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榶的三舅关平承垂头丧气地跪在屋子中央, 盛国公夫人坐在上首,满脸怒气。
大舅关平定和二舅关平康见状,连忙拉着李洵往外走:“来来,我们到外书房去说话, 让他们说些体己话……”
李洵朝沈榶望了一眼, 见沈榶轻轻向他点了点头, 才跟着两个舅父出去。盛国公夫人把丫鬟侍从全赶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她、沈榶、关平承三人,气得简直想拿拐杖捶他:“当年我和你爹让你把那样东西还回去, 你是不是没有听话?”
关平承偷看了一眼沈榶,心中懊恼, 这外甥一来怎么就把这陈年旧事翻了出来, 他少不得要挨老太太一顿拐棍了。嘴上还是硬的:“这都多久的事儿了……还了吧……”
“你还敢撒谎!真还了,人家又怎么会寻到你姐姐夫家去!”盛国公夫人用力捶了两下拐杖。“我和你爹早就想到了, 那东西必然会出祸患……”
关平承嘟囔道:“人都死了,那玩意儿还能有多大效力, 就给姐姐留个念想怎么了……”
“你知道什么!一个念想, 要多少条人命去填!”盛国公夫人闭了闭眼,许久才无奈地看向沈榶:“常言道子不闻父母之非, 这旧事原本不该和你这个小辈讲。但如今既已危害到了你的性命,也少不得要告知于你了……”
沈榶心跳得厉害,随着盛国公夫人的话, 好像有很多画面渐渐在他脑海中闪来闪去, 最终串联在了一起……
原来当年摄政王有一独子, 早已册封为王世子。这位王世子和沈榶的母亲关云英也算青梅竹马,两人颇有些情谊,那王世子曾将一枚摄政王世子的私印赠与关云英做定情信物。
原本盛国公位至国公后, 两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甚至是默许了这门亲事。但就在关云英十五岁那年,盛国公却忽然让关云英绝了与那王世子的往来。
“你母亲十分不甘,多次询问,甚至以绝食相逼,老公爷才不得不告知,他发现摄政王竟有不臣之心,已私下培养了一些人马。若是这门婚事成了,咱们盛国公府难免被拖下水,将来便是灭顶之灾。”盛国公夫人苦笑:“便是如今,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只不过到底保全了性命罢了。”
做权臣、做摄政王是一回事,废帝自立又是另一回事了。盛国公府不敢参与此等谋逆之事,只能慢慢和摄政王切割开来,关云英知道此事事关全家人性命,虽万般痛苦,也只得和王世子断了联系。
“那枚私印,我便让老三送还去给摄政王世子。”关平承亦是王世子的玩伴、伴读,盛国公夫人冷冷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儿子:“你姐姐都知道以全家性命为重,你却如此大胆,敢将那东西私留下来!”
“我送了啊!但是他不收嘛。他说这东西留给姐姐,他日姐姐若是有难,这东西说不得能救姐姐一命。或者来日姐姐有什么困难,拿着这枚私印,他可以答应姐姐一个要求。”关平承有些委屈。
沈榶:“……”还救一命呢,现在是要一命还差不多吧……
不过他脑海中却随着这些话,浮现出了几个零碎的画面。是沈易安在笑着和梦中那美妇说话,美妇却神色淡淡的,并不大理睬他。渐渐的沈易安也没了耐心,对美妇恼怒了起来。
沈榶轻轻扶住头,感到有一些晕眩。怪不得她总是对父亲那么冷淡,原来、原来……
“可或许命里没有就是没有吧……谁知摄政王还没有兴事,王世子却忽然感染了时疫,一病就夭折了。摄政王查了很久都疑心有人加害,但结果就真是时疫……老天要收人,权倾朝野又如何,一样留不住。也因此事,摄政王没了心劲儿,后来果然败与陛下。”
提起这桩旧事,盛国公夫人也很是感慨。“但那毕竟是摄政王唯一的儿子,他那枚私印可以调动摄政王麾下所有部众。当年摄政王和老公爷便是在淮南、岭南一带与当地的土族打仗,那边的部众至今都卖我们关家面子。”其实前些年还有人偷偷找上门,希望关平定偷偷到淮南去……但是盛国公府避世久矣,当年尚不肯同摄政王本人兴事,又如何会理会那些不知真假的余党。
想来淮南和岭南的摄政王与关家余部也是如此想。二皇子收拢势力并不顺利,才会想要得到摄政王世子的私印。盛国公夫人说完,转头去看沈榶,却发现沈榶整个人都摇摇欲坠,额头上也浮了一层细汗,大惊道:“榶儿,你怎么了?”
