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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宁诩被关进了段晏带来的一架马车里。

第44章

宁诩被关进了段晏带来的一架马车里。
马车内厢异乎寻常地宽敞, 甚至还铺着柔软的羊毛毯,靠里的地方垫高了,做成个矮榻的样子, 还有绸枕和薄被, 四个角的车壁上固定了几个极小的香炉,散发着袅袅的轻烟。

宁诩左右看了看, 有点无所适从。

……当燕国的俘虏, 待遇都是如此上佳的吗?

还是说只是餐断头饭, 等他吃饱睡足,一觉醒来,就可以容光焕发地被捉去刑场斩首了。

宁诩往角落里缩了缩, 深觉此事很有可能。

马车还停留在原地, 没有出发, 段晏也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而车厢内浅淡的安神香催得宁诩昏昏欲睡, 即便神经紧绷,也忍不住蜷在毛毯上睡着了。

许是多日的挣扎终于有了个尘埃落定的结果,宁诩这一觉睡得极沉, 梦中还隐约感觉有人抱起自己, 挪了个地方,又动手去剥他身上的衣袍。

宁诩有点冷, 不由得往温热的地方靠了靠,好在很快那阵寒意就被驱散, 他重回了黑甜的梦境里。

连睡了五六个时辰再醒来,宁诩还没回忆起自己身处何处,就听见车外传来若有若无的谈话声:

“……尚不足四月……体质不佳,诸多亏损……需多加调理, 静神休养……”

宁诩对这些字眼很敏感,大脑立时清醒。

但没等他听见更多的话,就看马车的轿帘一掀,段晏弯腰进来,一眼望见宁诩睁着黑白分明的眸与他对视,动作滞了片刻,回过身朝外面吩咐了句什么,才复又进来。

宁诩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袍已经换了一件,也被人抱到里边了,还盖着被子,难怪不冷。

“……”

段晏究竟想做什么?

青年在靠着轿帘的地方稍坐了坐,目光落在宁诩脸上,但仍旧没立即开口。

两人虽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但宁诩也记得,之前段晏可不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段晏动了动,伸手从一旁的小桌上拿了碗,终于走近宁诩,道:“吃点东西吧。”

宁诩抱着被子坐起来,怔了半晌,若有所悟:“……你是不是知道了?”

段晏反问:“知道什么?”

宁诩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掩着的肚子,实在难以启齿“朕怀孕了”“朕有了你的孩子”之类的话,不禁欲言又止。

段晏把碗拿在手里,用勺子搅了搅,宁诩垂眸,发现不是药汤,而是与碎肉熬制的米粥,不知厨子用了何种方法,闻起来竟丝毫不腥,只有股馋人的香气。

发现宁诩盯着碗里的粥,段晏于是道:“先吃些东西,别的问题,等你恢复体力后再问也不迟。”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放心。”

宁诩一愣,没等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先瞧见了段晏举起勺子,看样子竟是要亲手喂他。

宁诩霎时吓一跳,毛骨悚然道:“我自己来!”

段晏僵了一下,神色间有几分别扭,放下勺子,也没有再坚持:“……碗拿着。”

宁诩飞快接过碗,很快喝完了一碗粥。

这期间,段晏就一直坐在他身旁,看似是在观察宁诩喝粥,却又不完全像。

宁诩被他凝视着,浑身都不自在,而最令他不适的,还是段晏不爱说话了。

往日能言巧辩的人一旦沉默下来,简直让人害怕。忍不住引得宁诩满心都在思考,这人是不是又在酝酿着什么坏水?

还有,“我不是来杀你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宁诩可以断定段晏肯定知晓了他怀胎一事,难不成是打算去母……去母父留子,等他把孩子生下来了,再杀?

等手里的空碗被段晏取走,眼看着青年就要转身出去,宁诩迟疑地开口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比如昭、燕两国之间的龃龉、比如那夜城门前的围堵与被围堵、比如对他逃出宫后的冷嘲热讽、比如如今宫中的情形……

再比如,宁诩肚子里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段晏要掀帘出去的动作停下,转过身,语气平缓道:“……御医说你需要多静养。”

每次他们两人说话,总是说着说着就不欢而散,段晏这些日子一直在反思,如今觉得,至少在这几天,还是少说话为妙,他自己被气没关系,但免得宁诩心情郁郁,影响了身体恢复。

段晏想起宁诩从地窖里出来时,自己握住的那截细细手腕,比之几月前不知瘦了多少,令他心内钝痛。

“宫中一切都好,”他静了静,又对宁诩说:“朕离宫前,将昭国朝廷的一应事由交给夏御史之子夏潋打理,他协助你理政已有不短时日,应能处理好。”

宁诩完全愣住了。

……段晏,竟没把昭国的朝廷血洗一空,反而把权力托付回了夏潋手上?

