬道,“一起忙完这段时间,一起休息。”
“我改主意了。”
“展游——”
“谢可颂,”展游叫谢可颂的大名,眼里聚起一团暗色的火,复又散开,很轻地问,“工作上的事情,要让我说第二遍吗?”
谢可颂愣了一下,最后说:“好的。”
会议室空空荡荡。
他们一个站在会议桌这头,另一个站在那头。
谢可颂把电脑塞进包里,默默地走出会议室,甚至没有跟展游告别。他拉开沉重的门,半只脚刚踏出房间,手腕一热,被展游用力地拽了回去。
木门再次合上,掩住两道相拥的人影。
“对不起……”展游用力抱住谢可颂,想要抓住什么,却如论无何也抓不住,流露出一种不得要领的焦躁,“我刚刚……有点着急。”
谢可颂埋于展游颈间,抬手覆上对方的后背,轻拍:“没事。”
展游声音放得很柔:“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可颂闭上双眼:“我知道。”
“我希望你快点好。”
“我知道。”
他们感受着对方的提问,鼻腔中充满了对方的味道。
僵持在话语中化作一个真正柔软的拥抱。
展游在谢可颂耳边叹息:“你怎么这么倔啊。”
谢可颂低低地说:“是啊。”
身体一寸寸分开,冷空气钻进两人之间的空隙。
谢可颂笑了笑,跟展游告别,“拜拜”。
展游赶人走,又想挽留:“你……”
“我真的要走了。”谢可颂嗓音像跃入室内的阳光,轻盈缥缈,“我下午回公司还有工作要干。”
展游抹了一下自己的脸,说:“那……拜拜。”
木门开合。
会议室里只剩展游独自坐着。
*
yth大楼。
谢可颂坐在食堂吃午饭。
四人桌,他只占一个角,面前没有餐盘,显得桌面很空。
牛肉三明治的塑料包装飘进垃圾桶。
谢可颂出现在财务老师的办公室。
前几天提交的结款流程审批过了,财务老师通知谢可颂来拿盖好章的文件,顺便将资料入库。谢可颂按程序上电脑操作,耳边响起一道浮夸的声音。
莫总不知道来财务室干什么。
莫总花枝招展,跟每个财务老师都一副很熟的样子,明明只是来拿张单子,却坐下不走了,吃饱饭跟人唠家常。
他正跟人聊到现在小孩子入学排队的事情,眼睛一瞥,看见谢可颂,自来熟地打招呼“哟,小谢也在啊”。
谢可颂不冷不热地点点头。
午休时间尚未结束,财务老师还没开始干活,一边挑咖啡,一边说最近忙死了,前两天为了两个结款单加班。
谢可颂听一耳朵,知道对方在讲自己手上的项目,刚要接话,莫总嬉皮笑脸地插进来。
“哎呀,哥,你的好处在后面。”莫总亲热地讲,“那个项目我知道的呀,展总手底下的。”他促狭地笑,两根指头搓了搓,“展总跟柏总关系多好啊,对伐?”
“哎……加个班也挺正常的。”财务老师慢悠悠道,“趁年轻,总得为自己拼搏一回。”
“这不就对了嘛。”莫总拿出手机,往财务桌面上一放,“辛苦辛苦,今天办公室咖啡我请了好伐?”
手机轮了一圈,到谢可颂手里。
莫总问谢可颂想喝什么,谢可颂将资料录入完毕,礼貌道“不用,我喝过了”,起身出门。莫总下单,叮嘱财务老师“差不多半小时后送到哦”,跟随谢可颂离开。
走廊上人来人往。
莫总和谢可颂一起走了一段。
“谢了。”谢可颂突然说。
莫总正刷同性交友软件呢,闻言,随便瞅一眼谢可颂:“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他跟谢可颂共事过,深知他的脾性,干脆把话摊开来讲,“你跟展总关系那么好,我肯定对你多上点心咯。”
展游。谢可颂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双腿生了锈。
遇见岔路,莫总走向另一个方向。
谢可颂脚步拐弯,对自己说“算了”,朝下一个工作地点走去。
下午的工作不算繁重。
Honey&Honey下属工厂送了一批甜点礼盒过来,主要供签约仪式使用。谢可颂要带着采购团队进行验货。
有专员拿着订单信息,检查食品的数量、外包装和运输条件;谢可颂站在旁边监督,对同事考虑不完善的地方进行质询。
“谢总。”同事端着一个托盘过来,笑眯眯的,“要不要来试吃?”