沈榶抱住她的手臂,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他攥着盛国公夫人的袖子轻轻唤了声:“外祖母……”
沈榶感觉自己在看一场漫长的、置身其中的3D电影。这和他任何一次接收原主记忆都不同,那些画面、那些事件,每一帧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他看到关云英总是对沈易安冷冰冰的,只有对着自己才会露出笑容。他看见沈易安从一开始的讨好,到恼羞成怒,到后来摄政王倒台,盛国公府被带累时幸灾乐祸的模样。他看见关云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却还费劲心力为他铺设好将来。他看到沈易安带着柳玉拂和沈椿、沈松回府,将他对关云英的厌恶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他看到五年来如履薄冰的每一个日日夜夜,直到天外来的一个叫系统的东西,不知是神是鬼找上了他,告诉他可以帮助他逆袭改命。
沈榶答应了,但他却误会了系统的意思。他以为要自己身死,一个来自异界的灵魂会住进自己的身体,代替他活下去,代替他去报复那些苛待、欺负他,觉得他死了更好的人。
于是在那个深秋,还没有一双手推向他的腰间,他自己步入了湖中。
……
沈榶怔怔然看着那些记忆的画面。
原来并没有另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来替他活下去,来替他报仇。原来能救他的,能替他报仇的,从来都是自己,一直是他自己……
啊,还有。
那个阴差阳错来到他身体里的,野鬼李洵。
之后他被投放到修仙世界去。一开始他很害怕,并且很抗拒交流,系统教他的一些事情他也不敢做。过了很久才好了一些,然后在一次宗门秘境探宝中,沈榶意外被封印了记忆。
如同系统所说,被封印之后从头开始,于他而言反而更好一些。
再之后就是昨晚,那神婆打出的符纸,阴差阳错击碎了那层封印。
“哇,恭喜宿主沈榶找回了自己的所有记忆!”系统在他脑海里开心的鼓掌。“不愧是虽然并不是最优秀的,但依然很优秀并且让本统成就感满满的养成系宿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榶按了按眉心。
“唉,也是统工作失误了。”系统有些苦恼,“统的工作有两方面,一方面是选出优秀的宿主去做任务,一方面是选出比较凄惨的原主,让宿主顶替他们去做任务,完成逆袭。但是并不需要原主死掉……原主的灵魂应该依然寄宿在身体里,学习宿主的处事方法,共同成长。”
“但不知道你怎么理解的,居然自己跳湖了。统没有办法,为了不让你死掉,只能把你的灵魂吸纳过来让你成为一名宿主了。”
“你知道统为了弥补这个错误,花费了多少积分,才能把时间倒退到你跳湖前的一分钟吗!”他至少有五十年都白干了!
“快谢谢统吧,统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统统!”
沈榶愣了许久,才笑了笑:“是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统统。”
系统觉得没有实体的自己,连电路都在微微发热,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又听沈榶问:“那那些退休什么是怎么回事?你就真不怕我选了别的?”
“那些都是任务啊,你要真选了,就算你多加一次班……咳。”
沈榶:“……”
“咳,其实当初你那个记忆封印并不难解,但是……统觉得那个时候,你确实忘记了之前的事情会比较好,就擅自没有替你解开。希望现在解开,是最好的安排。”
“好啦,这次真的要再见啦,小榶。这次不是退休,是请你好好的享受,原本就属于你的人生吧。”
……
沈榶睁开眼,头一个看见的是将他抱在怀里,万分焦急的李洵。见他醒来,李洵大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昨天的伤还没好?”
他很是懊恼,就应该让沈榶多休息几日,不该让他这么快就下床到处跑。而李洵身后站着的,是同样一脸紧张关切的盛国公夫人。
沈榶伸出手,将他们二人的手都握住,温暖的,真实的。
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
“这么说,盛国公府确实是冤枉的了?他们非但没有参与谋逆,还在第一时间撇清了和摄政王的关系?”回去的路上,沈榶向李洵讲述了盛国公夫人所说的旧事。
“应当是真的。若盛国公府真的参与了谋逆,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以嘉文帝对此事的严苛,连老国公都只是惊惧而死,而非嘉文帝处置。“只是……他们虽然知道了摄政王要谋逆,应当也没向陛下告发过。”所以后来嘉文帝怀疑他们,也不算奇怪。
沈榶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李浈其实连摄政王的残部都还没完全掌握……也不知道他折腾半天,是在折腾个什么劲儿?”