宁诩望着青年的背影,沉默半晌,忽又想起一事,急切道:“内务司的敛秋姑姑,也是和我一同出来的,她前夜落水后失踪,你能不能……”

段晏没回头,抬手掀开轿帘,一边说:“沿着河道搜寻的燕国军队,昨天白日里就找到她了,只是受了些风寒,无甚大碍,等病好全了再叫她过来见你。”

“吕疏月也是,朕只将他绑了押在后边,没有伤他。”

宁诩一颗心终于放下。

待段晏离开后,马车缓缓朝前驶去,宁诩独自坐在里边,偶尔瞥见小窗外的景色,紧绷的心神渐渐松懈开来。

又要回京城了,宁诩想。

这次再回去,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与段晏的身份也仿佛颠倒了似的,但也与宁诩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宁诩舒出一口气,垂睫抚了抚自己微微突起的肚子。

前路未知,只希望这小家伙安安分分的,别再和先前一样闹腾了。

*

逃出宫大半月,但回京的路途就显得尤其的短。

宁诩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偶尔给段晏从宫中带来的史御医把把脉,喝点酸苦的药汤,看看官兵搬来的话本,倒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就是……有时还有些诸如胸口发痒、起夜频繁的小毛病,忍忍也就过去了,无伤大雅。

敛秋在第三日的时候被带来与他见过一面,简单说了几句又被带走,临别前,这性情温和坚韧的姑娘望着他的脸,笑了笑,说:

“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奴婢放心了。不论如何,还请陛下以身体为重,其余诸事皆要放宽心才好。”

宁诩点点头:“朕知道,也多谢你这一路的照料。”

敛秋朝他行了一礼,说:“照料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陛下不用言谢。”

吕疏月也在第四日的时候与宁诩见了一下,看起来是因为他太过闹腾,段晏才命人押他过来和宁诩说上两句话。

与敛秋不同,吕疏月受到的待遇显然就差了一点,也不知段晏是否公报私仇,每日只给他一餐饭,饿得吕小公子眼冒绿光,在宁诩跟前泪汪汪地诉苦。

正巧段晏骑着马路过,见吕疏月赖在宁诩身边不走,脸色立即黑了,扬声道:“来人,把这俘虏押出去!”

吕疏月大叫:“不要!陛下救我!!!我会饿死的!”

马上的青年眯了眯眼,神色似是要杀人了。

宁诩瞅瞅段晏,语气软了软:“是小黄护着朕,才没有被船上的歹人劫杀,他对朕有救命之恩,你能不能……”

“……”段晏瞧起来不太爽,但还是沉声对官兵下令:“妥善安置吕公子,他想要吃什么就给他。”

吕疏月眨巴着泪眼离开了,宁诩看着段晏骑马绕过这架马车,过了一会儿,竟又绕了回来。

宁诩:“?”

青年高居于马上,冷声道:“要朕善待他可以,但你不能再唤他小黄。”

宁诩:“……好。”

这都什么和什么。

段晏满意地驱马走开了。

夜里,宁诩意外地发觉段晏也不来马车里休息,往往是盯着他喝完了药,洗了脸漱了口,躺下盖好被子才出去。

这天晚上,宁诩假装躺下闭上眼睛,等段晏出去后又翻身坐起,掀开帘子向外看。

于是他就看见段晏走到不远处的树下,在火堆旁与其他官兵坐在一处,旁边是扎好的营帐,看模样是打算就这么歇息。

直至这个时候,宁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架马车,好像是段晏专属的。

正在他琢磨时,火堆旁的段晏如有所感,突然掀起眼皮,就看见宁诩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半个身子都悬在马车外,摇摇欲坠。

段晏:“…………”

宁诩还低着头想心事呢,冷不丁听见耳边一个嗓音幽幽地问:“在做什么?”