成品礼盒而已,没有试吃的必要。只是乙方客气,拿了点点心出来,分给大家。
打工人巴不得在上班时刻摸鱼,吃吃零食搞野餐。
谢可颂戴着口罩,推拒道:“不了吧,你们吃。”
“谢总,你就吃吃看嘛。”同事对谢可颂好感度很高,愿意带着他这个上级一起玩,便用牙签插起一块面包,“你看它也是可颂诶。”
盛情难却,谢可颂摘下口罩,接过牙签,把可颂切块放进嘴里。
重感冒,五感迟钝,吃什么都吃不太出味道。谢可颂咀嚼着,咀嚼着,眉间渐渐攒起皱纹。他辨不清晰,但唇齿间似乎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气。
“怎么了?”同事打量谢可颂的表情,犹疑道,“谢总,试吃品是有……什么问题吗?”
“好像……”谢可颂又拿起一根牙签,闻了闻插在顶端的面包,鼻塞,未果,“确定这些试吃品也是Honey&Honey旗下生产的?”
“是啊。”同事补充道,“这批货之前展总还看过检测报告,说没有问题的嘛……”
谢可颂愣了愣:“展总?”
同事确凿:“对啊,展总说的嘛。”
之后的话谢可颂没有再听了。
出生二十多年,谢可颂都不曾怀疑过自己的舌头。巧克力里不同的结晶体、砂糖的颗粒大小、形形色色的面包结构……好吃的,平庸的,不管什么点心,他只要尝过一口就再也不会忘记。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谢可颂垂眸,无言地注视那一块米白色的面包,食指和拇指捏住牙签,缓缓旋转,最后,把牙签丢进垃圾桶。
毕竟还在感冒,刚刚那个……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吧。他想。
“就听展总的吧。”谢可颂淡淡地讲。
他在货物验收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的时间,谢可颂没再亲自下场,坐在旁边,看同事在面前来来往往。
身体像个被抽空的塑料袋那样,渐渐瘪了下去。撑在心里的那股劲散掉了,谢可颂有点累,跟同事打招呼,说他先走一步,让同事今天早点下班。
谢可颂离开仓库,回到办公楼。他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再急事今天非处理不可。
身后拖着一片废墟,谢可颂像个快要散架的机器人,关节处螺丝钉松动,每走一步,都会往下掉落某个部件。
“小谢哥——”
某个会议室,徐稚从门口冒出一个脑袋。
谢可颂站定:“怎么了?”
徐稚揉揉鼻子,满是希冀地问:“你……你今天还有空吗?”
“有空的。”谢可颂说,“现在就有空。”
“太好了!”徐稚咧嘴笑,“那你来听我二次答辩的排练吧!”
谢可颂点点头,进了会议室。
徐稚为了模拟正式的答辩场景,特地预约了一间阶梯教室式的大会议室。
谢可颂挑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倚着墙,整个人被暮色笼罩。窗外,花草树木被风吹动,在他身上投下斑斑点点的阴影。
“我先发一份PPT给你哦。”徐稚说,“发好啦。”
谢可颂确认工作手机上的微信消息:“我没有收到,你发在哪里了?”