“造反哪有那么容易的?”沈榶道。如今国家在嘉文帝的治理下国泰民安,李洵虽被经营出了暴戾凶名,但他是元后嫡子,又占了正统大义,朝臣只会谏言希望他改改性子,并不会反对太子。只有傻子才会在正统太子和被废为庶人的二皇子之间选后者吧……
“尤其,摄政王已经死了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间,他那些旧部也老了,心气儿和那腔想为摄政王报仇的心意一点一点被消磨殆尽,许多人说不定已经过上了太平的日子,不想要再去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了。连摄政王当年都没有成功的事情,聪明人都不会觉得二皇子会成功。”沈榶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觉得,就算二皇子得到了那枚私印,也未必能多顺利。只不过他没有得到,就还总是不甘心。”
李洵却有别的想法,“不过若是咱们得到了那枚私印,我倒可向父皇进言,给你舅舅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那些残部亦认盛国公后人。在军中待过的关平定、关平康二人是盛国公嫡亲血脉,岂不比摄政王老婆的侄女的儿子来得更近一些……
“我倒是记得一点什么样子。”沈榶回忆道,他自从记忆封印解除就想了起来,幼时他常常见关云英拿着一块玉佩把玩,那玉佩通体黑色,但对着灯照却会透出碧绿,很有意思。他一直很想玩,但关云英难得对他小气,并不肯给他玩。
“不过这王世子什么毛病?拿私印当信物……说起来,那些残部真的那么死板吗,不管什么人只要拿到了私印、兵符之类的东西,就真的会听从?”
李洵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飘忽:“会、会吧……”
他犹豫了许久,才从怀里拿出一只木雕小兔子。
这只小兔子是他回宫后新刻的,他曾经送过小碟,也送过沈榶,但都被拒绝了。这时候又再次拿了出来,沈榶有些疑惑:“干嘛?”
李洵在小兔子尾巴上拧了几下,这只兔子不同于之前那只,竟然是空心的,被拧了尾巴后就从中间散开,里面赫然嵌着一块……太子私印。
沈榶:“……”
李洵:“…………”
真是不懂你们古代人的浪漫……哦,现在他也是古代人了。
李洵将这只兔子重新放进沈榶手心:“见此印,如孤亲临。不知道别人的下属认不认,我的下属必须都认……你要吗?”
沈榶嘴角弯了弯,收拢了掌心:“要。”
立冬之后,便是柳玉拂处斩的日子。已经老实了很长时间的沈易安居然又闹腾了起来,想要去见柳玉拂最后一面。梅姨娘挨不过他折腾,将此事报予沈榶知道,沈榶沉思了许久。
如今再面对柳玉拂这个仇人,沈榶又是另一种不同的心境。他的回忆已回笼,柳玉拂再不止是一个陌生的、形象单调的坏人,她的每一个白眼,每一句尖刻的话都变得清晰,那些曾经逼得沈榶喘不过气的往事一件件历历在目。
但沈榶最终还是答应了。让府里下人抬着沈易安,由周妈妈陪着,去了一趟刑部大牢。
事后箸儿跟沈榶学嘴:“听跟去的下人说,伯爷进了大牢,就反复问那柳氏一句话,问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伯爷。”
沈榶院子里的人都偷偷的讨厌沈易安,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唏嘘。虽然伯爷待他们公子很不好,却待柳姨娘极好,说是把她当眼珠子也不为过了。然而柳姨娘放火时,却想将伯爷一起烧死。
小碗沉默了一会儿,问:“那……柳姨娘怎么回答伯爷的?”
箸儿的脸皱成一团,显然……并不是一个好答案。她还没说话,沈榶便打断道:“好了,别在这儿东扯西扯了,都收拾好了没?别误了时辰。”
几个侍婢这才收了话头,忙碌起来。
今日,是嘉文帝召沈榶进宫,商议太子妃册立的日子。