“?”宁诩抬头,见段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回来,惊得往马车里一缩,轿帘落下,把青年的脸挡在外面。

段晏:“。”

他拨开帘子看了看,宁诩回到了被子里,但没躺下,而是瞅着他瞧。

段晏于是又问:“睡不着?”

宁诩摇摇头,想了想,对他道:“你进来,我们聊一聊。”

段晏原本有些犹豫,但转念想到宁诩的身体这几天情况稳定了不少,应无大碍,于是上了马车,坐在小桌边。

宁诩酝酿了一下言语,最后还是放弃了委婉,直截了当地问:“我现在算是什么人?”

段晏看着他,缓缓道:“几月前你是什么身份,现在就依旧是什么身份。昭国没有废过你的皇位,你就还是昭国的天子。”

宁诩不解:“为什么?你领兵胁迫要入我昭国之地,破城、逼宫,难道不是为了这个位置?”

段晏沉思了片刻,似是在斟酌如何回答。

“半年前的那一战后,燕国割了南地三百余里,交由昭国管辖。”

“朕登基前,曾经过此地,见从前是燕国的子民被边境军队奴役、驱赶、鞭打,饥寒交迫,民不聊生。”

“战争让燕、昭两国都元气大伤,”青年淡淡道:“但我大燕战败,所受屈辱更甚。”

“国仇家恨刻在每一个燕国人的心底,朕的父皇病逝前,曾叮嘱朕定要报仇雪恨。即位后,剑指敌国、夺回失地更是万民所向,也是朝廷迫切想达成的目的。”

“但朕之所以没有率兵强攻入境,既为保全燕国内精锐兵力,也不想再见无辜百姓在战火铁蹄下苦苦挣扎,将仇恨从一群人转移到另一群人身上。”

“燕国即便占领这片疆土,也不过是短暂的胜利。如今燕国境内同样弊病重重,无力控制这片强行收拢的万里疆土,长久下去,难免不会分崩离析,又分裂出别的名号的国家,连原本的燕国也不知能否保住。”

“宁诩,”段晏垂下眸,唤了宁诩的名字,沉着道:“等回了京城,你以天子的名义下旨,归还燕国先前割舍的土地,放弃两国签订的所有不平等条约,朕便命燕国军队退出这片土地,不会再向昭国讨要任何一样东西。”

宁诩安静了许久,最后问:“我如何相信你?”

段晏的黑眸忽而看向他,眸中的情绪很复杂,如海浪般翻涌着,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刚刚说的,只是朕从燕昭两国角度出发的考量。”

青年慢慢道:“事实上燕军现下占领昭国也未尝不可,只要在朕统辖的几十年内不出大乱,博得个青史留名的结局,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朕不这样做,除了刚刚所说的原因,也是因为有自己的私心。”

段晏盯着宁诩,放缓了嗓音,说:“我早已说过,钟情于你,心悦于你,你既握有我的这颗心,又何须担忧朕出尔反尔?”

宁诩不料这嘴上总爱弯弯绕绕以退为进的男人突然说这番直白的话,惊得耳根都红了,偏开脸,无语道:“不信……肉麻死了。”

段晏扬了一下唇角,也不多言。

不信便不信,两人现下已经待在一块儿了,徐徐图之便好,不急于一时。

宁诩想起什么,哼了一声,说:“是为了这个吧。”

他摸摸自己的肚子,段晏也顺着他的动作瞧了瞧。

察觉到青年的视线,宁诩不由得说:“怎么?你这几天没见过吗?”

他身上的衣物都不知换了几回了,段晏总爱在三更半夜、宁诩睡得正熟时进来给他换衣袍,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

听见宁诩的话,段晏玉白的面容上也莫名其妙地微微泛红起来,低声道:“……见过。”

比起宁诩身上其他地方的清瘦来,这一小块突起的肚皮就尤为显眼,即使现在身着单薄的里衣,也不太能掩住那痕迹。

宁诩闷闷道:“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心软了?朕给你生孩子,你高兴坏了吧。朕还没打算要留着他,你可别高兴太早。”

段晏一怔,下意识说:“没有……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到了昭国宫中,才从御医口中知晓的此事。”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个地方,看了许久,才敛起视线:“我是很高兴,但不是因为能折辱你……你若执意不想留,我不会逼迫你。”