“微信啊……”徐稚一拍脑袋,“哦,是小谢哥私人手机那个号。”
徐稚坐到谢可颂身边,说要再发一遍。PPT文件挺大,谢可颂就说算了,把私人手机放到桌面上,让徐稚坐到他旁边一起看。
手机屏幕解锁,画面还停留在家庭群的聊天页面上。
谢可颂猝不及防,一时手滑点开大图,忙切回消息列表,听见徐稚在耳旁讲话。
“这个Logo……”徐稚喃喃。
“哪个?”谢可颂问。
“那个收货回执上的Logo呀。”徐稚瞪着眼睛回忆道,“最近好像经常看到这个Logo……在我爸妈吵架的时候。”
这么多个月过去,徐稚当着谢可颂面掏家底的习惯还是没改。
“妈咪最近问我要不要出国留学。”徐稚闲聊道。
谢可颂不作评价,专心帮徐稚看答辩PPT。
“我不想回去读书,我现在觉得上班挺好的。”没人回应,徐稚也能自言自语很久,“我可以自己赚钱,给妈咪买礼物……”
谢可颂置若罔闻,指着手机里的内容说:“你不要在答辩PPT里放视频……”
“说起来,”徐稚打断,“下个月我们去迪士尼,我还得问问租宴会厅一天要多少钱……不知道我现在的工资够不够给妈咪在迪士尼办生日派对。”
“还有这里,”谢可颂高亮出PPT中的一段,“活动过程不用写那么厚,强调可量化的成绩……”
“但爸应该不记得。他对我挺好的,只是对妈咪不太好。”徐稚双手撑着下颌,苦恼道,“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愧疚,怎么只有我在享受幸福。”
“结构框架都不错,没什么太大问题,等我听完你演讲再说。”谢可颂抬眼,催促,“去吧。”
“嗯。”徐稚眉开眼笑地跑上讲台。
阶梯教室没有开灯,落日从窗口流进来,视野内一片橙红。
讲台上的青年开朗大方,嗓音清朗;谢可颂被余晖晒着,身体浮出冷意,呼吸却愈发滚烫。
神智涣散,重复着抽离与聚拢。此情此景太过熟悉,让谢可颂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本科答辩的场面。
同样是阶梯教室,同样是白底黑字的,只不过站在讲台上的人是他。
答辩那天,谢可颂跟班上其他同学的行程不一样。他写两份毕业论文,上午先去辅修的学校答辩,午饭也来不及吃,下午赶到自己学校再演讲一次。
他好像一直很忙,拿过优秀毕业论文,拿过上海市优秀毕业生,入职yth,接着是转正的第一次答辩,第二次答辩,跳槽……
直到现在。
工资涨了很多,职称提了很多,能力也提高了很多,算是成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可是勃勃跳动的心却被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点点蚕食殆尽。
生命好像一棵没有夏天的树,在春天里茁壮成长,度过短短一刹最好的模样,随后便是长久的、灰暗的衰败。
阶梯教室忽然安静下来。
徐稚的演讲到此结束。
“小谢哥,小谢哥。”徐稚跑跳步下来,眼睛闪亮亮地问,“怎么样?”
“很不错。”谢可颂直接夸,“小组第一应该没问题。”
“哼哼,”徐稚得意道,“我这次很努力哦,没有直接依靠小谢哥,自己找了很多参考改了很多遍……”
“等你好消息。”
“天呐,我突然信心十足了。”徐稚上蹿下跳,“说不定这次我还能超过小谢哥的成绩呢……”
手机振动,谢可颂的注意力转移。
他收到一条新的工作消息,来自展游手底下那个天天不干正事的顶级关系户,yth Scout某位投资人的儿子。
顶级关系户:小谢总[/玫瑰]
顶级关系户:展总晚上有应酬,青姐让我跟你一起支持展总!
关系户小朋友当着展游的面挺老实,嘴巴也很甜,背地里喜欢把拿不出成绩的dirty work甩给别人。
谢可颂扫一眼就知道对方在说谎。他猜,展游应该对手下的人说“晚上找个人帮我递资料”,于是事情正好轮到关系户,柳青山不放心,就叮嘱“你有什么不确定的地方让小谢总帮你确认一下。”
看穿不说穿,因为跟展游相关的事情,谢可颂亲力亲为才放心。
谢可颂:知道了。
顶级关系户:那个……我今天晚上其实还有点急事,你能不能……[/那就都拜托你啦.gif]
谢可颂:我会如实告诉展总。
顶级关系户:没关系没关系,事情我可以推掉的!专心工作!
谢可颂轻哂,熄灭屏幕,重新面朝徐稚。他目光沉静似水,却让徐稚心中升起一种无缘无故的心虚。
徐稚小心翼翼开口:“小谢哥?”
“我转正的时候,第一次答辩95分,第二次97分。如果要超过我的话……”谢可颂轻且慢地讲,“还是挺难的。”
说完,谢可颂提了提嘴角。他身体很冷,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笑得虚弱,表情却如同埋于河流下的砂金,在太阳下,闪烁着细小而耀眼的光。
徐稚目光颤动,张口结舌。
“好了,可以改的部分都帮你批注在旁边了。”谢可颂把文件发还给徐稚,“我临时有事,先走……”他起身,腿脚一软,整个身体晃了晃,扶住桌沿保持平衡。
徐稚见状,目露担心,一边伸手摸谢可颂的额头,一边关心:“小谢哥,你身体怎么啦?”
“没事。”谢可颂轻轻挡开徐稚的手。
“你是不是发烧了?你的手好烫啊……”徐稚急着说。
“一会儿就好了。”谢可颂回答。
有事能干就好,有事能干就不会想太多。谢可颂的身体又被注入一丝能量。
“我还有工作要忙的。”谢可颂轻松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