宁诩这下是一愣之后又一愣的。

“你……你不觉得稀奇?一个男人能生孩子……”

段晏说:“已经震惊过了。”

他来寻宁诩的这趟路上,也曾自行翻过不少医书,还听闻过京城中一家染色铺子老板的儿子,也生了怪病,病症就似是有孕。

段晏又派人去寻这个何老板,只是来人回话,说何老板早于几月前就携儿子出城找神医去了,至今未归。

他又低声道:“我问过不少人,虽是奇事,但也不是没有先例。你想留也好,不想留也罢,不论如何……别怕。”

“还有,”青年又垂下眼,说:“对不住,这件事是我的错。”

他见了太医院呈上来的脉案,就知晓宁诩是哪次……怀上的。

那次他为能出宫筹谋多日,还自己服了禁药,把宁诩折腾得够呛,第二日也没有好好帮宁诩清理身上的痕迹……

宁诩吃这么多苦,本是他的错。

段晏这般真诚地与他道歉,反而让宁诩无所适从起来,手指蜷缩了一下,揪紧被角,胡言乱语道:“都过去了,朕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又不是什么大事。”

“好了,朕没什么要问的了。”宁诩转了转身,背对着他,说:“你可以出去了。”

若是换做以前,段晏绝对没这么容易被颐指气使地打发,但如今青年只是抿了抿唇,道:“夜里有什么事,开口唤人就好。”

宁诩:“嗯,嗯……啊啊!”

段晏刚起身,就听见宁诩忽然叫起来——刚刚盘腿在矮榻上坐了许久,还别扭地换了个姿势背对着段晏,宁诩正想把腿伸直躺下,一阵抽搐的刺痛倏而从小腿肚上传来,牵扯得他不由得惊叫。

宁诩使劲地在被子里蹬了蹬腿,却依旧缓解不了那痉挛的抽痛。

情急之下,段晏几步上前,一手搂住他按进自己怀里,另一手掀开被子,制住宁诩乱踢的动作,在腿肚的穴位上摁了几下。

宁诩身体紧绷了片刻,感到那阵疼痛逐渐消散,终于放松下来。

段晏垂下睫看怀里的人,道:“御医说你近来体质寒凉,入夜后易生痉挛抽搐……要是疼醒了,记得叫我过来。”

宁诩闭着眼缓了一会儿,语气弱弱地说:“不是……肚子也疼啊,肚子能按吗?”

段晏:“……?”

其实已经很多天没有痛过了,但或许是方才的抽搐引发,宁诩只觉得腹中也隐隐地闷痛,有点像吃坏了东西胃里翻滚的状态。

段晏迟疑地抬起手,隔着薄薄的布料,用掌心贴住了那块微微起伏的位置,很轻地揉了揉。

宁诩怔了一下,睁开眼。

……这也真能按?不疼了。

段晏没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青年正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下的动作,过了半盏茶功夫,段晏才抬起眸:“还痛吗?”

宁诩摇摇头。

段晏收回手,不解:“他怎么不会动?”

“……”宁诩无力道:“这才几个月。”

段晏也沉默了:“……”

宁诩见他神情间似有几分落寞,不禁奇怪地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段晏飞快地收起了那点神色间的异样,伸手给宁诩拉起被子,退后半步,道:“我先出去了。”

将马车内的烛火灭了后,青年回到了地上,独自深思熟虑了很久,才命人去把史御医传唤过来。

史御医以为宁诩的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提着药箱匆匆而来,却只看见树下站立的段晏。

“陛下?”史御医惊奇地问。

段晏转过身,黑眸里情绪宁静,开口说:“待回京后,朕要太医院以最快的速度研制出适用于男子的落胎药。”

史御医大惊失色,一时间忘记了谨言慎行:“陛下,您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段晏别了下脸,没说话,好半天后才嗓音冷淡道:“去做便是。”

史御医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而段晏留在树下,目光漫无目的地掠了一圈,最后落在远处乌沉沉的山上。

他回忆起宁诩说的“朕还没打算要留着他”。

段晏心想,自己可能并没有机会等到那个孩子会在肚子里动弹的时候了。

寒凉的夜风中,青年掩饰般敛起眸,遮住了眼圈里那点泛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